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序言後記專題」
編者按:書、論文的前言序言後記,同學術論文大不一樣,多包含作者真摯感情,所謂讀其文知其人也!今我們組織「前言序言後記專題」,便是向學界推送一系列文章,讓我們共同品味作者帶給我們的感情世界。
《秦漢名物叢考》書影
張德芳先生近照
王子今教授所著《秦漢名物叢考》一書即將由嶽麓書院出版。在此之前,發來書稿,囑我為之寫序。一個多月來,猶豫再三,遲遲無法動筆。就我個人的學力和見識,為子今的大作寫序,實在是力所不及,難以勝任。惶恐與壓力之情比起前幾位為其寫序的同齡師友來還要嚴重得多。不過,千鈞重託,卻之不恭。換個角度想,先讀為快,總會有收穫和教益,寫一篇讀後感,亦不失附驥之幸。
中華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有文字記載的朝代史如果從夏朝算起,也有四千一百多年。但是對文化古籍的全面整理,只能從孔老夫子算起。在孔子所構建的儒家文化裡,重「道」而不重「器」,重思想義理的闡發,輕名物技藝的研究,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對「器」的研究,對具體專業技術的研究,甚至採取一種鄙視的態度。我常作如想,宋代以後,中國由於科學技術的落後而導致全面的社會遲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可能就是我們的祖先太重思想義理而偏廢實學的鑽研造成的。
儘管如此,中華民族的漢文化是世界上唯一從文字到典籍一脈相承而未曾中斷的文化。要讀懂中國歷史,要讀懂浩如煙海的古代典籍,對其中名物的研究,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鄭康成遍注群經,就包括了對其中各種名物的闡釋。二十六史中對兵器的記載、對禮器的記載,對輿服的記載,對宮殿城闕的記載,就佔有很大篇幅。歷代編輯的專書如《爾雅》、《釋名》、張華的《博物志》、北魏劉懋的《物祖》、隋人謝昊的《物始》、明人羅頎的《物原》清人陳元龍的《格物鏡原》以及專以名物命名的典籍如宋人蔡卞的《詩學名物考》、方逢辰的《名物蒙求》、明人耿隨朝的《名物類考》等,雖就其內容和貢獻各有高下,但都不失為歷代學人關注名物研究的成就。
與人類生存發展相關的各種名物可以萬千計。即使當世人也未必能夠說清楚我們身邊日常所接觸的每件物品,其源流、狀貌、生成過程和功能作用都需要專門的知識,更何況時越幾千年,地跨數萬裡。加之各種名物名類繁多,內容龐雜,大到宮殿城池,小到一針一線,表面上看似複雜而細碎,而實際上要把它考證清楚,沒有廣博的常識、深厚的功力和豐富的閱歷見聞,則無以勝任。因此之故,歷代名物學家無一不是文史大家和學界泰鬥。
近些年來,華夫(張述曾)先生集眾人之力,歷三年寒暑,編成了《中國古代名物大典》,於1993年出版問世,800萬字煌煌巨著,可謂嘉惠學林,功垂後世。王玉哲先生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尤其是最近孫機先生出版的同名著作,是在他早先《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的基礎上增訂完成的,內容之宏博,功力之深厚,堪稱古代名物研究的經典。但是,任何一種名家名著,都不能苛求其解決我們所期望的一切問題,很多領域很多問題,還需要繼續研究。王子今教授的《秦漢名物叢考》就是從特定的角度,選擇一些常人比較陌生而偏僻的秦漢名物進行系列考證,從內容和形式上都有許多新特點和新貢獻。
首先,從全書的結構看,近30萬字的著述,沒有分章分節,而是以「叢考」的形式出現。我理解這個「叢」,有兩重意義,一是根據研究的名物對象一組一組,也就是一叢一叢地安排。全書48組(包括兩篇附文),讀起來眉目清晰,條理井然。同時也照顧到了自己研究的路徑和表述的方便。48組叢考,既可單獨成篇,又可渾然成一。二是每一組內,連類而及,研究與此相關的一系列事物。比如對「醬」的考證,先根據相關文獻的記載指出,秦漢時期的「醬」,是一種用食鹽醃製的肉醬。爾後對與此有關的魚醬、蟹醬、魚子醬以及民間食用的豆麥之醬逐一進行考證,指出桓譚《新論》中的「鄙人得鯅醬而美」的「鯅醬」,很可能是一種魚醬。《北堂書鈔·酒食部·醢》中的「[魚吳]鰂之醬」當是一種用烏賊或墨魚作成的醬。同書的「蟹胥之醬」當是一種蟹醬。《禮記•內則》中的「卵醬」,當時一種魚子醬。然而,這些魚肉之醬在秦漢社會可能只局限於富有階層的消費,而下層民眾食用的醬更多的還是用蔬果豆麥製成。書中考證了芥醬、芍藥之醬、枸醬、榆莢醬、豆醬之類廣大社會民眾日常作為調味品的食用之醬。同時經過縝密考證,揭示了與醬有關的盛裝器所含的文化意義,如醬瓿、醬甀、醬瓨、醬桮、醬梔等等。指出江陵鳳凰山167號漢墓出土木簡上的「醬杞一枚」可能為「醬梔一枚」。江陵鳳凰山8號漢墓出土竹簡上的「肉醬一傷」,可能為「肉醬一觴」,都應是盛裝器,對簡牘釋讀上的疑難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全書48組之下有250個小題目,將所涉及的210多種(據書後索引統計)具體名物根據其相互關係分隸於48組之中。
其次,考證研究的對象大多是近幾十年來考古發現的出土文物、建築遺蹟、秦漢簡牘、摩崖石刻上出現的頗有爭議或尚未解決的名物術語。比如飲食類中的十一組(醬;豉;鹽菜、醬菜;酒、曲;清酒、白酒、濃酒;醇酒、白酒;善酒、美酒、厚酒、濃酒;膏餅;豆、黃豆、大豆;棗、棘;乳、馬湩、挏馬酒)大多出自漢簡之中;軍裝服飾類中的四組(行縢;偪脛;赤幘;馬甲)出自漢簡的記載和漢墓的兵俑;馬匹馬具馬食類中的五組(天馬;木鐙;掌蹄;茭;葦、蒲、慈其)出自出土文物和漢簡;交通道路類中的五組(的閣、閣道、棧道;石[艹積]、石道;徧、碥;臽;柙、籠)出自《石門頌》、《西狹頌》、《郙閣頌》等「三頌」石刻文字中;日常用具類中的三組(蔣席、皮席、葌席;行囊、行橐;鹿車)亦多出自簡牘;建築設施中的四組(複壁;復道;璫、當;封)來自建築遺蹟。膠和膠䩠一組亦出自漢簡。其他十五組如兒童玩具(鳩車;竹馬;泥車、瓦狗三組)、日常生活用品(甬、筩、筒;角杯、犀角杯;合巹杯;流馬方囊等四組)、交通設施(虹梁;浮梁、浮橋;舟船屬具三組)、軍事裝備(連弩;機、機械兩組)、海洋生物(人魚膏;海魚;大魚、巨魚三組)也都與考古文物有密切關係。對上述各種名物的解釋,有些是子今教授的首發;有些則是過去已有解釋但不確切或不正確,子今對其進行了糾正;還有的是在過去研究的基礎上把認識推進了一步;有些則是提出了意見或假說,需要出土資料的證實。比如對「膠」和「膠䩠」的解釋,對「醬」、「豉」在西北軍隊中的配給制度,酒類在軍隊中引起鬥歐事件,漢簡中記載的「馬禖祝」禮俗,對「三頌」中若干名物的解釋,都是子今的首發。在糾正以往不準確的認識中如漢景帝陽陵出土的士卒俑額頭有一圈紅色帶狀編織紋痕跡,發掘者稱其為束髮用的「陌額」,但子今通過對甘谷漢簡「赤幘」的研究指出,這應該是「赤幘」而不是「陌額」。長沙東牌樓出土簡牘有「蔣十五枚、葌席一束」「皮席一枚」的記載,整理者認為「『蔣』應為『漿』之通假。」但子今認為「『蔣』應為『䉃』,」《廣雅•釋器》:「䉃,席也。」王念孫《廣雅疏證》:「䉃,通作『蔣』。」顯然,後一種解釋更合理。一字之差,兩種事物。山西晉城澤州縣山河鎮拴驢泉發現正始五年(244)開鑿石門、修治道路的石刻,其中有「作遍橋閣」一語。最初的整理者認為「『作遍』即遍作,指在工程路段內凡須修造橋閣之處無一遺漏。」子今察看拓片發現,「作遍橋閣」應為「作徧橋閣」,「徧」即後世之「碥」,也是一種道路形式。居延漢簡中的「慈其」,有學者認為,當是一種供人食用的蕨菜,但子今考證認為,「慈其」並非蕨類,而是一種供馬畜食用的飼草。諸如此類,所在多有,往往奇思妙想,勝意迭出。被國家定為旅遊標誌的武威銅奔馬,就定名問題,學界有各種不同意見。有人提出應直截取名為「紫燕騮」,子今認為最合理的稱名應該是「天馬」而不可稱「紫燕騮」。這就把該問題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關於秦始皇陵地宮所謂點燃的「人魚膏」究屬何物?按照子今的傾向,應該是鯨魚油,但他並沒有把話說死,而是明言「秦始皇陵『人魚膏』之謎的徹底解開,地宮照明用燃料品質的最終認定,應當有待於依據考古工作收穫的確切判斷。」這就是上面我說的,提出一種科學假說,有待證明。其學術價值也是不言而喻的。
再次,《秦漢名物叢考》一書對名物的考證不僅僅局限在名物本身的形貌、生成、功用等方面,而是同時從廣闊的視野和多側面多角度揭示了各種名物所蘊含的社會意義。比如枸醬的研究,指出其建元六年(前135)漢朝派番陽令唐蒙出使南粵,結果唐蒙在廣州吃到了枸醬,經過調查,才知這種枸醬乃蜀地特產,夜郎等地通過牂柯江流順而下返運到了南粵。由此唐蒙想到了控制南粵的策略,上奏漢武帝,開西南夷道,置犍為郡,由上遊發兵而制服南粵,揭示了由枸醬而引發的政治軍事上的意義。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記載,當時的通邑大都「醯醬千瓨」,「此亦比千乘之家」。因此,對「醬」與「瓨」的考證,就具有重要的社會經濟意義。書中對鮫、䲔、鯕、鰸、鮞、鰒、䲐、鯜、䰽、䱡、魦、鱳、鰅、鮸、魵、鮮等多種魚類的考證,除了生物學、海洋學的意義外,還在於:一是它的產地,大多在今朝鮮半島,說明當時中原與這些地方的密切關係;二是司馬遷《貨殖列傳》記載「鮐鮆千斤,鯫千石,鮑千鈞」的人家,「亦可比千乘之家」,說明當時的漁業在社會經濟中的地位;三是漢武帝時曾經「縣官自漁」即統制海上漁業為官營,後來又放歸民間而「增收海租」,這就把對這些海洋生物的研究帶進了海洋經濟史和國家財政史的範圍。對「大魚」、「巨魚」的考證,也有其重要的社會學意義。《漢書•五行志》記載:「成帝永始元年春(前16),北海出大魚,長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前4),東萊平度出大魚,長八丈,高丈一尺,七枚,皆死。」《續漢書•五行志》記載:「靈帝熹平二年,東萊海出大魚二枚,長八九丈,高二丈餘。明年,中山王暢、任城王博並薨。」用今天的生物學知識解釋,其實就是「鯨魚擱淺」或「鯨魚集體自殺」的現象。但是史書把它記載在《五行志》裡當作一種災異現象,京房《易傳》、《淮南子•天文訓》以及漢代的諸多緯書都把它與天災人禍聯繫在一起,賦予一種神秘的意義,製造出與自然現象和社會生活有關的諸多說法,使「大魚」和「巨魚」在人們對自然現象認識的觀念形態上有了更豐富的內容,同時進入和影響了社會的政治生活。這些,都是書中對一些被常人忽視的名物進行考證研究的價值所在。
第四、《秦漢名物考證》對書中所涉名物的研究,取材宏富,廣徵博引。正文中引書2400多條∕種,腳註中引書2100多條∕種。除了傳統經、史、子、集、野史、筆記外,近人的專著,雜誌論文,無所不在徵引之列。除了傳統典籍外,秦漢簡牘、金石磚瓦、碑刻畫像、出土文物,凡可作為證據者,無不納入論證之列。除人文學科外,自然史、生態史、海洋史、交通史、飲食史、農業史、兵器史、釀造史等等,亦多有涉獵。從書中1051條腳註,亦可見出子今教授行文嚴謹,考證精詳,言必有據,文必出徵,體現了子今教授一慣的學風和文風。看過此書後,不光對書中研討的名物有深入了解,而且讓人廣開視野,豁然開朗,有一種融會貫通之感。
第五,《秦漢名物叢考》不是王子今教授的一時之作,而是三十多年來關注研究秦漢史各類課題項目的同時,關注名物研究的結果。從書中所附43篇相關研究成果目錄可以看出,最早的文章是1984年發表在《文博》上的《秦漢「復道」考》,最晚的是今年發表於《考古與文物》第4期上的《嶽麓書院秦簡〈數〉「馬甲」與戰騎裝具史的新認識》。三十多年來,王子今教授辛苦耕耘在秦漢史研究的領域裡,出版過30多部專著和7、8部與人合作的譯著,還有30多種與人合作主編、參編的著作。發表的論文,僅我個人的電腦裡,收集、下載、保存的就有600多篇,當然不是全部。真可謂成果豐碩,著作等身。在長期研究秦漢交通史、海洋史、秦漢簡牘和出土文物的同時,日積月累,形成了對書中各類名物的新認識,有些陸續發表過,有些尚未發表。現在結集在此書中,實可為對秦漢史研究的又一重要貢獻。
當然,研究名物,沒有直觀的圖錄,讓人看上去略嫌不足。有些諸如醬、豉、酒之類,無法用圖像表示。但有些名物,諸如鹿車、鳩車、連弩等等,如果插一些直觀的圖像,就會讓人看得更清楚。個別結論也有進一步討論的餘地,如對「茭」的研究,書中認為應該是「芨芨草」。我個人認為,「茭」可能是一種曬乾的幹青草。河西走廊冬季時間較長,冬季裡牲畜要靠夏秋季節晾曬的幹青草過冬。至於這種草,並不單一是某一種植物,應包括所有牲畜愛吃的草類植物。記得兒時在戈壁灘上放牧牛羊,很多草類植物,到現在也叫不上名字。在夏秋季節,農民割草晾乾後,捆成梱垛起來以備冬天餵養牲畜。而芨芨草杆子太多,牲畜並不喜愛。它的真正作用是編織用具。秋後草黃之時,農民把芨芨一根一根拔下來,撥了皮可以編織蓆子和筐蔞,千百年來,河西老百姓鋪的蓆子幾乎都是用芨芨草編織的,有專門的手工匠人。再就是棰劈以後,搓成各種規格的草繩,用於生產和生活。當然,這都可進一步討論,並不影響全書的學術價值。
王子今教授不僅著作等身,成果豐碩,而且在做人、做事、做學問方面也是我們學習和追隨的楷模。他之所以能在秦漢史研究的多個領域取得如此眾多的成果,與他良好的教養、人生經歷和學術背景有直接關係。子今的母親,是一個剛強而有文化有追求的女性,在給予子今以母愛的同時,又給予其文化學術上潛移默化的薰陶。在過去上山下鄉的年代裡,插隊下鄉,當過農民;後來當過裝御工,扛過大麻袋。在學術研究上,他的勤奮吃苦、超過常人的精力和毅力,都與此不無關係。子今本科在西北大學讀考古,有考古學的背景,在他的研究工作中,既重視文獻,又重視文物,特別重視考古學的材料,甚至連一些常人不太注意的遺蹟遺痕,他都也從不放過。子今在研究生期間,跟隨著名的歷史學家林劍鳴先生讀秦漢史,受過嚴格的歷史學、文獻學訓練,對考據學十分在行。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些新的史學理論和方法進入史學界,人類學、社會學、文化學為中國史學的研究提供了很多新的視角和新的方法,子今不僅從中吸取了很多營養,而且在上述多個領域裡都發表過論文和專著。在秦漢史研究領域裡,孜孜矻矻,矢志不渝,全身心投入,辛勤耕耘了三十多年。其中連任三屆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的會長。他熟悉這塊土地上,哪些是曾經的沃壤而取得過豐碩的收穫,哪些是需要進一步開發的荒蕪之地,哪些是迄今還未引起人們注意的溝坎邊角……。
1991年在蘭州第一次簡牘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認識以來,同子今的相識、交往已經有四分之一世紀了。子今對朋友的謙和、親切、誠懇、友善是學界朋友公認的。也使他因此而贏得了廣泛的友誼和人脈。他天性睿智,反應敏捷,同他在一起,常常以詼諧幽默的調侃給你帶來愉快。我們曾一同到居延的荒漠戈壁和敦煌的漢塞烽燧進行過考察,很多在一起的情景都讓人終身難忘。二十多年的友誼、交往和情感,是我人生中一份特別值得珍視的收穫。願子今的學術之樹常青,願子今的今後健康快樂。
張德芳
2015年8月1日於蘭州
「先秦秦漢史」公眾號正在推送「前言序言後記專題」,本專輯由周海鋒、遊逸飛策劃統籌,姚磊協助組稿,期待大家有相關文章都可發來(xqqhsyj@126.com)。讓學術有情懷的飛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