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白日夢去旅行
文丨李沐
作品是作家的白日夢。
——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
夢的表象
如果說,文學作品,是作家本人的白日夢,那麼,這些夢的表象,便是作品本身了吧。無論是哪一國的文字,它們的組合都遠遠超越了文字本身。它們漸漸組合成宏大瑰麗的圖象,展現在讀者面前。如果說,夢的表象,是這些文學寶庫所留下的絢麗圖景,那麼我們這些沉溺在文學作品中陶醉的人們,便是被表象所包圍,所迷惑。是的,迷惑。我用這樣一個詞語,來形容我們身在作品之中。拉康將無意識語言化,認為無意識是語言賦予欲望以結構的結果,夢是無意識的符號,會根據一定的語法規則來組合成為一定的句子、文本。表象之於夢境,不過是經過了凝縮,移置,變形等等的產物。就如同文字之於作品,是流於表面的形容和鋪成。我們閱讀的,是經過了種種改裝的表象,但是我們卻每每以為,自己窺見了文字底下深深埋藏的真諦。
是誰給我們的這樣的自負,是誰允許了我們不止於停留在文字的表面,而去更深層地尋覓所謂「真相」?我說,是精神分析。當弗洛伊德不僅僅讓精神分析停留在心理治療,開始逐漸涉足文化,藝術領域,開始了精神分析式的心理美學闡述時,我們找到了另一扇大門。
1900年,一本名為《夢的解析》的小冊子,為夢的世界掀開了新的一頁。而今的我們,儘管對此書中的內容多有揚棄,但最根本的一點從未動搖。那就是,我們相信,夢是具有一定意義的,它不僅僅只是神經活動隨機而發產生的那一點毫無用處的餘燼。
夢是寫給自己看的作品,作品是給大家看的夢。
作家的白日夢,和普通的夢境,有很大的區別。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幻想更為合適。經過了藝術的加工,白日夢不再是零散的幻想片段,而變成了連貫的故事情節,帶著被粉飾過的情結和情緒,文字升華為文學藝術。隱喻換喻,改頭換面,作家對幻想的加工,和無意識對夢的加工方式如出一轍,只是前者更加細膩和有目的性。當然,不僅如此,還需要太多的技巧和能力。經過了一系列的加工之後,我們眼中看到的文字,在我們的腦海中形成了各種帶有自我色彩的「象」,欣賞文字的同時,大多數的我們,也在欣賞著自己投射出來的「象」。就像是欣賞一部自己導演出來的電影。
《紅樓夢》這部曠古奇著,研究的人可謂多如牛毛。紅學家們從不同的角度,嘗試對《紅樓夢》中的各個人物和事件進行研究和解析,得出的結論也是各不相同。有人在書中嗅到了政治,有人在故事裡品讀愛情,有人在情節裡努力挖掘時代背景,還有人對其中描寫的各種美食分門別類加以研究,等等。
夢的表象,化作文字一行行,印在紙上,也印在了每個讀者的眼睛裡。
至於看到了什麼,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回答。
作家?分析家?
曾有人說,弗洛伊德其實是個作家,他用他豐富的想像力,從有限的個案中做出了無限的想像和推廣。的確,從某些角度來看,這位精神分析的創始人留下的一部分著作,也可以當做是文學作品。
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那麼文學作品的最早來源,也應當在生活之中。如今的精神分析,已經不知不覺深入到了我們的生活之中,從最開始的對夢的一系列工作和解釋的接觸,到現在精神分析式的文學藝術評論在我們的生活中運用甚廣,就連完全不了解精神分析的人,也都能脫口而出無意識這樣的詞彙。我們的生活中處處都有精神分析的影子,那麼來源於生活的文學藝術,自然受到的影響更深。
在精神分析出現之初,文學便與它糾纏在了一起。不可否認,如今文學作品對於人性以及人的本質的刻畫已到達之前從未有過的深度。沒有哪一種理論如同精神分析一般,同文學藝術深深黏合在一起,難分難捨。動作倒錯的一系列原委,語誤潛藏的臺詞,不自覺動作中透露的信息,還有關於夢境描寫與烘託,這些種種,都在文學作品裡習以為常地出現。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因為有了精神分析而變得更加血肉豐滿。當著重於心理描寫的小說大行其道的時候,當越來越多的作家們寫出來細膩而帶有精神分析意味的文段的時候,作家,儼然已經變成了半個分析家。他們也許不做實際的分析,卻在想像中對自己塑造的人物內心,做了不止上百次深度的剖析。
而分析家們,在某些時刻裡,也確實擁有作家的角色。很多人在閱讀分析家們出版的案例集時,都會帶著與欣賞小說差不多的心境,隨著案例的進程前進,就如同隨著文學作品的脈絡向前推進。同時,並不是所有的理論作品,都必須要求讀者們帶著嚴肅學術的態度來閱讀,因為並不是所有的讀者,都會帶著專業知識,有完全學習的態度。甚至很多時候,就連專業人士,也會帶著一些些慵懶的欣賞態度,來品味作品中的遣詞造句,而不是逐字逐行探究枯澀艱深的理論。這個時候,作為分析家的作者,對於讀者來說,稱為作家也並無不妥吧。
作家與分析家,不過是一個稱呼的界限。
夢和造夢者
幾年前看過一部系列小說,作者在後記中,稱呼自己是「織夢者」。不知道作者是否對弗洛伊德的論斷有所了解,或者,僅僅只是自己想出來一個稱號。大概很多作家也會忍不住覺得自己的作品就如同自己的夢一樣,由自己造出來,再經由自己再創造而化作成熟的作品。那位紅衣主教向阿里奧斯託【注釋1】提的問題,也許很多作家也會不由得提給自己。
對於夢【注釋2】的來源的分析,讓我們得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一些作品,以及在作品背後的作者。
弗洛伊德首當其衝,他在1907年寫的《耶森的<格拉狄瓦>中的妄想與夢》,對德國作家耶森的小說《格拉狄瓦》作了精彩的研究。在這位富有想像力的作家的作品中,弗洛伊德看到一些心理機制和他在探討夢與神經症時所闡述的機制完全相同。而後對西方文學的三大傑作,沙孚克裡斯的《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分析及其論斷,更是舉世聞名,俄狄普斯情結以及弒父主題便從此流傳開來。三年以後,弗洛伊德出版了《達·文西對童年的回憶》。他在書中將達·文西在藝術追求與科學追求方面的矛盾追溯到他的幼年時代。在弗洛伊德的啟發下,他的一些學生,如奧託·蘭克便把弗洛伊德的方法用來解釋神話和民歌傳說。卡爾·亞伯拉罕【注釋3】甚至用這種方法闡述了三千年前第一位一神論者埃及法老阿朗那頓發動宗教革命的動機。而對於文學作品的分析也一直未曾停止,1966年,拉康延續弗氏的腳步,組織了一個研討班來討論愛倫坡的小說《被竊的信》。
這些人們的努力,毫無疑問拓寬了我們對文學的眼界。不再是僅僅專注於文字本身,而是將文字與作者本人,他所處的時代背景,他的生平經歷等等緊密地聯合在了一起【注釋4】。我們開始習慣於在喜歡了一位作者的作品之後,理所當然地從作品推測這個人的各個方面。
於是,造夢者造出來的夢,成為了我們了解夢者本人的第一手資料。我們開始不斷地從作品深處探尋,力圖將文字中隱藏的種種證據都找出來,把作者本人用三維拼圖拼湊出完整的形象,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再是一個冰冷的名字。在中文語言背景之下,張愛玲,三毛,張恨水,等等作家,都被我們一個個拿出來深度剖析。於是我們看到了作品以外的作者,他們的經歷,他們的人生,他們的愛與恨,痛與悔,還有,他們的「症狀」。不斷書寫的欲望,敘述或者編織故事的欲望,也許也是一種症狀。如果說夢是願望的達成,那麼作品承載的,可不僅僅是作家的願望那麼單純。過去的經歷【注釋5】,當下的狀態,再加上對於未來的願景,缺一不可,當然,還要加上作家特有的能力,那種把這些所有串聯在一起成為文學作品的能力。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作家,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寫作的症狀。
跟著白日夢去旅行
當開始這篇文字之前,這個題目已經在我腦海裡成型。
在我看來,白日夢是個多麼美妙的詞彙,代表了幻想,願望,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感受。金庸自己曾半開玩笑地說,在我的作品裡有很多的美女,那是因為在現實裡我的周圍沒有美女【注釋6】。願望似乎是白日夢的永恆主題,我們把現實中沒有能夠實現卻又渴望的東西,與白日夢結合在一起,構成一種表達和消遣。
我喜歡白日夢,因為它不僅僅是夢,還是幻想和遊戲。不同於夜晚的夢境,我們意識無法完全控制,幻想給我們提供了契機,可以恣意操縱。就如同小時候樂此不彼的拼圖遊戲,我們只需要運用想像,就可以製造出大量好玩的白日夢,任它們在腦海中徜徉,或是從筆尖流淌出來,化作另一種形式——文字或是畫作。想起來《玩具總動員3》,影片裡的小孩子那麼樂顛顛地用各種玩具遊戲,編織著自己的白日夢,快樂並且滿足。曾經年少的我們也曾在遊戲與幻想中暢遊,但我們漸漸長大了,逐漸拋棄了遊戲的樂趣,也極少再編織故事。
很多時候,白日夢是一個貶義詞,似乎一個做著白日夢的人,意味著這個人不靠譜,或是在現實生活中過得不太如意。小孩子的白日夢被稱為遊戲,而成年人的白日夢常常與現實願望的聯繫如此緊密,以至於我們總以為生活的夠好夠幸福的人,是不屑於用這樣一種虛幻的方式來表達的。白日夢,對應著虛幻,對應著不合時宜的期待。所以成年人就算有了白日夢,也總會因為不好意思宣之於口而將其拋棄。
作家是另一類人,他們可以把白日夢變成美妙的文學作品,並讓我們欣賞和感覺到快樂。難怪弗洛伊德這樣說,我們對一部分富有想像力的作品的欣賞,實際來自我們精神上緊張狀態的消除。甚至有可能,這種效果的相當一部分歸因於作家能夠使我們享受到自己的白日夢,而又不必自責或害羞【注釋7】。於是,我們就在作家創作出來的夢中感受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就如同有一句話說,我們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著自己的眼淚。
如果不再害怕因為編織夢而被嘲笑的話,我們每個人都會承認,心裡或多或少存有白日夢。不管它們是被稱作夢想也好,幻想也罷,它們都是我們心中一直沒有被時間磨滅的存在。誰說只有潦倒的人才會幻想,誰說幸福的人們就不能有夢?本來就沒有太多的褒貶,只是我們不小心貼上了標籤。
跟著白日夢去旅行吧,別人的,或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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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 本文原載於成都精神分析中心第八屆年會「文學與精神分析」論文集,作品版權歸成都精神分析中心及作者本人所有。
end
在本月即將開展的「文學與精神分析-12講」課程中,我們將共同閱讀《作家與白日夢》一文,以探討:文學與精神分析之間的諸多關係。
本次課程,
我們再次邀請到巴黎第八大學精神分析博士,新拉康學派和世界精神分析協會的重要成員-
Ana Victoria Saldarriagav夫人
進行教學。
並且,7位分別來自:成都精神分析中心、巴黎八大精神分析、川大應用心理學專業的老師,在每次Saldarriagav夫人課的前兩天對課程中涉及到的本文進行導讀帶領。
讓夥伴們在導讀中探索自己的欲望之謎,再通過Saldarriagav夫人的課程尋找自己的答案。
諮詢及報名請戳課程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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