中亞,一片沉默曠遠的鄰人之國,「十月革命」後,這片民族觀念尚處於前現代狀態的古老遊牧土地,被西方的民族國家理論裹挾,催生出哈薩克斯坦,及其他4個「斯坦國」,它們有著類似的土壤和光照,卻因複雜的民族歷史彼此分割。作家劉子超,一路循著國境線,穿過這五個臨近卻又陌生的國家。在哈薩克斯坦大草原深處,他踏上過塞米伊的土地,這裡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充軍的地方,也是蘇聯時代的秘密核試驗場。在充斥著冷感卻不失時代鮮活的敘述中,劉子超深入被全球化語境忽視的中亞的歷史與文化夾縫,撿拾起這片土地背陰之下的失落、掙扎、希冀與孤獨,寫成遊記《失落的衛星》,本文就節選自其中的《草原核爆》一文。
離開核試驗場,我們回到公路,向塞米伊飛馳。此刻,就連那座流放犯人的小城也顯得令人愉悅。離開苦役地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這麼高興地前往塞米伊。他坐在運草繩的馬車上,卻從未感到如此美好:「頭頂是天空,身邊是廣闊的空間、純淨的空氣,還有靈魂的自由」。
一、我打算去塞米伊旅行。
它位於哈薩克大草原深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流放地,俄國人稱之為「魔鬼的糞箱」。這裡也暗藏著蘇聯時代的秘密核試驗場。1949年,蘇聯的第一顆原子彈在草原深處爆破成功。在隨後的41年裡,那裡又進行了752場核試驗,讓哈薩克斯坦成為了遭受核爆最多的國家。
出發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看到什麼。去核試驗場需要申請特別通行證,而且手續繁瑣——我只好委託塞米伊的一家旅行社代辦。
在中亞旅行時,錢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有時候也要看運氣。我都已經坐上火車了,旅行社的姑娘才發來郵件,告訴我通行證還沒著落:「我們希望明天能拿到。」因此,前往塞米伊時,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
在塞米伊,我下榻在「遊牧人酒店」。這是個老派的地方,在待客之道上做足了文章。不僅前臺略懂幾句英文,西裝革履的門童還會幫你把行李提到房間。這裡不接受網站預訂,只能寫郵件或者打電話。雖然沒幾個客人,可是提前兩小時入住還是要收取半天房費。
只可惜酒店的設施處處陳舊。電梯間死氣沉沉,走廊又長又暗,還鋪著歪歪扭扭的地毯。房間形同囚室,只能打開一扇小窗,電源插頭更是遍尋不著。你要是想一邊充電一邊玩手機,就得拔掉浴室的吹風機,坐在馬桶上。可是浴室的設計偏偏又那麼巧妙,能夠有效地屏蔽手機信號。於是,你只好呆坐在天鵝絨面的椅子上(上面有若干不明汙漬),呆望著窗外的一片蘇聯小區,聽著鐵軌上傳來的火車聲。
二樓餐廳供應早餐,可是早餐的品種有著遊牧生活的單調。水果只有遭到蟲蛀的蘋果,蔬菜只有番茄和黃瓜。我在這裡吃了三天早餐,番茄和黃瓜也一日比一日蔫萎,好似目睹一位不思進取的名媛,日日走著下坡路。惟一的安慰是那個俄式大茶爐,煮出的紅茶又濃又苦,還帶著一股紅棗味兒。
旅行社的姑娘叫阿納斯塔西婭,她答應來「遊牧人酒店」接我。她帶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她說,好消息是通行證終於到手;壞消息是我馬上會發現,我們「無法溝通」。其實,她的意思是,她不會講英語。
可是我們之前一直溝通順暢。無論是郵件還是簡訊,她都回復及時,英文看上去也沒什麼問題。
她說,那是因為她用了翻譯軟體。不過沒關係,旅行社經理拉馬扎諾夫先生會說英語,還會說中文,「他多次去過中國」。
阿納斯塔西婭是一個身材豐滿的年輕姑娘,有一頭慄色長髮。看到我後,她面露微笑,卻誓不開口。很難想像,我們剛才還熱火朝天地聊簡訊來著。我們沿著勝利公園走去旅行社辦公室的路上,她一言不發,目視前方,一副堅信我們無法溝通的表情。不過,她人很善良,始終走在我的外側,幫我擋住呼嘯而過的汽車和掀起的塵土,就像一隻松雞,小心翼翼地領著小雞渡過湍急的溪流。
到了旅行社,我立刻就被引薦到拉馬扎諾夫先生的辦公室。拉馬扎諾夫先生正坐在一臺筆記本電腦後面假裝工作。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張拉馬扎諾夫先生在海南三亞培訓時的照片,還有兩張參加烏魯木齊「一帶一路」活動的結業證書。
可是拉馬扎諾夫先生既不會說英語,也不會說中文,他的語言天賦只是辦公室的美麗傳說。他用筆記本上的翻譯軟體和我溝通。
他寫道:「司機和翻譯都已安排妥當,明早8點從酒店準時出發。」他穿著花紋時尚的外套,濃眉大眼,頗為英俊。他接著寫道:「你一個人來這裡,我們都很擔心。如果遇到任何問題,隨時與我聯絡。」
他遞上一張名片,我塞進褲兜。然後,他拿起電話,吩咐了一句,我就被領去交費了。
二
從旅行社出來,我鬆了口氣,還有大半天時間可以在塞米伊閒逛。我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如今,故居藏身在一片蘇聯住宅區裡,仿佛時光錯亂,把它遺忘在了那裡。故居是一棟西伯利亞式木屋,旁邊還有一座小型博物館。
博物館是蘇聯時代的建築,採光不暢。陰影中坐著一位蘇聯時代的大媽,她攤開本子,讓你登記,仿佛要籤下死亡契約。博物館有英文講解員,可是那位姑娘說她現在很忙,要等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後博物館就該關門了,於是我決定自己參觀。
負責登記的大媽搖身變成了管理員。她拿著好大一串鑰匙,打開門上的鎖。頭頂的白熾燈像暖氣片走水一樣,一陣咕嚕亂響,出現在我面前的是陳年的照片、筆記和書籍。
我沿著指引觀看。每看完一部分,大媽就把那部分的照明關掉。雖說博物館有政府補貼,也收門票,但看來還是資金緊張,不得不省錢度日。
185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結束在鄂木斯克的苦役,來到塞米伊充軍。他說自己穿上了士兵的外套,但和過去一樣是個囚犯。當時的塞米伊是一個「半城半鄉」的地方,伸展在一個古代蒙古小鎮的廢墟中間,位於額爾齊斯河的西岸。多數房子是一層木結構,有一座東正教堂和七座清真寺。當時,俄國尚未徵服整個中亞,塞米伊還是哈薩克草原邊的邊境地帶,經常受到遊牧民族的入侵。和現在一樣,小鎮缺少樹木,到處灰濛濛的,布滿浮塵揚沙。
最初幾個月,陀思妥耶夫斯基住在軍營裡,後來才獲準在鎮上獨自生活。他租了一個單間木屋,房主是一個年老的孀婦,家務由這家的大女兒打理。她21歲,卻已成寡婦。陀思妥耶夫斯基33歲,已經度過了四年的勞役生活。他真能抵擋得住身邊女性的魅力嗎?今天,我們知道,他對寄宿的家庭表現出了強烈的興趣。他曾試圖說服那位母親,不要讓17歲而且非常迷人的小女兒,偶爾在兵營賣身來補貼家用。
在塞米伊,受過教育的人極為稀少。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找去當家庭教師,從而結識了一位軍官。這位軍官的興趣是紙牌和美色,基本都是從手下士兵的妻子和女兒中間挑來挑去。他喜歡讓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家裡為他讀報,正是在那裡,陀思妥耶夫斯基認識了有夫之婦瑪利亞德米特裡耶夫娜——他的初戀和日後的第一任妻子。
瑪利亞的丈夫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她本人則患有結核病,還有一個七歲大的兒子。但這一切並沒有阻擋陀思妥耶夫斯基陷入燃燒的戀情。他們之間的關係充滿了焦慮、嫉妒、撕心裂肺和互相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時發作的癲癇病,更是令一切雪上加霜。即便只是作為傳記讀者,我也感到疲憊不堪。
後來,他們終於結婚,在塞米伊租了一套房子。博物館的大媽領我參觀了這套房子。房間裡有書桌、茶爐、搖椅,桌上擺著稿紙和水筆。陳設簡單,但是實用。以當年的標準視之,或許還稱得上舒適。然而,苦苦追求的婚姻卻被證明是一個錯誤:他們仍然心懷怨恨、互相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背負著養家的重擔,省吃儉用,可還是入不敷出。婚後一年,他已在信中表達出失望和厭世。他的寫作也不順暢,期望獲得的聲名仍然遙遙無期。他寫了一些《死屋手記》的草稿,構思了兩部短篇小說,但都沒有完成。他惟一完成的作品是一首頌詩,獻給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遺孀。正是這位沙皇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發配邊疆的。
在詩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一個放逐之人,試圖去安慰一個高貴女人的喪夫之痛。他想要回答一個問題,也是他日後所有小說想要回答的問題:世間的苦難是不是有它們的意義?
在塞米伊,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將自己的不幸視為天命。苦難讓他流下「贖罪的淚水」,也讓他可以「再度成為一個俄羅斯人,甚至成為一個人」。他在塞米伊生活了六年,完成了人生最艱難的淬鍊。
一座城市會被一個偉大的人物照亮,但那只是剎那的光亮。186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終於獲準離開塞米伊,這座城市再度一蹶不振。它沒有得到眷顧,自生自滅。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三
為了去核試驗場,我花了一筆可觀的費用,誰知排場也相應增大。第二天一早,我走出「遊牧人酒店」,發現竟有三個人伴我同行。除了司機和翻譯,還有拉馬扎諾夫先生本人。
翻譯是個叫艾達的年輕人,對於去核試驗場這件事,顯得比我還興奮。他後來告訴我,他並非專業翻譯,而是培訓學校的英語老師。雖然蘇聯解體後他才出生,但對那段歷史一直頗感興趣。因此拉馬扎諾夫先生一找到他,他就痛快地答應了,連報酬都不曾索要。
我本想告訴他,興趣和工作最好分清。但轉念一想,此等人生經驗,我也是走了彎路後才無師自通的。要是當時有人這麼教導我,恐怕我還會覺得人家倚老賣老。再說,省下的翻譯費想必已經進了拉馬扎諾夫先生的腰包。他大概需要錢置辦行頭。他昨天穿的那件條紋西裝是義大利貨,今天更是穿了一套專業的遊獵裝。英俊的臉上神採奕奕,抹了髮油的頭髮嚴絲合縫,好像要去東非大草原來一場野奢之旅。
「拉馬扎諾夫先生,你是不是去過非洲遊獵?」
「沒有,沒有,公司的業務還有沒拓展到非洲。」
「可是這身衣服很專業。」
「哈,哈哈,哈薩克斯坦也有國家公園,也可以打獵。」
「打什麼?」
「大角鹿、棕熊,還有大雕。」
大雕?我估計艾達翻譯錯了,但沒去追問。因為拉馬扎諾夫先生打開了後備箱,給我看他帶的一大捆口罩和防護服。他告訴我,核試驗場裡的輻射量依舊10倍超標,必須換上防護服才能進入。翻譯這段話時,艾達的表情難掩激動。
我們開車西行,穿過塞米伊,近郊是一些快要倒閉的工廠。過了這裡,我們就進入了真正的草原。遍眼望去,一片枯黃。公路的起伏極為柔緩,如同一條狹長的帶子,伸向無遮無擋的遠方。公路大致與額爾齊斯河平行,但中間相隔著草原,只是偶爾可以看到草木混生的河岸,瞥見奔流不息的河水。
「你能想像嗎?俄國人就是沿著這條河入侵我們國家的。」拉馬扎諾夫先生說。「他們沿著這條河逆流而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建起堡壘,塞米伊就是由這樣的軍事據點演變來的。」
「葉爾馬剋死在這條河上。」我說,「我有一個問題:俄國人把葉爾馬克當作徵服西伯利亞的民族英雄,哈薩克人也會這麼認為嗎?」
「不會,」拉馬扎諾夫先生語氣堅定地說。
司機也加入進來,與艾達和拉馬扎諾夫先生一陣討論。三個人中間,司機的五官最像地道的哈薩克人:臉膛黝黑,眉眼細長,留著小鬍子。三個人中間,也只有司機還會說哈薩克語。拉馬扎諾夫先生只說俄語。艾達則宣稱,他的英語也比哈薩克語好上十倍。
「你是做什麼職業的?為什麼會想去核試驗場呢?」拉馬扎諾夫先生問我。
「這個嘛……」
我心中暗忖,說我是作家和記者最符合實際情況,但有誤導之嫌,讓他們以為我想刺探情報,對我談話就會多有顧忌。說我是自由職業者,雖然也說得通,但會讓他們感到不解。如果只是籠統地說我是做生意的,他們肯定會繼續追問,我做的是哪門子生意。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說出一個職業,既能合理地解釋我去核試驗場的原因,也令他們不敢怠慢。
「我是嚮導,平時會帶客人旅行,」我說。接著,又覺得把自己說得太低了,於是補充了一句:「我自己開了一家旅行社。」
「原來我們還是同行!」拉馬扎諾夫先生恍然大悟。接著,他向我講起自己去烏魯木齊培訓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去中國,待了兩個星期,見了很多同行。一個叫米娜的中國姑娘還幫他把公司手冊翻譯成了中文。
「中國女孩真可愛!」拉馬扎諾夫先生說。
核試驗場位於塞米伊以西160公裡,哈薩克大草原的深處,隸屬於庫爾恰託夫市。蘇聯時代,那是一座沒有標註在地圖上的秘密城市,是蘇聯的核武器研究中心所在地。冷戰時期,多達四萬餘名科學家和軍事人員駐紮在庫爾恰託夫。蘇聯解體後,核試驗場隨之廢棄。如今,庫爾恰託夫成了一座瀕臨死亡的鬼城。
草原上有一條岔路伸向庫爾恰託夫。破碎的道路兩側開始出現廢棄的住宅。牆面空洞,像被酷刑挖去了眼鼻。交叉路口處,還有一個花壇,可是同樣已經荒廢,周圍是翻出的泥土和傾倒的樹木。
拉馬扎諾夫先生說,雖然庫爾恰託夫不再對外封閉,可人口還是減少了一半以上。現在生活在這裡的人,大部分都在鎮上的核研究中心工作。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檢測核汙染情況,消除核試驗的災難性後果。這項工作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至今還未結束。
我們徑直開到核研究中心門前。這裡有門禁,無法開進去。拉馬扎諾夫先生下了車,拿著通行證去和軍人交涉。隨後,我也下了車,做了登記,過了安檢,這才進入核研究中心。
這是一片規模不小的區域,積木般地散落著數座建築。我們要去的博物館繼承了原來蘇聯時代的小樓,是核物理學家庫爾恰託夫辦公的地方。庫爾恰託夫主導了蘇聯的原子彈計劃,這座小鎮也以他的名字命名。現在,他的雕像就擺在博物館的入口處。為了開發原子彈,庫爾恰託夫曾蓄鬚明志,雕像也是一副虯髯的形象。
博物館為我配備了翻譯兼講解員,艾達突然發現自己失業了。這位講解員的英文紮實,詞彙豐富,水平比艾達高出不少,可惜臉上長滿粉刺,而且體有異味。他的工作熱情也成問題。大多數時候只是點到為止,只有在不斷追問下,才肯透露更多細節。有幾處的講解委實太過敷衍,被路過的館長聽到後教訓了一頓。可他甚有個性,只是默默接受訓斥,既不吭聲,也不辯解,過後依舊我行我素。
館長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俄國女人,對我倒是頗為和藹,還親自帶我看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控制臺——和007電影中拍的差不多。控制臺上有黑色聽筒電話,可以直通克裡姆林宮,各種儀表和指示燈用來監視系統數據,中間有一個紅色按鈕,稱為「貝利亞按鈕」。當各項準備就緒,按下這個按鈕,原子彈就轟然爆炸。
為了檢驗核爆的效果,蘇聯軍隊在試驗場內建造了房屋和橋梁,仿製了城市軌道交通系統,還放入了1500隻各類動物,以測試原子彈對不同物種的殺傷力。這些無知的動物散落在試驗場的不同區域,兀自在尋找食物、喝水、交配,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渾然不覺。如今,被熱浪灼傷、遭輻射變異的動物屍體和它們的器官,就用福馬林藥水泡在大大小小的罐子裡。與之相比,我看過的任何一部恐怖片都相形見絀了。
庫爾恰託夫的辦公室依舊按照原樣保留了下來,書架上擺著一套精裝本的《列寧全集》,牆上掛著一幅列寧肖像。講解員說,我可以坐在庫爾恰託夫的椅子上,在留言簿上寫下尊姓大名。
我用中文寫了兩句祝願世界和平的廢話,然後拉馬扎諾夫先生和艾達也過來寫。艾達寫得尤其認真,難掩激動的心情。寫完後,拉馬扎諾夫先生擺好姿勢,讓艾達為他拍照。穿著這身遊獵裝,我覺得他其實更適合站在那些罐子前留影。
講解員說,1949年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後,庫爾恰託夫被授予了各項榮譽。他後來也參與過氫彈的研製。只是那時候,他的健康狀況已經堪憂,不久即中風。薩哈羅夫接替他成為主導氫彈試驗的靈魂人物。
當科學家們目睹了核彈的威力,意識到人類已經站在自我毀滅的邊緣,而核按鈕掌握在政治家手中時,他們都變成了反核人士。晚年,庫爾恰託夫反對核試驗,薩哈羅夫更是成為蘇聯的異見人士。他於1989年12月去世,留下了一千五百多頁的回憶錄。他去世前兩個月,核試驗場進行了第752場——也是最後一場核試驗。
哈薩克詩人蘇萊曼諾夫在電視上進行了現場直播。他沒有按計劃朗讀自己的詩歌,而是宣讀了一份譴責核試驗的聲明。接著,阿拉木圖爆發了聲勢浩大的反核運動,一百多萬人籤署了反對核試驗的聲明。
四
為我講解時,講解員不斷看表,我以為他有什麼急事等著處理。結果,當我們結束參觀,趕在飯點之前來到核研究中心的食堂時,發現他已經坐在那裡用餐了。
食堂裡空空蕩蕩,有一種蘇聯式的性冷淡:花崗巖地面、淡綠色的壁紙、鋪著白色油布的餐桌、鋼管椅。看了那麼多被輻射的動物標本,我沒什麼胃口。拉馬扎諾夫先生似乎問題不大。他還多拿了幾塊蛋糕,裝進書包裡,說是以防我們到了核試驗場缺水少糧。
午飯過後,我們開車去鎮上轉了轉。核研究中心的員工大都回家午休,街上有了些許人氣。鎮中心只有一條塵土飛揚的主幹道,兩側是赫魯雪夫式的六層住宅樓。這樣的樓房在中國北方也很常見,大多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造的。走在庫爾恰託夫鎮上,我竟有一種走在北方重工業小鎮的感覺。
我們路過一家小超市、一家理髮館、一家美甲店。這差不多就是庫爾恰託夫的全部商業活動。
「有飯館嗎?」
「有一家,」司機說。原來他就生活在這裡。16歲那年,他來庫爾恰託夫當兵,復員後留了下來,娶了鎮上的女子。他有一兒一女:女兒遠嫁他方,兒子還在鎮上讀書。
艾達說,他的表哥也在這裡當警察。他是塞米伊人,卻主動申請調到這裡。
「為什麼?」我沒想到還有人主動要求調來這裡。
「這裡的工資水平和塞米伊差不多,但很清閒,基本無事可做。」艾達說,「也有人把這裡當作職業跳板,受幾年苦,然後晉升他處。」
草原的天氣喜怒無常,突然下起了小雨。天上烏雲滾滾,小鎮就更顯破敗。返回核研究中心之前,我們經過一座東正教堂。諷刺的是,教堂以前是殺人如麻的貝利亞的別墅。如今,教堂瀕臨荒廢,周圍雜草叢生。拉馬扎諾夫先生不由得感嘆:在這樣沒有生活的地方,他最多只能堅持半天。
我們等著上午的講解員一起去核試驗場。誰知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硬邦邦的軍人。講解員說,核試驗場有近兩萬平方公裡,而設施遺蹟散落各處。如果沒有軍方人士帶路,我們只會像沒頭蒼蠅,到處亂撞。
這倒也解釋得通。只是這樣的話,車裡的座位就少了一個。艾達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他一定感到萬分沮喪,但沒有表現得太過明顯。他說,他不去了。他一會兒到表哥家坐坐,等我們回來。
為了去核試驗場,艾達連報酬都沒拿,可是面對眼前的情況,我們也只有把他犧牲掉。不過,這次之後,想必他就學會把興趣和工作分清了。我跳下車,拍了拍艾達的肩膀,表示安慰。等回到車裡,我才猛然意識到,艾達是幸運的。
問題出在那個體有異味的講解員身上。在博物館時,空氣較為流通,異味還不明顯,只是嫋嫋繚繞,可是一旦關進狹小的密閉空間裡,那氣味就像暖烘烘的羊羶氣,陣陣襲來。開始時,我還能打開一道窗縫,然後對著那道窗縫呼吸。可是一旦進入核試驗場的地界,軍人就明確指示:「關閉所有車窗。」
相比吹進帶有輻射的沙塵,還是乖乖忍受異味更好。不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哪種死法更令人愉快。
軍人穿著迷彩裝,細看之下才發現是能紮緊褲腿和手腕的防護服。他還拿著一個蓋革計數器,不時探測周圍的輻射值。在這片一萬八千平方公裡的區域裡,進行過752場核試驗,這對於環境和當地居民的影響可想而知。講解員告訴我,完全清除殘留的核物質,至少需要上千年的時間。若以人的生命為量度,那幾乎與永遠無異。
車窗外是漫無止境的枯黃草原,汽車上下顛簸,仿佛在大海上衝浪。坐在車裡,我的確有一種在茫茫大海上追蹤鯨鯊的感覺,只不過我們要追蹤的是掩藏在荒野深處的核遺蹟。
軍人不時指點方向,明確發出指令。對於這片在我看來毫無變化的草原,他像對自家後院一樣熟悉。講解員說得沒錯:如果沒有軍人帶路,我們只會迷失在這裡,就算有一位在鎮上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司機也無濟於事。
視野前方,突然出現一片大型混凝土遺蹟。它們佇立在草原中間,儼然一座座鋼鐵要塞,也像是伸出水面的巨型鯨魚鰭。講解員說,那是為了獲得核爆數據而建造的掩體。當核爆發生時,測量儀器就放在掩體內部。為了抗受衝擊波,鋼筋混凝土澆築得格外厚實,可即便如此——當我們隨軍人走近查看——牆體經過核爆後燒成了黑色,混凝土之外的東西全都毀了:扭曲的鋼筋、儀器的碎片,密密麻麻的,滿地都是。
附近還有一個地下防空洞,是模擬地鐵系統而建。我們徒步走到防空洞前,俯身鑽進去。裡面漆黑一團,空氣如井底一般冰冷。講解員打開手電筒,四下探照。內部的建築結構依舊完整,只是經年累月的遺棄後,到處布滿塵土和碎石。顯然有動物在這裡安家了,我們的出現驚擾了它們,防空洞深處傳來一陣怪響。講解員說,測試表明地鐵系統具有一定的抗核打擊能力。這就是為什麼在莫斯科乃至北京,都有精巧複雜、四通八達的地下系統。
「你還要往裡走嗎?」他問我,「我覺得裡面不太穩固。」
我們鑽出防空洞,像土撥鼠又回到草原。講解員說,這些設施全部建於「二戰」結束後不久。當時蘇聯經濟困難、人員不足,要在荒野上建造如此複雜的設施,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拉馬扎諾夫先生亦嘖嘖稱讚。他還像頑童一樣,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洞裡,假裝傾聽迴響。
我們回到汽車上,前往1949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彈坑。軍人要我們一會兒穿上防護服,戴上口罩,套上鞋套,因為那裡的輻射比其他地方又高出不少。汽車又開了一小時,隨後遠遠停下來,司機不想再往前多開了。我們下車換上防護服,戴上口罩,徒步走向彈坑。
四周是悽悽荒草,草尖隨風擺動,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但是軍人手中的蓋革計數器數值開始上升。彈坑掩藏在一片荒草後,已經形成一片湖水,就像草原上的小湖一樣。湖面泛起圈圈漣漪,有鳥兒振翅掠過,四周幾乎有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寧靜,讓人很想坐下來,靜靜發呆。講解員說,湖裡有魚,附近的牧民會來這裡垂釣。經過多年治理,湖水已在安全閾值內,魚可以食用。
「那為什麼還要穿防護服呢?」
「因為你們是遊客,」講解員說。雖然他此刻也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只是肚腩太大,把拉鏈撐開了一道口。他接著說道:「穿防護服主要是為了避免帶有輻射的塵埃吹到身上。」
其實,講解員的話可以換個角度理解:遊客在意的事情,對於日日生活在這裡的當地人,實在沒辦法事事介懷,否則生活如何繼續下去?我在資料中看到,核試驗對幾十萬哈薩克人產生了影響。試驗場周邊地區的嬰兒死亡率是其他地區的五倍,許多當地人罹患癌症。儘管如今生活在這裡的人,已是核試驗後的第三代,但他們仍在忍受不同程度的後遺症。
軍人用鞋尖撥弄著地上的土壤。他發現一顆焦化的泥粒。那東西就像一顆黑色的鼻屎,混雜在正常顏色的土壤中。他將蓋革計數器湊近,數值陡然飆升,瞬間發出警報的嘯叫。他告訴我,這就是核爆燒焦的泥土。雖然大部分的地表土壤已經被置換過,但還是有這樣的泥粒殘存下來。「這東西具有極強的輻射性,一定要避免粘到身上。」他用鞋尖將這顆泥粒掩埋,然後帶著我們離去。
從彈坑走出來,找到司機和汽車,脫掉防護服,摘掉口罩。等我們都坐進車裡後,卻發現汽車無法啟動了。司機嘬著牙花子咒罵,而我的心情已經麻木。雖然有認路的軍人,但要步行走到有人或有信號的地方,至少也得幾個小時。在這樣輻射超標的地方再待上幾個小時無異於慢性自殺,而和體有異味的講解員悶在不能開窗的車裡也同樣令人絕望。
在司機的號召下,我、講解員、拉馬扎諾夫先生,外加那個軍人一起下來推車。司機依舊氣定神閒地坐在方向盤後面。如此這般地推了幾十米,汽車突然發動了起來。拉馬扎諾夫先生居然「耶」的一聲跳了起來,要和我拍手相慶。
所有人都興高採烈,車廂裡洋溢著喜悅的氣氛。要不是我花了一筆巨款,讓車裡的每個人都滿意,他們可是沒人想來這裡一日遊的。現在,工作已經結束,只剩下返程。
回庫爾恰託夫的路上,我問核研究中心的主要工作是什麼。講解員說,蘇聯解體後,哈薩克斯坦不情願地發現自己成了世界上第四大核國家,僅排在美國、俄羅斯和烏克蘭之後。包括鈽在內的大量裂變材料,仍舊留在核試驗場的隧道和鑽孔中,幾乎沒有任何防護。美國人擔心,這些材料會落入「恐怖分子」和「流氓國家」手中——這被認為是蘇聯解體後最大的核安全威脅之一。
為了獲取西方投資,不被孤立,新生的哈薩克斯坦只有主動棄核。核研究中心的主要工作,就是將特殊混凝土澆注到試驗孔中,以結合廢鈽。這項獲得美國資助的秘密工作耗時17年,直到2012年才基本完成。
我問講解員:「庫爾恰託夫過去擁有那麼多科學家,那麼多知性活力,可現在卻人口銳減,日漸衰落。你怎麼看待這種狀況?」
「誰告訴你庫爾恰託夫日漸衰落了?」講解員立刻翻臉反駁,「政府會確保這裡一直繁榮下去。」
這之後,他沒再跟我說一句話。顯然,我的問題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連帶體臭都散發得更濃了。
講解員的反唇相譏不過是一句傷心話罷了。庫爾恰託夫原本就是一座因核而生、因蘇聯而生的城市,現在兩者都不存在了。它的輝煌已成往昔,活力也已消散,只有過往的幽靈還會偶爾閃現在鬼影幢幢的街道上。
回到核研究中心,講解員既沒有與我們告別,也沒有一言半語,自己轉身走了。拉馬扎諾夫先生打電話給艾達,然後我們開車去接他。他在表哥家裡無所事事地悶了四個小時。其中有三個半小時,表哥還不在家。
五
回塞米伊的路上,我們經過了一座真正的鬼城——查幹。蘇聯時代,查幹也是一座地圖上沒有的城市。如今,它真的沒有了。
查幹原來是一座空軍小鎮。蘇聯曾將第79重型轟炸機師部署在這裡。拉馬扎諾夫先生說,它位於庫爾恰託夫附近並非偶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的轟炸機就是從查幹起飛的。這座城市的獨特之處在於,在蘇聯領導人的意志下,它在很短時間內建成。蘇聯解體後,它又迅速遭到遺棄。科學家和軍人帶著家眷匆匆離開,短短數月內,查幹人去樓空。
我們拐上一條無人的土路,前方漸漸露出一座小城的剪影。從遠處望去,好像是一片沒了工人的工地。或許是因為氣候乾燥,加之地處荒野,那些樓房依然好端端地立在那裡。牆面雖然剝落,可是下面的「肌體」仍在喘息。荒草長了半人多高,樹木從一戶人家的客廳裡長出來,一直躥到樓頂。成群的烏鴉在這裡築了巢,一等黃昏降臨,就會鋪天蓋地地飛回來。
樓房沒有窗戶,沒有大門,沒有家具,好像被掏空了內臟。但司機說,當年人們走得匆忙,值錢的東西是後來才被附近的牧民搬空的。我問司機是怎麼知道的。他說,他年輕時常來這裡找戰友。他們會開上拉達汽車,拿上魚竿,一起去額爾齊斯河釣魚。
「你懷念當年的生活嗎?」
司機聳聳肩。
「你的戰友還在這裡嗎?」
「蘇聯解體後,他搬去了鄂木斯克。聽說去年死了。他喜歡喝酒。」
說完這句話,司機的表情依舊穩定。他看上去既沒有難過,也沒有感慨,只是談論著一件平常往事。他開著車,帶我們走在昔日的街道上。即便一切已成廢墟,他依然能夠「如數家珍」。他不時伸手,指著某幢房子告訴我們:「這個是商店,那個是桑拿房,那邊是芭蕾劇院……」
芭蕾劇院?我無法想像這裡竟還有過芭蕾劇院,還有過與之配套的生活。在我眼裡,所有房子都像沒有面孔的人,張著空洞的嘴巴。
「這裡其實並不適宜生活。」司機說,「夏天四五十度,蚊子鋪天蓋地。冬天大雪覆蓋,零下四五十度。」
「那庫爾恰託夫呢?」
通過艾達的翻譯,司機說:「都一樣,它們都是國家意志的產物。」
我問艾達,司機是否用了「國家意志」這個詞。
艾達說:「他沒用那個詞,但他是那個意思。」
我們經過幾座窩棚一樣因陋就簡的小房子。司機說,這些房子有人居住,所用材料都是就地取材,從查幹拆下來的。可是,這些房子看上去並無一點菸火氣,更像是鬼城的一部分。
此時,黃昏將至,草原上一輪紅日。我突然看見前方有兩個金髮男孩在騎車追逐。他們玩得正開心,兩邊是廢墟和荒草,那可真像是鬼片中出現的場景。聽到身後有動靜,兩個男孩停下車,回頭張望。就在汽車經過的瞬間,他們突然呲牙咧嘴,向我們豎起中指。兩個男孩的五官像是俄國人,但表情十分粗野。司機說,他們其實是哥薩克人。
哥薩克人?中亞的哥薩克人曾經四處徵戰劫掠,為沙皇開疆拓土。他們信奉東正教,但過著遊牧生活。我想不到,令人聞風喪膽的哥薩克竟已退縮到世界邊緣,守著一座鬼城過活。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子,無水無電,仿佛草原上的沉渣碎屑,也像被某種詛咒附體,任由其自生自滅。
我們回到公路,向塞米伊飛馳。此刻,就連那座流放犯人的小城也顯得令人愉悅。離開苦役地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這麼高興地前往塞米伊。他坐在運草繩的馬車上,卻從未感到如此美好:「頭頂是天空,身邊是廣闊的空間、純淨的空氣,還有靈魂的自由。」
到達「遊牧人酒店」時,天已徹底黑透。拉馬扎諾夫先生問我要不要去吃飯,他知道一家時髦餐館,還做雞尾酒。可我不想再與拉馬扎諾夫先生應酬。他不過是一介浮泛之人,卻裝得比一般群眾都高明。我倒是挺喜歡溫文爾雅的艾達,只是他年紀不大,經歷單純,恐怕說不出太多東西。我最想和司機聊聊,聽他講講當年釣魚的故事,但司機還要趕回庫爾恰託夫——在漆黑一團的草原上,再開三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