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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導讀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分析了異化勞動的四種具體的表現形式:「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的異化、勞動過程與勞動者的異化、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異化、人與自己的類本質關係的異化」。
馬克思還強調了以下兩點:其一,「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的直接原因。」(同上,第101頁)也就是說,馬克思通過異化勞動揭示了私有制的起源,從而也啟示我們,只有揚棄異化勞動才能消滅私有制。
其二,「勞動的異化性質明顯地表現在,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同上,第94頁)馬克思把異化勞動與作為自由自覺活動的勞動區分開來,強調前者是「一種自我犧牲、自我折磨的勞動」(同上),而私有制試圖維持並強化的正是這種異化勞動。
作者簡介
俞吾金,1977年考入復旦大學哲學系,1984年留復旦大學現代外國哲學教研室任教。曾任職復旦大學學位委員會副主席暨人文社科學部主席、復旦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暨人文學術委員會主任、復旦大學國外馬克思主義與國外思潮研究中心(985國家級基地)主任、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主任)、復旦大學現代哲學研究所所長。上海市哲學學會副主任、上海市社聯常委、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教育部哲學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人事部第五屆博士後管理委員會委員、國務院哲學學科評議組成員、全國外國哲學史學會常務理事、全國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副理事長。2014年10月31日凌晨5時,因腦腫瘤醫治無效去世,享年66歲。長期以來,在哲學界佔主導地位的見解是:異化理論在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哲學(以下使用「馬克思哲學」這個用語,若無特殊說明,均指「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哲學」)中只起著邊緣化的、無足輕重的作用。這種見解可以從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中得到印證。這些教科書在論述馬克思哲學時,幾乎很少甚至根本不涉及異化理論。拙文《從「道德評價優先」到「歷史評價優先」:馬克思異化理論發展中的視角轉換》提出了如下不同的觀點,即:異化理論是貫穿馬克思一生哲學思考的基本理論,這一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擁有基礎性的、核心的地位和作用。這一觀點提出後,在哲學界引起了一定的爭論。本文將進一步系統地、深入地闡發這一觀點,以恢復異化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的應有地位和作用。異化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地位和作用首先表現在,馬克思把這一理論運用於對經濟生活尤其是勞動的分析中,從而提出了「異化勞動」(die entfremdete Ardeit)這一新觀念。馬克思是在他所處的特殊的歷史時代開始自己的哲學思考的。自康德以來,批判精神已經滲透到德國的全部精神生活中,而在青年馬克思生活的時代,這種精神主要體現為對宗教異化的批判。在這方面,費爾巴哈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他在《基督教的本質》(1841年)中揭示出如下的真相:「人的絕對本質、上帝,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本質。」(費爾巴哈,第34頁)也就是說,不是像《聖經》所說的上帝創造了人,而是人創造了上帝。人把自己身上的全部智慧和能力集中到一個對象上,而這個對象就是上帝。人對上帝的膜拜實際上就是對自己的本質的膜拜,因為上帝正是人的本質的異化。於是,費爾巴哈得出了如下的結論,即神學的本質是人類學。但在這個結論面前,他卻停止不前了。繼續向前走的是馬克思。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1844年)中指出:「因此,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後,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聖形象被揭穿以後,揭露具有非神聖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於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2頁)那麼,究竟如何把「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呢?一方面,馬克思把批判的觸角伸向當時德國政治制度的最重要的精神支柱——黑格爾的法哲學;另一方面,也是更深入的方面是,他把批判的觸角伸向經濟領域。眾所周知,在馬克思以前,黑格爾是唯一真正關注經濟領域的德國哲學家。他在耶拿時期寫下的《倫理體系》(寫於1802-1803年,首次出版於1913年)、《現實哲學》(寫於1803-1806年,首次出版於1931年、1932年)(參見汝信)、《精神現象學》(1807年)等著作中已經涉及「勞動」、「需要」、「異化」等問題,但馬克思當時能讀到的只有《精神現象學》。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既肯定了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提出的異化理論所蘊含的批判要素,但又指出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體系中,這樣的要素歸根到底是發揮不了作用的。而在經濟領域中,尤其是在對勞動的分析上,雖然黑格爾把勞動視為人的本質,但他沒有把異化理論貫徹進去:「黑格爾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他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他只看到勞動的積極方面,而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勞動是人在外化範圍內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黑格爾唯一知道並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勞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63頁)正是馬克思,在哲學上實質性地推進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異化理論,即進一步把異化理論引入到對勞動本身的分析中,從而提出了「異化勞動」這一石破天驚的新觀念。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分析了異化勞動的四種具體的表現形式:「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的異化、勞動過程與勞動者的異化、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異化、人與自己的類本質關係的異化」。馬克思還強調了以下兩點:其一,「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的直接原因。」(同上,第101頁)也就是說,馬克思通過異化勞動揭示了私有制的起源,從而也啟示我們,只有揚棄異化勞動才能消滅私有制。其二,「勞動的異化性質明顯地表現在,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同上,第94頁)馬克思把異化勞動與作為自由自覺活動的勞動區分開來,強調前者是「一種自我犧牲、自我折磨的勞動」(同上),而私有制試圖維持並強化的正是這種異化勞動。如果我們把《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1846年)理解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清算自己的舊信仰、確立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新哲學觀的第一部著作,那麼,在這部著作和馬克思以後的其他著作、手稿中,馬克思仍然繼續使用異化、異化勞動這樣的概念。當然,比較起來,這些概念在公開出版物如《資本論》中使用得少一些,而在手稿如《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則使用得多一些。馬克思之所以這樣做,理由很簡單,因為普通的讀者不容易理解異化這一概念,而在寫給自己看的手稿中,馬克思則比較頻繁地使用這一概念。本來,馬克思在文字上做這樣的處理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有人卻加以誇大,以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在公開出版物中較少使用異化概念為由,得出如下的結論,即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已經拋棄了異化概念,甚至拋棄了整個異化理論;仿佛異化理論是馬克思哲學中不應存在的一個汙點,應該加以消除。然而事實上,在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的哲學思想中,異化理論尤其是勞動異化的理論不僅繼續被重申,而且它在社會歷史發展中的意義也得到了新的闡發。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寫道:「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生產,即在表面上進行著上述那種自由和平等的等價物交換的生產,從根本上說,是作為交換價值的物化勞動,同作為使用價值的活勞動之間的交換,或者可以換一種說法,是勞動把勞動客觀條件——因而也是把勞動本身所創造的客體性——看作是他人財產的關係:勞動的異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第519頁)這段重要的論述表明,成熟時期的馬克思也始終把異化勞動視為「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資本主義僱傭勞動的根本特徵。馬克思還進一步從歷史大視野的眼光出發,提示我們:「在資本對僱傭勞動的關係中,勞動即生產活動對它本身的條件和對它本身的產品的關系所表現出來的極端異化形式,是一個必然的過渡點,因此,它已經自在地、但還只是以歪曲的頭腳倒置的形式,包含著一切狹隘的生產前提的解體,而且它還創造和建立無條件的生產前提,從而為個人生產力的全面的、普遍的發展創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質條件。」(同上,第520頁)與青年時期的馬克思不同,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從其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見解出發,先肯定資本主義僱傭勞動作為異化勞動是歷史上的「一個必然的過渡點」,然後再對其進行道德上的譴責:「古代的觀點和現代世界相比,就顯得崇高得多,根據古代的觀點,人,不管是處在怎樣狹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規定上,畢竟始終表現為生產的目的,在現代世界,生產表現為人的目的,而財富則表現為生產的目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第486頁)如果說,青年馬克思對異化勞動的批判體現出道德評價優先的原則,那麼,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則體現出歷史評價優先的原則。可見,異化理論貫穿於馬克思一生的哲學思考中。當代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不但在其代表作《存在與時間》(1927年)中多次使用了異化概念,而且在《關於人道主義的書信》(1946年)中談到尼採所揭示的「無家可歸」的精神狀態時寫道:「馬克思在基本而重要的意義上從黑格爾那裡作為人的異化來認識到的東西,和它的根子一起又復歸為新時代的人的無家可歸狀態了。……因為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主義關於歷史的觀點比其餘的歷史學優越。但因為胡塞爾沒有,據我看來薩特也沒有在存在中認識到歷史事物的本質性,所以現象學沒有、存在主義也沒有達到這樣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資格和馬克思主義交談。」(海德格爾,1996年,第383頁)在海德格爾看來,正是異化理論才使馬克思哲學保持著歷史視野的高度,而現象學和存在主義都還沒有達到這一高度,從而無法與馬克思主義進行有效的、創造性的對話。異化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地位和作用,也表現在它與馬克思提出的理想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內在關係上。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闡述了自己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並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佔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於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於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鬥爭的真正解決。它是歷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0頁)在這裡,馬克思的思路是非常明晰的:他把私有財產理解為人的自我異化,因為財產本來就是人創造出來的,但它又倒過來支配人;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的揚棄,因而歸根到底也是對人的自我異化的揚棄,而這種揚棄同時也是對人的本質的真正的佔有和人性的真正的復歸。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也意識到,無論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還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鬥爭,都是以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為前提的,因而只有通過共產主義揚棄私有財產,上述矛盾和衝突才能得到根本上的解決。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共產主義根本上就可以定義為對自我異化的揚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不懂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他的共產主義學說。那麼,成熟時期的馬克思是否拋棄了他青年時期提出的、關於共產主義是對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揚棄的觀點呢?我的回答是否定的。馬克思不僅堅持了這一觀點,而且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對這一觀點做出了更嚴格的表述。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從其歷史的大視野出發,提出了著名的三大社會形態的理論:「人的依賴關係(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在這種形態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範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在這種形態下,才形成普遍的物質變換,全面的關係,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第104頁)按照馬克思的看法,在人類歷史上出現的第一個社會形態是以「人的依賴關係」為特徵的。也就是說,在這一階段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表現為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地域性的關係。第二個社會形態的特徵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這裡所說的「物」實際上就是私有財產。而在所有的私有制(保護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社會中,這種「物的依賴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表現得最為普遍、最為突出。如前所述,馬克思把私有財產理解為人的自我異化,因而認為在第二個階段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異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顯現出來。然而,成熟時期的馬克思不再停留在對異化現象的單純的道德譴責上,他已經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清醒地意識到:「全面發展的個人——他們的社會關係作為他們自己的共同的關係,也是服從於他們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歷史的產物。要使這種個性成為可能,能力的發展就要達到一定的程度和全面性,這正是以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生產力為前提的,這種生產才在產生出個人同自己和同別人的普遍異化的同時,也產生出個人關係和個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第109頁)①這就啟示我們,儘管這種「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普遍異化」的現象應該受到道德上的譴責,但從歷史評價的角度看,我們首先還是要肯定它,「因為只有通過這一普遍異化的「煉獄」,充裕的社會財富和全面發展的個人才可能形成」。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第三個社會形態的特徵是「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這個階段實際上也就是共產主義階段。正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裡,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294頁)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在其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仍然堅持了普遍異化之揚棄與共產主義實現之間的內在關係。這就啟示我們,「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在討論馬克思哲學思想時,故意撇開其異化理論,完全違背了馬克思的本意。實際上,把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學說與其哲學上的異化理論,乃至存在論甚至整個形上學的背景分離開來,把它曲解為準實證科學的學說,正是實證主義思潮侵蝕馬克思哲學研究領域的結果」。海德格爾指出:「人們可以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來對待共產主義學說及其論據,但從存在的歷史的意義看來,確定不移的是,一種對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東西的基本經驗在共產主義中自行道出來了。誰若把『共產主義』認為只是『黨』或只是『世界觀』,他就是像那些把『美國制度』只認為而且還加以貶謫地認為是一種特殊生活方式的人一樣,以同樣的方式想得太短淺了。」(海德格爾,1996年,第384頁)海德格爾啟示我們,必須結合馬克思的歷史大視野和三大社會形態理論、結合他的異化理論,來重新理解並闡釋其共產主義學說,才能對共產主義學說在存在論乃至整個形上學發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做出充分的說明。異化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地位和作用還表現在,成熟時期的馬克思揭示了異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基礎性的、普遍的表現形式——「物化」(Verdinglichung)或「商品拜物教」(der Fetischismus der Ware)現象。正是通過對這一現象的揭露,馬克思不僅堅持了異化理論,而且對這一理論做出了創造性的推進。嚴格地說來,物化與商品拜物教這兩個概念是有差別的。就物化概念來說,它本來是一個中性的概念,因為任何性質的勞動,包括馬克思所肯定的作為自由自覺活動的勞動,都會把人的精力物化在勞動的產品中。馬克思這裡所批判的物化同時也是異化的物化,他告訴我們:「關鍵不在於物化,而在於異化,外化,外在化,「在於巨大的物的權力不歸工人所有,而歸人格化的生產條件即資本所有」,這種物的權力把社會勞動本身當作自身的一個要素而置於同自己相對立的地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冊,第360頁)也就是說,馬克思所批判的是否定意義上的物化,即同時表現為異化的物化。這種物化的具體的表現方式是物的主體化和人的客體化。人明明是物的創造者,現在卻倒過來被巨大的物的權力所支配。其實,這種否定意義上的物化也就是商品拜物教。在《資本論》第一卷(1867年)第一章中,馬克思專門設立一節來討論「商品的拜物教性質及其秘密」。馬克思認為,乍看上去,商品是很簡單很平凡的東西,但一經分析就會發現,它又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充滿了形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例如,用木頭做桌子,木頭的形狀就改變了。可是桌子還是木頭,還是一個普通的可以感覺的物。但是桌子一旦作為商品出現,就變成一個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了。它不僅用它的腳站在地上,而且在對其他一切商品的關係上用頭倒立著,從它的木腦袋裡生出比它自動跳舞還奇怪得多的狂想。」(馬克思,第87-88頁)馬克思的這段論述告訴我們,「商品的謎一般的神秘的性質並不來自於作為它的自然屬性的使用價值,而是來自於作為它的交換價值的社會屬性」:「商品形式和它藉以得到表現的勞動產品的價值關係,是同勞動產品的物理性質以及由此產生的物的關係完全無關的。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係,但它在人們面前採取了物與物的關係的虛幻形式。因此,要找一個比喻,我們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裡,人腦的產物表現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生關係並同人發生關係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在商品世界裡,人手的產物也是這樣。我們把這叫做拜物教。勞動產品一旦作為商品來生產,就帶上拜物教性質,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產分不開的。」(同上,第89頁)在馬克思看來,商品拜物教導致的結果是,物與物之間的虛幻的關係遮蔽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實的社會關係。而商品拜物教還有兩個衍生物:一是貨幣拜物教。這種拜物教比起商品拜物教來顯得更為抽象也更為強烈。因為擁有某種商品只意味著擁有某種使用價值,而擁有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卻等於潛在地擁有一切商品的使用價值。所以,人們習慣於把貨幣作為萬能的神來崇拜。正如馬克思所說的:「貨幣拜物教的謎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謎,只不過變得明顯了,耀眼了。」(同上,第111頁)二是資本拜物教。一旦商品或貨幣作為資本被加以使用,資本拜物教也就完成了。馬克思寫道:「在資本—利潤(或者,更好的形式是資本—利息),土地—地租,勞動—工資中,在這個表示價值和一般財富的各個組成部分同財富的各種源泉的聯繫的經濟三位一體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係的物化,物質生產關係和它的歷史社會規定性直接融合在一起的現象已經完成: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資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為社會的人物,同時又直接作為單純的物,在興妖作怪。」(同上,第3卷,第938頁)為什麼這個世界會以顛倒的方式表現自己呢?這正是資本拜物教導致的必然結果,因為它造成了這樣的假象,似乎資本會自動地產生利潤、土地會自動地獲得地租、勞動會完全地轉化為工資等等。其實,所有這些幻覺都源自資本拜物教,而「在生息資本上,資本關係取得了最表面、最富有拜物教性質的形式」(同上,第440頁)。因為作為生息資本的貨幣資本一旦被貸放出去,「那就無論它是睡著,還是醒著,是在家裡,還是在旅途中,利息都會日夜長到它身上來」。(同上,第443頁)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商品拜物教及其衍生物正是異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經典性的表現形式。如何識破這種異化現象?從哲學上看,馬克思是通過對「抽象的物質觀」的批判來識破拜物教之謎的。所謂抽象的物質觀,就是用非歷史的、抽象的態度來談論物質。比如,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侈談「世界統一於物質」、「物質是運動的」、「運動著的物質是有規律的」、「時間和空間是運動著的物質的存在方式」等觀念,這些都是抽象的物質觀的經典的表現形式。馬克思的做法是,從不以抽象的方式來談論物質,他考察的是物質的具體樣態——物,而物在人類歷史發展的一定的階段上如資本主義階段上,表現為商品。商品作為「自然的物」具有使用價值,作為「社會的物」則具有交換價值。馬克思注重的是商品的後一個特徵,即作為「社會的物」的商品,因為商品拜物教正是在這一特徵的基礎上形成並發展起來的。由此可見,馬克思的物質觀決不會像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所闡釋的那樣,滿足於抽象地談論「世界統一於物質」這類空洞的命題,而是通過對商品拜物教及其衍生物的批判,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在物與物之間的虛幻關係掩蓋下的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關係,從而訴諸革命的手段來改變這種不合理的社會關係。總之,馬克思啟示我們,要以批判的方式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就既不能停留在抽象的物質上,也不能停留在觸目可見的「社會的物」——商品上,而是要揭示出隱藏在物後面的社會關係。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曾經指出:「資本被理解為物,而沒有被理解為關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第212頁)那麼,馬克思這裡說的「關係」究竟是指什麼呢?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在這部手稿的另一處,馬克思已把答案告訴我們了。他這樣寫道:「資本顯然是關係,而且只能是生產關係。」(同上,第518頁)由此可見,馬克思前面說的「關係」就是指「生產關係」。眾所周知,馬克思對「物化」和「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極大地啟發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盧卡奇的思路。在《歷史與階級意識》(1923年)中,盧卡奇寫道:「商品拜物教問題是我們這個時代即現代資本主義的一個特有的問題。眾所周知,商品交換和與此相適應的主觀的和客觀的商品關係在社會很原始的發展階段就已經有了。然而,這裡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商品交換及其結構後果在多大程度上能影響整個外部的和內部的社會生活?」(盧卡奇,第144頁)正是沿著馬克思開闢的思路,盧卡奇深入地探索並批判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物化」和「物化意識」的現象,從而在當代西方哲學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儘管當時的盧卡奇還不能完全準確地理解並界定物化、異化、外化、對象化這些概念在含義上的差異,但重要的是,他把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尤其是商品拜物教的理論向前推進了。而盧卡奇的思想又進一步影響了他的學生安格尼斯·赫勒、德國哲學家馬爾庫塞、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和美國哲學家奧爾曼等,形成了批判資本主義異化和物化的持久不息的思想潮流。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在敘述馬克思的辯證法時,都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把它與異化理論分離開來,仿佛一涉及異化理論辯證法本身就會被褻瀆似的。其實正好相反,只要人們撇開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尤其是他的異化勞動的理論來談論他的辯證法,他們就永遠不可能正確地理解並闡釋他的辯證法。作為實踐唯物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非常明確地宣布:「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54頁)他還進一步告誡我們:「全部社會生活都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同上,第56頁)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實踐的視角不是局部性的,而是全局性的;不僅包括對社會生活和自然現象的考察,也包括對思想觀念、理論學說的考察。馬克思實際上已暗示我們,他對辯證法的思索也是以實踐為載體的,而實踐總是社會實踐,因而辯證法只能在社會歷史領域裡加以討論。馬克思的上述暗示也包含著其固有的批判意識,即任何以非社會實踐的方式闡釋辯證法的做法都是錯誤的。然而遺憾的是,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正是沿著這一錯誤的方向來闡釋辯證法的。比如,在辯證唯物主義(研究自然)和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社會)這一闡釋結構中,辯證法被置於辯證唯物主義部分中,當然是與社會(包括人的社會實踐)相分離的。這種分離導致的結果是辯證法成了「自然辯證法」;由於這裡的「自然」是與「社會」相分離的,所以自然辯證法並不是馬克思所強調的「人化自然辯證法」,而是與人的社會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然自身運動的辯證法」②。馬克思甚至說過:「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說來也是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78頁)這就明確地告訴我們,與人的社會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身運動著的自然界根本不可能成為馬克思的辯證法的載體。馬克思的辯證法是以人的社會活動為載體的。那麼,這種社會活動究竟是什麼呢?答案正隱藏在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中。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在實踐的、現實的世界中,自我異化只有通過同其他人的實踐的、現實的關係才能表現出來。異化藉以實現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因此,通過異化勞動,人不僅生產出同作為異己的、敵對的力量的生產對象和生產行為的關係,而且生產出其他人同他的生產和他的產品的關係,以及他同這些人的關係。」(同上,第99-100頁)與費爾巴哈不同,馬克思不僅關注精神領域(如宗教、法哲學)裡的異化,而且更關注現實生活中的異化,並敏銳地發現,「異化藉以實現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而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勞動乃是最基本的、最普遍的實踐活動。所以,「異化勞動」這一概念的提出表明,馬克思一開始就是以最基本的社會實踐活動——勞動作為載體來理解並闡釋自己的辯證法的。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另一處,馬克思寫道:「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後成果——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辯證法——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失去對象,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因而,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勞動的結果。」(同上,第163頁)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辯證法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他是以勞動作為載體的,而黑格爾所理解的世界歷史,正是通過這種勞動的辯證法而展示出來的。如前所述,遺憾的是,黑格爾唯一知道並承認的勞動是精神勞動,所以,與黑格爾不同的是,馬克思關注的足以現實的勞動為載體的辯證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出:「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同上,第131頁)然而,馬克思發現,在私有制尤其是資本主義私有制的背景下,現實的勞動總是表現為異化勞動,「因為全部人的活動迄今都是勞動,也就是工業,就是自身異化的活動,人的對象化的本質力量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同上,第127頁)所以,馬克思始終是以社會實踐的基本形式——異化勞動作為載體來敘述自己的辯證法思想的。在他看來,只有揚棄私有財產(人的自我異化)的共產主義社會才能最後克服異化勞動,使之上升為自由自覺的活動。也就是說,異化勞動及對異化勞動的揚棄乃是馬克思辯證法的核心內容。在馬克思哲學的某些闡釋者那裡,馬克思的辯證法之所以蛻化為詭辯,是因為他們拋棄了馬克思辯證法的載體——社會實踐以及作為實踐的基本形式的勞動(在私有制的背景下則表現為異化勞動)。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辯證法由於未在生存論中奠立根基而必然是無根基的。」(海德格爾,1987年,第358頁)其一,當前的馬克思哲學研究面臨的最大危險是被實證化。值得注意的傾向是,有些人避而不談馬克思的存在論(由於異化理論是從屬於存在論範圍的,所以他們也避而不談異化理論),而用「世界觀」的概念取而代之。其實,海德格爾早已指出:「哲學是存在論的。與此相反,世界觀則是關於存在者的設定性認識,是對存在者的設定性表態,它不是『存在論的』(ontologisch),而是『存在者的』(ontisch)。」(同上,2008年,第13頁)事實上,只有恢復馬克思哲學在存在論發展史上的應有的地位,只有深入地探索異化理論,才能從根本上有效地抵禦把馬克思哲學實證化的思想傾向。其二,任何把異化理論作為不成熟的觀念從馬克思哲學中剔除出去的做法都違背了馬克思的本意。從上面考察的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四個主要側面——異化勞動、異化與共產主義、異化與資本主義批判、異化與辯證法——來看,異化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扮演著基礎性的、核心的地位和作用。其三,在當代西方學者對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意義的闡釋中,他們最重視的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而在這一批判中,馬克思使用的核心概念則是異化、物化、外化、商品拜物教等。無法設想,人們可以撇開這些概念來準確地敘述馬克思關於資本主義的一系列批判性的見解。其四,馬克思的辯證法決不是描述與人的實踐活動相分離的、自身運動著的自然的辯證法,而是人化自然的辯證法,是社會歷史的辯證法。正是這一辯證法把特定歷史背景下存在的異化勞動和對異化勞動的揚棄(共產主義)視為自己的核心內容。也就是說,只有把異化理解為辯證法的本質內涵,才可能準確地理解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①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也多次使用了異化概念。比如在該書第13章中,馬克思這樣寫道:「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勞動條件和勞動產品具有的與工人相獨立、相異化的形態,隨著機器的發展而發展成為完全的對立。」(馬克思,第473頁)②恩格斯認為,「唯物主義的自然觀不過是對自然界本來面目的樸素的了解,不附加以任何外來的成分,所以它在希臘哲學家中間從一開始就是不言而喻的東西。」(恩格斯,第177頁)[1] 恩格斯,1971年:《自然辯證法》,人民出版社。[2] 費爾巴哈,1995年:《基督教的本質》,商務印書館。[3] 海德格爾,1987年: 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三聯書店。[4] 海德格爾,1996年:《海德格爾選集》上卷,孫周興選編,三聯書店。[5] 海德格爾,2008年:《現象學之基本問題》,丁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6] 盧卡奇,1995年:《歷史與階級意識》,商務印書館。[7] 馬克思,1975年:《資本論》,人民出版社。[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1979年,人民出版社。[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995年,人民出版社。[10] 汝信,1978年:《青年黑格爾關於勞動和異化的思想》,載《哲學研究》第8期。[11] 俞吾金,2003年:《從「道德評價優先」到「歷史評價優先」:馬克思異化理論發展中的視角轉換》,載《中國社會科學》第2期。如想購買下列書籍「籤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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