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一九二三年,八月。因文才出眾、成績優異而獲得「斐託斐名譽學會」金鑰匙獎,且得到燕京大學姊妹學校美國威爾斯利大學研究院獎學金的燕大女學生謝婉瑩,挾著依依別情,迎風踏上去國留學的傑克遜總統號郵輪。
謝婉瑩早以「冰心」之名寫出《繁星》、《春水》和《超人》等作品,噪響文壇,仰慕她的男學生很多,但向來矜持貞穆的她,從未所動,只一心凝於學業和寫作。郵輪上,中國留學生特多,冰心也只和幾個舊識同好談笑風生。
冰心在貝滿中學念書時,有個同學吳樓梅,已先行自費赴美留學,得知冰心也要留美,便寫信告訴冰心,她弟弟清華學生吳卓,這次和冰心同一郵輪,要冰心找他,好做個旅伴。上船第二天,冰心請同學許地山到一眾中國留學生中尋找吳卓,沒想到,冰心見到的不是吳卓,而是另一位吳姓留學生,這位文質彬彬,不勝羞赧的男生,叫吳文藻,是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的清華高材生。
許地山找錯了人,相當尷尬,冰心和吳文藻也只好低頭一笑,但彼此印象都很好,就算誤碰誤撞相識了。為化解尷尬,冰心邀請吳文藻加入她和幾個燕大同學正在玩的丟沙袋遊戲,吳文藻猶豫了下,便參與其中,尷尬頓時消散,畢竟都是接受新思想的年輕人,很快打成一片。
遊戲結束,兩人道別,又約了再見時間。鳴聲呦嗚的汽笛,卷濺的銀浪,或皺褶或敞闊的藍空,營營的人語,冰心常常和吳文藻在這種壅塞枯燥中依欄交談。冰心學的文學,吳文藻學的社會學,冰心沒想到,面前的青年,不僅學有所專,對文學也頗多涉獵,所讀書籍,有不少竟是她所未讀未聞過的,這讓有些驕傲的女作家感到些許慚愧,不覺對吳文藻心生好感。吳文藻對冰心早已聞名,如今,見了「真人」,更為敬慕。
02
郵輪上漫長的兩星期,這群中國留學生,在大海的一筏之境上,由陌生而熟稔,很多甚至成了終生摯友,當然也有夫婦。為了混時間,幾個熱愛寫作的青年,自行辦了份牆報《海嘯》,他們把寫好的詩文貼在艙壁,供人觀閱,其中就有冰心、梁實秋、顧一樵、許地山幾位後來的文壇巨星。
喜好文藝的吳文藻並未給牆報寫文章,甚至也不和冰心談起她寫的東西。冰心不免有點失望。吳文藻是有看的,因為靦腆,生怕自己談論她作品太多,會顯現出他心底激蕩的情愫。他們經常暢談,但不涉及情感,日光中,月色下,他們莫逆於心,卻像知友般不露聲色。美好的感覺,讓海上時光變得寸寸珍稀而匆遽。不覺,就到了美國。
下船前,留學生們紛紛留下住址,相約通信。冰心和吳文藻也留了彼此住址。留學生男生居多,冰心又秀美多才,是很多男留學生追求的對象。她在波士頓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幾乎每天都有收到男女同學信函,她一一回復的都是精美的風景明信片,在背面寫上幾句致意的話,就算完了,只有吳文藻的信,她老老實實寫了一封信回復。她把信投遞出去之後,心裡有一份猜疑的期盼,他看了,會有怎樣感受呢?
吳文藻是個典型的書痴,喜歡看書也喜歡買書,生活費一大塊兒都用來買書。他如果看完一本和文學相關的書,自己看完,就立刻寄給冰心,她看完,就寫下心得感受,和吳文藻交流。他們的信,沒有兒女情長,只有密密麻麻的讀書心得和零星的關懷問候。可是,他們都覺得這些信,溫暖極了,仿佛每一行字裡都是縷縷春光。
在吳文藻的帶動下,冰心的閱讀面大為開闊,認識也逐漸深刻。有一次,老師和冰心談天,談到閱讀,完全被冰心閱讀之廣泛深入震驚到。老師問冰心,是誰幫她開闊閱讀的,她只淡淡說,是個中國朋友。老師朗聲說:「你的這位朋友是個很好的學者!」冰心點頭不語,心底則欣喜無限。
冰心急切想要把老師這話告訴吳文藻,還是按捺住,她替他驕傲就行,不必他驕傲,他夠驕傲了,太驕傲不好,再說,她覺得這是她想留點獨有的關於他的喜悅,連他都不必知道,仿佛是深藏衣袋裡他贈她的一粒珠顆。
03
冰心自小就遺傳了母親肺氣枝擴大的毛病,到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不足九個星期,就舊病復發,不能繼續學業,只好住進沙穰療養院。冰心喜靜,但她並不喜歡長時間呆在一處,她從小就像男孩似地山麓海隅撒歡奔逐,療養院這麼靜,她直感寂寞枯燥。又是異國,父母和弟弟們不在身邊,難免觸景傷懷。冰心人緣極佳,生病間,很多老師和中、美同學來看她,驅散了她不少煩悶。
冰心最渴望在異國見到的人,吳文藻,雖有信來,但處於虛弱之時,文字的力量,還是微小了些。彼時,吳文藻在新罕布爾什州達特默思學院,讀社會學系三年級,這兒,離波士頓大概七八小時火車的行程,他也想來到需要他的冰心身邊,卻身不由主。
直到這年冬,吳文藻有機會到紐約度年假,才得偕同幾位在波士頓的清華同學看慰冰心。兩人見到了,並沒想像中說很多話,只是說些簡單問候和各自近況。冰心本想多聽吳文藻多說幾句,哪怕是不著調的閒話,事實是,他更多時候在聽她說。
匆匆見面,又匆匆別過。兩人很不捨得,又都表現得甚是灑脫,彼此微笑揮手。病絲纏綿的冰心,為撇開心中兒女情長的相思和對親人故國的遙想,竭力鎮定,投入到純淨超然的寫作中,在那柔光滿溢的慰冰湖畔,她一筆一划在紙上寫下一束束通訊,寄到大洋彼岸的北平,在《晨報》為她開闢的「兒童專欄」發表她寫給「小讀者」們描寫她的所見所聞,傾訴她心底的波動。
這些晶瑩剔透的文字,安慰了她自己,也安慰了無數讀者,這些通訊,一直持續到一九二六年冰心學成歸國,共計二十九篇,五月,北新書局將其結集為《寄小讀者》出版,一紙風行,萬眾爭瞻,冰心文名達於巔峰。
早已痊癒復學的冰心很是活躍,她和梁實秋等同在波士頓的中國留學生,常常見面,每月都會有次「湖社」討論會,氣氛很是熱烈。不僅如此,一九二五年,他們還在美國同學盛邀下,演出了由顧一樵改編、梁實秋英譯的《琵琶記》,梁實秋演蔡中郎,謝文秋演趙五娘,顧一樵演宰相,冰心則頂替了臨時生病的邱女士演宰相女兒。演出前,冰心寄給吳文藻一張入場券,吳文藻覆信,課業繁重,不能前來,甚為抱歉。冰心搖搖頭,把信好好收起,就去排演,時間太緊。大幕拉開,每個人都賣力演出,一波波的喝彩和掌聲湧向舞臺。
演出第二天,好幾個男同學到冰心寄身的美國同學家看她,對她的表演極力讚美,機靈的冰心,朝這幾個男同學打量過去,一個人眼熟得很,即使沉默,躲得遠遠的,她還是認出他,吳文藻。她忍不住轉身,噗嗤一笑,心想,這人真真可氣又可……愛!說好不來,原來早在臺下看完全出!這才是好戲呢!吳文藻不敢看冰心,只覺她的目光在燙著他臉頰。冰心不說穿,吳文藻不解釋,就在這不說不釋中,他們真正認準了對方。
04
這年夏天,冰心到綺色佳康耐爾大學暑期學校補習法文,吳文藻也到此補習法文。綺色佳風景絕佳,冰心和吳文藻每天除教室和圖書館埋頭補習,就一起遊山歷水。這樣暮暮朝朝的共處,兩人感情更進一層,完全是深沉的眷慕了。
有天晚上,明月當頭,冰心和吳文藻坐在湖心船上,聽著輕悄的槳聲,細柔的風語,低吟的蟲唱,他們幾乎沒說什麼,但仿佛說盡了一生的蔥鬱情話,臨了,吳文藻低聲卻極堅定地表達了要和冰心相結終身的意願。
冰心感受著吳文藻話語裡的力量和握著她手的手的溫度,不勝欣喜,不過,並未當下答覆。經過一整夜思考,第二天,冰心才給吳文藻答案。他得到的答案基本上是他想要的,她答應了,她只是告訴他,這件事還需她父母同意,雖然他們向來尊重她的選擇,她還是要知道他們的態度。吳文藻非但沒因冰心的答案有所生氣,倒更看重這個家庭觀念很重的女孩子。
一九二六年,冰心完成學業,獲研究院碩士學位,還未離開美國,母校燕京大學邀請函已飛到她手中。她很喜歡那個校園,自然願意再次回到它懷抱,教書,做學問,寫文章。可吳文藻還不能歸國,要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冰心一邊歸心似箭,一邊流連不舍,眼看歸國將近,面對著初來時陌生無趣而現在早已成了熟識友朋的異國,她斜倚窗牖,不禁黯然。
終於,被離愁和鄉愁包圍著的女作家,帶著燕大邀請函和吳文藻夾有照片寫給她父母的長信,再次踏上轟響的郵輪,在大海動蕩中,任憑思緒漫飛。當闊別已久的祖國顯現眼前,那特有的中國的稔熟氣息,撲面而來,冰心眼中漲滿淚水。這是她的國土,她的家園,她的雙親和愛弟呼吸的所在。
謝家有女自遠歸,謝葆璋、楊福慈夫婦緊緊抱住更加成熟婉秀的女兒,你一句我一句地問詢著,這樣的失態,冰心從所未見,她不知從何說起,是叫著「父親」「母親」,把他們一一勸回椅上。離情敘過,冰心想起吳文藻的信,不好意思當面交給父母,便想著,抽空放在父親書桌,父親自會明白一切。這才忙起到母校任教的事。
05
一九二九年,初,料峭春寒中,取道歐洲經由蘇聯歸國的吳文藻,帶著哥倫比亞大學「最近十年內最優秀的外國留學生」獎狀,站在女友冰心面前,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有些不知所措,執手不言自莞爾。吳文藻同時接到燕大、清華聘書,他還是選擇了燕大,和冰心同校任教。燕大決定在燕南園興建一座專為他們居住的小樓。
吳文藻到北平沒幾天,就到上海,拜見時在上海任海道測量局長的謝葆璋。謝葆璋夫婦對吳文藻很滿意,這個女婿真是其人如文,老實厚道,又博學有禮,看得出,他是真心愛護他們的女兒,他們也就放心把女兒託付給他。在謝家呆了兩天,吳文藻又回到江陰老家,見過家人,復又返到上海,在謝家和冰心舉行了簡單的訂婚儀式。
六月十五日,冰心和吳文藻經過六年相識相戀,終為眷屬,在燕大由冰心命名的「臨湖軒」舉行了婚禮。這是個極盡簡單的婚禮,統共花費三十四元,只有蛋糕、咖啡、茶點待客,來客也只有這對新婚夫婦燕大、清華的同學同事。但這是冰心和吳文藻非常滿意的婚禮,沒有瑣細的繁文縟節,只有清朗歡愉的氛圍。
因新居尚在工期,新婚之夜,他們就在大覺寺一間陋屋度過,屋裡除了他們自帶的兩張帆布床,除就只一張由碎磚墊起的三條腿桌子。新居落成前,夫婦倆分居在學校各自宿舍。暑假裡,他們先到上海,再到江陰省親。在江陰吳家,家人要為他們舉辦隆重的婚禮,他們只好從命,他們把很多親友贈的紅幛子,都交給雙方父母留存,以為將來親友喜慶時還禮所用。
新婚夫婦在朋友慫恿下,到杭州西湖蜜月,因天氣太熱,只玩一天,就受邀到冰心表兄劉放園所居莫幹山避暑。莫幹山環境清幽,甚是宜居,不過,冰心惦記燕園新居的布置,吳文藻念著暑期過後的教學,沒住幾天,便輾轉返回北平。
06
新居早在落成前,吳文藻就請木匠師傅在樓下書房北牆,用他挑過的木板,造了個高大可觀的書架,他還在書房弄了幾張半新的書櫥,還有卡片櫃,還有書桌,一切都和書有關。這是他的理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書房,要自己在書的世界裡行走坐立。後來,冰心為他們的書房取名「難為春室」,取「四海皆秋氣,一室難為春」意。冰心則在居所周遭栽種各種花草,讓自己有個清幽馥芳的寫作環境。
他們回到燕園,就完全融進了這個「象牙之塔」。他們教書,寫講義,看書,批文,寫作,討論,和相處融洽的人談笑,一切都美得失真。
可是一九三零年來了,傷痛來了,過分滿盈的快樂,打翻了。冰心在無數文章裡謳歌過的母親楊福慈,去世了,冰心悲痛至極,後來,她在《南歸》這篇長文裡,追記了母親病重而離去的全程,她的無告和悲切,盡在字裡行間。緊接著,是吳文藻父親吳煥若的永去。吳謝兩家籠罩在濃稠傷慟中。
孤單的吳母來到北平,和冰心夫婦同住,謝葆璋因退休也返回北平。這時,冰心的二弟謝為傑和吳文藻的妹妹吳劍群,都升入燕大,他們雖住宿舍,卻常到冰心家探望。這樣,這個小家,在悲傷中又漸漸變得溫暖,生活,又步入正軌。
冰心留學時,為安慰思念她的雙親,花了五塊美金照了兩張相片,其中大點的一張,收在母親手中,母親逝後,吳文藻向謝葆璋要來這張相片,放在書桌前。冰心問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還是只是一件擺設?」吳文藻笑說:「當然是天天都看。」冰心並不以為然。
有天,冰心趁吳文藻去上課,把阮玲玉的相片換進相框,過了好幾天,吳文藻也沒理會。後來,還是冰心忍不住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誰的?」吳文藻看了,才笑著把相片換下來,半笑半嗔地說:「你何必開這樣的玩笑?」冰心溫柔地瞪了他一眼,也不言語。
冰心愛花成痴,種花,寫花,也賞花。一個陽光燦爛的春日上午,冰心和吳母都在樓前賞花,吳母覺得兒子在書房呆太久,這麼好的花兒,這麼好的陽光,不出來賞看,太可惜,便讓冰心把他從書房叫出來。吳文藻戀戀不捨從書房出來,一臉茫然地站在丁香樹前,相當牽強地問:「這是什麼花?」冰心嘆口氣,忍笑回答:「這是香丁。」吳文藻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呵,香丁。」吳母看著呆頭呆腦的傻兒子,不由用手指著他,大笑起來。自此,丁香變「香丁」的活典,便在燕園師友中流傳開來。
一九三一年,二月,冰心和吳文藻的兒子吳平出生,這給家庭帶來無盡歡樂,一九三五年,五月,長女吳冰出生,這個小家變成大家庭,更熱鬧了,冰心也更忙,教書,寫作,侍奉婆婆和父親,照顧丈夫和弟、妹們,還要看護兩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冰心的文字清新脫俗,仿似不食人間煙火,但她和無數主婦一樣,每天都在星日光影間隙奔忙著,也快樂著。
冰心非常滿足於為人母的歡喜,每當早晨,她就會在特製的可折起的帆布高几上,給孩子洗澡,只要有時間,她都陪他們玩耍,她仿佛回到了恣肆的童年,兩個兒女簡直成了她的夥伴。冰心夫婦的弟、妹和學生們,常來光顧這個家,現在和主婦談得少了,都是和孩子逗樂,冰心看看這些參與到孩童快樂裡的親友,再看看樓下書房投射到庭院的燈光,不禁無奈地搖搖頭,書呆子丈夫只知書中趣,不懂兒女樂,當然,他實在太熱愛他的事業了。
07
那天,冰心夫婦帶著小孩到城裡看望謝葆璋。孩子要吃薩其馬,冰心讓吳文藻到街上「稻香村」去買,又交代他,到「東升祥」買一件送給謝葆璋做夾袍的雙絲葛面料。
平時,孩子不會說「薩其馬」,只會奶聲奶氣說「馬」,吳文藻來到街上,早忘了冰心說的「薩其馬」,只記得孩子常帶嘴邊的「馬」。到了點心鋪,夥計問他買什麼,他脫口說「馬」,夥計愣著回他;「這裡只有點心,沒有馬!」吳文藻依舊面不改色,說:「是買馬呀?」夥計嘀咕,這人是不是傻?吳文藻還以為夥計傻,就在貨架上打量,指著薩其馬說:「就是那個馬!」夥計恍然大悟,大笑著告訴吳文藻,那不是馬,是薩其馬!吳文藻才明白自己鬧了笑話。
接著又到布店,吳文藻好歹想不起「雙絲葛」這名字,抓耳撓腮,也不中用,店員招呼:「先生,您要什麼?」吳文藻想了想,說:「羽毛紗!」店員見他說得不像,不敢給他拿,幸而之前店員見過吳文藻陪冰心來過布店,便打電話問冰心:「您要買一丈多的羽毛紗做什麼?」冰心詫異,隨即明白過來,便說:「沒有要買羽毛紗呀,是我先生弄錯了,我要的是一件雙絲葛夾袍面子!」店員想笑,還是忍住,冰心掛斷電話,顧自笑起來。
不一會兒,買點心的夥計也打電話給冰心,說了吳文藻買「馬」的笑話,坐在一邊的謝葆璋,也跟著冰心笑起來。冰心說:「他真是個傻姑爺!」謝葆璋瞪了瞪女兒,皺紋裡包著笑容,說:「這傻姑爺可不是我給你挑的!」冰心正喝茶,差點噴出。
一九三七年,六月,到歐美尋師訪友一年的冰心和吳文藻,取道西伯利亞歸國,不久,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爆發,本已動蕩不安的中國,陷入到前所未有的大災難中。北大和清華都已南遷,燕大因是美國教會所辦,暫不受戰爭幹擾,也因待產的小女兒吳青還未出生,冰心和吳文藻只好又在燕大呆了一年,但他們心中早已不耐,恨不得離開這個充滿硝煙的所在。
這難熬的一年,他們把一切陳設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賣的賣了,而吳文藻從在清華做學生起,幾十年的日記,冰心留美三年的日記,他們兩人整整六年的通信,冰心的母親和朋友,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小讀者」的來信,謝葆璋年輕時在海上時代給楊福慈寫的信和詩,泰戈爾、VirginiaWolfe、魯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蘇雪林、凌叔華、茅盾……等作者親筆籤名贈給冰心的書,還有大大小小的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種善本書、各種畫集、箋譜、各種字畫,以及許許多多有藝術價值的紀念品,足足裝了十五隻大木箱,他們只好把這些箱子寄存在燕京大學課堂的樓上,以待戰後歸來再與它們歡喜重逢。
吳文藻已同雲南大學聯繫好,用英庚款在雲大設置了社會人類學講座,只等著女兒出生,便奔赴那裡任教。一九三八年,秋,年邁體弱的謝葆璋留在北平,由冰心大弟謝為涵照料,冰心和吳文藻一家,則取海道由天津經上海,先把吳母送到吳文藻妹妹處,又經香港從安南海防坐小火車,經過無數旅途困頓曲折,帶著無盡惡劣悲憤的心緒,輾轉來到昆明,以致,他們到達昆明旅店那夜,都累得抬不起頭,抱著不過八個月的小女兒的冰心,咯咯地拍掌笑起來,一家人才抬起倦眼,驚喜看到座邊圓桌上擺的那一大盆猩紅的杜鵑花!顛簸結束了!
08
吳文藻到了雲南大學,建立了社會學系,並擔任系主任,同年,又受燕大委託,成立了燕大和雲大合作的「實地調查工作站」,每天都忙於教書和研究,家務就都歸了冰心。在昆明城內住沒多久,就有日機轟炸,冰心帶著孩子,遷到郊外的呈貢,住在華氏墓廬,這位擅長取名字的女作家,給這座祠堂式的房子改名為「默廬」。從此,吳文藻就和家人分住,只有周末,他才自城裡騎馬歸來。
呈貢山居的環境,冰心感覺要比他們北平西郊的住處靜美得多。寓樓前廊朝東,正對城牆,雉堞蜿蜒,周遭儘是深青的松蔭,冰心最喜廊上看風雨,那如煙似霧的雨,斜飛樓前,越過遠山近塔,散落屋瓦,奏出動聽的音響。她也喜歡坐在那兒,看清晨黃昏的月出,日上,晚霞,朝靄,每當此時,便忘卻身之所置,心生喜悅。
家務雖多,冰心也不忘看書,她總早早起床,攜書樓前獨坐,在這爽風拂面,清極靜極的地方,感受自然的美好,書卷的愉悅。有時,她也會帶兩個小兒女過來,林中的她,一邊看書,一邊抬頭微笑,望望穿著桔黃水紅絨衣的孩子,在廣場遊戲奔走,她會恍然想起那帶給她無限福祉的北平,不知何時,才得重回它的懷抱。
吳文藻不僅有很多很多書,也有很多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每值周末回默廬,他往往還帶著幾位西南聯大沒帶家眷的朋友。被稱為「三劍客」的羅常培、鄭天挺和楊振聲就是這裡的常客,其中,羅常培最受孩子們歡迎。在冰心看來,羅常培誠懇、忠直、富於正義感,充滿燕趙氣息。他同吳文藻論文字語言,可達旦不寐,和冰心談詩詞歌曲,能引吭高歌。他更能和小孩打成一片,天真爛漫,經常和冰心的孩子們到山下積水池邊「打水漂兒」,是以,孩子們遠遠看到他,就歡呼「羅伯伯來了!羅伯伯來了!」
有一次,梅貽琦校長夫婦,還有吳文藻幾個清華同學,到默廬度周末。吃過簡單的飯菜,大家便暢談起來,這些文化精英,坐在一起,既談文論理,說天說地,也家長裡短,村野俚俗,說著說著,便說起吳文藻的書呆子氣,冰心忍不住信手寫了首寶塔詩,調侃丈夫:
馬
香丁
羽毛紗
樣樣都差
傻姑爺到家
說起真是笑話
教育原來在清華
寫畢,大家便相互傳看,經過冰心一一註解,諸君無不捧腹。梅貽琦邊笑便拿筆,添上兩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書呆子怎配得交際花」,眾人更是噴飯,冰心和吳文藻同時瞪著對方,不由頰染彤霞,竟無從辯駁。
09
一九四零年,謝葆璋懷著對妻子的思念,對遠在大後方女兒一家的惦記,以及山河破碎的憂思,再也承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與世長辭。冰心收到弟弟寄來的信,悲聲不輟,倒在丈夫懷裡。吳文藻想著謝葆璋功績赫赫卻又壯志未酬的一生,不禁熱淚長流。
這年年底,因英庚款問題,吳文藻在西南聯大的人類學講座受到幹擾,不能繼續。此時,他在重慶國防最高委員會工作的清華同學,勸他到委員會當參事,負責研究一些重要問題,吳文藻和冰心無奈之下,帶著家人離開已有深厚感情的昆明,搬到重慶,又是不可避免的一路顛簸。
到了重慶,吳文藻寄居在城內朋友家,冰心和家人,住在郊外歌樂山腰他們用賣書所得六千元買的一所沒有圍牆的土屋。這裡,大小隻六間屋子,屋外看去,四四方方,四圍有幾十棵松樹,把房子完全遮起;房子左右,有雲頂、兔子二山當窗對峙;房子東面,松樹下便是山坡,有一塊小小空。
冰心依舊為她的居所取了個雅號:潛廬。潛廬一間小屋,有幾隻書架,兩張書桌,架上有些書籍報章,桌上也有些筆墨紙硯,便做了書房。潛廬和默廬一樣,都是主人靜伏的意思,這房子通常都很安靜,孩子一上學,更顯安靜,只冰心在悄悄地忙,有時寫信,有時記帳,有時淘米,洗菜,縫衣裳,補襪子,做一切瑣碎之事,卻難得寫寫文章。
書房窗前一張書桌,兩張藤椅,透過窗子,可以看到濃密的樹蔭,和湧動的雲霧,頗有詩意。夜裡,書房一燈如豆,偶有親友來訪,在雨聲或月色中,冰心才能放下瑣事,享受片刻清談的樂趣。只有她的編輯朋友苦苦索稿時,她才一賭氣拉過椅子,坐下,提筆構思。一個朋友對冰心說:「你知道不?寫作是一分靠天才,九分靠逼迫!」此時的冰心,深以為然,她說:「如今這一分天才,已消磨殆盡,而逼迫卻從九分加到十分,我向來所堅持的『須其自來,不以力構』的寫作條件,已不能存在了。」書房向東擱書桌的這扇窗戶,冰心便為它取名「力構小窗」。
一九四二年,春,吳文藻生了嚴重肺炎,冰心緊張得很,又不能表現出,現在,整個家都抗在她纖弱的肩上,只有強自鎮定。在友人幫助下,冰心將丈夫送到山下「中央醫院」,陪護了將近一個月。內科大夫錢德主任對吳文藻進行了精心醫治,說肺炎一般在一星期左右,會出現轉折點,方知兇吉。那時的吳文藻,已連續高燒十三天!冰心實在放心不下,一個人時,常常發呆,不知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丈夫好起來。
有一天,護士試過吳文藻的脈搏,一臉驚惶,最終還是悄悄告訴冰心:「他的脈搏只有三十六下了!」冰心一聽,渾身顫慄,沒有知覺似地急趕到醫院後面宿舍,找她女同學的丈夫王鵬萬大夫拿主意。
憔悴無助的冰心在王鵬萬大夫夫婦陪同下,回到病房,她急於看到丈夫,又不敢看丈夫,生怕他真的奄奄一息。她還是迫使自己站穩腳跟,左手緊握右手,把目光變得凜然而堅定,朝病床看去。只見,吳文藻身上被子已掀起,床邊站滿大夫和護士,冰心剛剛擰緊的絲絲希望,轟地塌掉。「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嗒然想到。
冰心突然不詳地想到,接下來,可能有好多事情等著她辦,還有三個小孩在等著她,她不能沒有力氣,她回頭看見窗前桌上放著兩碗剛送來的早餐熱粥,便伸手端起,一氣喝完,她還從未這麼不矜持地喝完一碗粥!她強抑憋在眼眶的熱淚,轉身,朝病床走去,不想,一直靜躺的吳文藻,翻了個身,長長籲了口氣,渾身都是新迸的冷汗。
全然不知狀況的冰心,只聽大夫們高興地說「轉折點終於來了!」說著,他們又把被子給吳文藻蓋上,都回頭對矮小無措的冰心笑說「好了,您不用難過了!」冰心驚魂未定,一面擦臉上汗,一面鞠躬說「您們辛苦了!」接著,又說:「唉,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什麼都慢!」她坐在窗前,拉著丈夫的手,感受著他手上珍貴的溫度,臉上是淚,心底是笑。
10
一個多月提心弔膽的陪護結束,因經濟吃緊,無法讓吳文藻在醫院多住一天,冰心又忙著想法把不便於行的吳文藻搬回山上潛廬。冰心和吳文藻雖都是文化名流,但在當時情形下,薪資也十分有限,就拿冰心來說,她這個以「社會賢達」名義被薦為「參政會」的參政員,每月的「工資」也只是一擔白米。
冰心想給吳文藻吃點營養品,也不能如願,虧了吳文藻一個做買賣的親戚,送來一隻雞和兩隻廣柑。冰心對這位親戚很是感激,送走親戚,忙著給丈夫弄了杯廣柑汁,因為慌急,她在杯中誤加了白鹽,要倒掉,又捨不得,只有又好氣又好笑地自己仰脖喝下去。
大女兒吳冰對冰心說,五月一日是她生日,富奶奶卻只給她吃一個上面插著一支小蠟燭的饅頭。冰心把女兒抱在懷裡,安慰她:「有很多孩子,連饅頭都吃不上,要謝謝富奶奶才是!」吳冰也就發點小脾氣,聽了這話,就開始幫母親做家務。小女兒吳青還小,穿一身淺黃衣裙、發上結一條大黃緞帶,爬到父親枕邊,輕輕叫著「爹爹!爹爹!」病後從未有過一絲微笑的吳文藻,看到女兒可愛的笑臉,聽到她那奶聲奶氣的輕喚,終於漾出難得的笑容。冰心見吳文藻笑,瞬間感覺這間陋室又充滿春天的陽光。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冰心和吳文藻在歌樂山聽到日本帝國主義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激動得不知所以,兩人握著手,幾乎跳起,同聲呼喊著:「勝利了!勝利了!我們勝利了!」在「中央大學」和在「上海醫學院」學習的他們的甥女和表侄女們,看著這對小孩似的夫婦,又是笑又是淚地鼓起掌。這一天,等得實在太久太久,等得太苦太苦,也太累太累。簡直像在夢裡!勝利了!那是用多少生命和痛楚換來的勝利呀!
冰心一家恨不得立刻回到北平,回到他們朝思暮想西郊的家裡,但因交通擁擠,這個願望難以實現,他們想盡辦法,才於年底抵達南京。不及繼續北歸,一九四六年,初,吳文藻清華同學朱世明受任中國駐日代表團長,他約吳文藻,擔任該團政治組長,兼任盟國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顧問。吳文藻正想做一次社會現場考察,這倒是個機會。
由於吳文藻要在日呆上一年,他身體還沒回復好,需人照料,冰心只好把小女兒吳青撇在南京親戚家,將兒子吳平和長女吳冰送回北平上學,讓他們暫住大弟謝為涵家。當冰心回到北平,發現她的家到底難逃劫難,那些藏起來的書籍、文稿、日記、畫作,都不見了。像一個盛大的春天葬送掉,再也回不來了。她平憮然憑欄,凝噎難言。
為了出國做準備,這年秋,冰心她和吳文藻又來到南京,借住在親戚或朋友家,她自稱「東家眠,西家吃」,這段時間,冰心卸去主婦的煩累,居然嘗到久違的自由、新鮮的「無家之樂」。她覺得南京之秋,可愛極了,天空藍得幾乎趕得上北平,一早醒來,睜眼看見紗窗外一片藍空,等不了扣好衣紐,便要跑到門外。
他們的朋友都住在頤和路一帶,為訪友或吃飯,冰心一天在這條路上至少要走上七八遭。她笑對朋友說:「將來南京市府要翻修頤和路的時候,我要付相當的修理費的!」朋友們聽了,笑不可抑。這些朋友,和她大都趣味相投,談到快樂和傷心時,都會毫無顧忌地大笑或掉淚。十一月,冰心和親友作別,帶著吳青,隨吳文藻遠赴東京。
11
因為工作問題,吳文藻不得不延期在日時間。此間,吳文藻利用一切機會,同美國來日研究日本問題的專家學者,以及日本東京大學、京都大學同行人士多有接觸,使他能夠比較深入地了解到當時日本社會上存在的種種問題。被聘為東京大學教授的冰心,也接觸了許多當年在美國留學時的日本同學和一些婦女界人士,深入地體會到美帝國主義的侵略本性。他們對中國這些年來飽受的災難,有了更為刻骨銘心的感受和理解,燃燒於胸的報國之志,也更為深切。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們在東京得知新中國成立的消息,激動得不能自已。因為種種原因,他們還不能即刻回國,只能朝著祖國的方向,遙遙致意,期盼能夠儘早歸國,回到祖國的懷抱,和親友家人團聚。赴日之前,吳文藻對國民黨統治早已不滿,一九五零年六月,吳文藻向團長提出辭職,退出代表團。離職後,因不能回國,就以新加坡《星檳日報》駐日記者身份,在東京繼續留居一年,同時,他們結交了謝南光,他是代表團政治組的副組長,也是地下共產黨員,通過他,冰心和吳文藻與國內取得了聯繫。
因為在日本時間延長,吳平和吳冰也先後到了日本。吳平進了東京的美國學校,高中畢業後,冰心和吳文藻的美國朋友都勸他們把吳平送到美國進大學,吳平不想到美國,冰心夫婦也不贊成,吳平就以到香港大學進修為名,買了張到香港經塘沽的船票。一九五零年,七月,吳平把父母給國內的一封信縫在褲腰裡,船到塘沽,他就溜了下去,回到北京,由聯繫方面把他送進了北大。冰心和吳文藻,也在設法帶兩個女兒奔向祖國的懷抱。
一九五一年,美國耶魯大學想聘請吳文藻前往任教,吳文藻把赴美申請書寄到臺灣,不到一星期,便被批准,他們一家便假借赴美,離開日本,悄悄向西,到了香港,再由香港返回祖國。因為吳平回到北京和父母通信時,仍由香港方面轉,所以,冰心和吳文藻一回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人來接,便從海道先到了廣州。新生的祖國,灰撲撲又新簇簇地展現在眼前,他們都落淚了!
回國後,冰心和吳文藻都在學習,為接受新創作和新工作準備著。一九五三年十月,吳文藻被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學院工作。新中國成立後,社會學和其他的社會科學都被揚棄了三十年之久,吳文藻決心要把這揚棄的一切都補回來,哪怕耗盡他一生的心血。冰心的寫作,也呈現出全新面貌,更直接,激切,更熱情,更清澈,那是她獻給新中國最珍貴的擁抱。
12
轉眼已是一九七九年,冰心和吳文藻都老了,霜雪在他們頭上築了巢。歲月滾滾流過,多少悲愴,多少歡笑,都淹沒在歷史長河的深處,又留痕在脆弱卻堅韌的紙上。
這年三月,老邁又精神矍鑠的吳文藻,十分激動地參加了重建社會學會的座談會,並作了「社會學與現代化」的發言,談了多年來他想談而不能談的問題。冰心身體不好,可是仍是筆不停揮地寫作著,她要和所剩無多的時間賽跑。一切都是真正的新生,天空徹底藍了,她要用文字描繪出這藍藍的天色。
這年秋天,吳文藻接受了帶民族學專業研究生的任務,並在集體開設的「民族學基礎」中,分擔了「英國社會人類學」的教學任務。他的信心像潮汐一樣翻滾著,但體力,明顯不濟了。冰心總是能在他和研究生們的討論和談話中,聽出他聲音的微弱和喑啞,她不說什麼,他也不說什麼,她只看著他努力地參加著研究生們的畢業論文答辯,校閱著研究生們的翻譯稿件,披閱著西方社會學和民族學的新作,沙沙地做著筆記。
一九八三年,冰心和吳文藻搬進民族學院新建高知樓新居,他們的臥室兼書房,窗戶寬大,陽光燦爛,窗明几淨。他們的書桌相對,他做他的研究,她寫她的文章,偶爾停下來,要麼說上兩句,要麼會心一笑,仿佛又回到大學時代,只是,他們成了同班同學,只是,他們沒有了紅顏和青絲。但他們快樂,一如旋舞於書桌上的寸寸光影。
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吳文藻最後一次住進北京醫院。他的床前,一直有他的兒孫在守護,冰心一九八零年起,就得了腦血栓,後又患右腿骨折,已多年足不出戶,她自己還要有人照顧,便不能像一九四二年吳文藻患肺炎時那樣,由她日夜守在他旁邊了。她多想照顧他呀,只是力有不逮,唯有痛心和希冀。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晨,吳平從醫院打電話給冰心,低沉地說:「爹爹已於早上六時廿分逝世了!」冰心手中的筆,哆哆嗦嗦掉下來,在地上一聲悶響。蒼老的冰心,撫胸悲咽,淚水像露珠一樣,沾溼了她那古老大地般皺褶的臉龐,良久,良久,她才嘶啞地喊出那陪伴了她一生,她也陪伴了他一生的人的名字:「文藻!」
遵照吳文藻的遺囑,不向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火葬後骨灰投海。存款三萬元,捐獻給中央民院研究所,作為社會民族學研究生的助學金。九月,二十七日,下午,只有冰心和吳文藻的家人以及吳文藻的幾個學生,在北京醫院一間小廳,開了一個小型告別會。好幾位民院、民委、中聯部的領導一定要去參加,都被冰心辭謝了,她淡淡地說「我都不去,您們更不必去了。」
小型的告別會後,吳文藻遺體被送到八寶山火化。九月,二十九日,晨,他們的兒女們又到火葬場檢了吳文藻的遺骨,骨灰盒就寄存在革命公墓的骨灰室架子上。也就是等冰心百年之後,把他們的遺骨再一同投海,即「生同室」「死同穴」之意。
尾聲
那天,冰心依舊高燒,夜深了,她在家人陪護下,好容易才入睡,忽又一覺醒來,愣了愣,她望著沉黑的窗外,一盞高懸的路燈,在遠處爆發著無數刺眼的光線,她在夢裡飛揚的心靈,又落進了痛楚的軀殼,不由想到:「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她從出生至今,就疾病纏身,數次都以為活不下去了,卻能生生不息地活下來,實在是個奇蹟。沉沉的夜,闃無人聲,九十多歲的冰心,在枕上回溯起這整個世紀她所體嘗過的甜、酸、苦、辣,不覺,她又想起方才那個夢。
在那蒼茫又清晰的夢境裡,她在大街旁邊喊:「洋車!」一輛洋車便朝她跑過來,車夫是一個膀大腰圓、臉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車把,問她:「你要上哪兒呀?」她感覺到他稱「你」而不稱「您」,她知道那時她一定還很小,就說:「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他就把她舉上車去,拉起就走。穿過許多黃土鋪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許多行人,他們都是「慢條斯理」地互相作揖、請安、問好,一站就是老半天。這輛洋車沒有跑,車夫只是慢騰騰走呀走,似乎走遍了北京城,她看他褂子背後都讓汗水溼透了,也還沒有走到中剪子巷!
就是這時,她忽然醒的,睜開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牆上掛著的吳文藻的相片。她迷惑地問自己:「這是誰呀?中剪子巷裡沒有他!」她太想家了,太想她的父親母親了,想得她連吳文藻都不認識了。「當然認識你,文藻,你等我呀,我和你一道回家!」她咕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