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絲綢帷幔一掀開,映入眼帘的,便是杜三三那張嬌俏甜美的笑臉,「石公公,您老稀客呀。」
穿著便裝的老者面無髭鬚,灰白的頭髮綰得一絲不亂,任由她攙著下了車,輕言細語道:「有勞三三姑娘。」
「您老折煞我了。」三三殷勤道,「莊主再三交代,石公公是貴客,怠慢不得。」
為了迎接石公公,杜三三早命人清了場。平常來客爆滿的外廳空無一人,唯有收拾停當、纖塵不染的楠木桌椅。
隨從們一落座,幾個小夥計立馬端上溫酒點心,好吃好喝地伺候。三三扶老人慢慢穿過外廳,進到內室,挪走架上一盞金杯,只聽牆壁響動,開了一道暗門。
「公公裡頭請。」她聲音放輕,笑容不改。
暗道很窄,一次只能過一人。石公公跛了一隻腳,移動得稍顯緩慢;三三不急不催,口中歉然道:「真對不住公公。通往解憂閣的路只這一條。」
「無妨。」石公公沒回頭,淡淡答了一句。
走出暗道,一片柳暗花明。竹林掩映下,一座清雅木屋顯露在眼前。屋內已設好了燻爐,暖意襲人,驅散了早春的輕寒;往窗外一望,便是桃源山的蒼茫翠色。桌上一套青瓷酒器,晶瑩生光。
「公公的貼身物件可在?」三三笑靨如花。
石公公點一點頭,從懷中取出一隻翠玉平安扣,小心翼翼地擱上桌面。
三三斟了一杯酒,「公公,容三三再囉嗦一回。忘憂酒只是藥引,飲下後所見的回憶幻境,不過是秘術的第一重。要打開最後的解憂秘境,您得把貼身之物投進真火,從此……」
「從此,世上便沒我石景琛啦。」石公公微笑著,平靜慈和。
三三垂首道:「在這世上神形俱滅,在秘術構造的幻境中,卻是永世長存。」
「那也不錯。」石公公執起酒杯,皺紋橫生的臉,突然閃出少年般的笑意,「三三姑娘要在這兒看著我嗎?」
「這是莊主的規矩。」三三解釋道,「回憶幻境太過逼真,有的人承受不住。」
石公公點頭,一口飲盡杯中酒,望著躍動的爐火,又好像是透過火光,看向十分遙遠的地方。
1
許多年前,石一刀這個名字,在淮京是叫得響的。一口玄鐵大刀使得虎虎生風,看得人驚心動魄,去到哪裡,必是人潮擁擠,水洩不通。
據說,石一刀是最沉默寡言的賣藝人,替他喊話暖場的是一個小男孩,聲音洪亮,機靈討喜。回回耍罷大刀,他捧著的圓帽裡都裝滿了銅錢。直到有一天,那堆銅錢裡出現了一隻平安扣,玉色青翠,觸手生溫。
「我身上沒有錢。」玉佩的主人聲音甜甜的,芙蓉一樣的臉孔,笑得像春天醉人的暖風,「這個就送給你吧。」
他眼睛平視,只能望到織錦紋繡的衣襟,於是抬起了頭。
那是景琛第一次見到毓秀,她的一頭青絲束在靛藍的荷葉巾裡,打扮成一個瀟灑俊秀的小公子。可是她的嗓音那麼甜潤,像他吃過最美味的梨膏糖。
那一天收了場子,石一刀清點所得,瞧見這塊玉佩,也罕見地露出驚愕之色,「哪個客人這樣大方?」
景琛低下圓圓的腦袋,不知怎的,竟不好意思起來,「是一個好看的姐姐。」
好看的姐姐,便是她給他的第一印象。許多年後,景琛見遍了三宮六院的美人,也始終覺得,十二歲的蘇毓秀,是他一生見過最美的姑娘。
直到安平侯專程派了家僕,給石一刀送了一張銀票,景琛才知道,這個姑娘竟是侯府的大小姐。
「我們小姐沒有玩伴,寂寞得緊。」來人很客氣,「石大俠要能行個方便,準許小人將您這個機靈徒兒帶回去,侯爺必會感激不盡。」
景琛待在裡屋,偷偷趴著門縫往外瞧,只見師父展開銀票看了看,又折好遞了回去,「這孩子跟著我居無定所,吃了不少苦頭。承蒙侯爺和小姐看得起,給他個安身之所,也是了卻石某一樁心願。」
臨行前,景琛向師父磕頭,忍不住落下淚來。
石一刀扶他起身,將那枚平安扣塞進他手裡,「好事嘛,哭什麼?」
景琛想到,他馬上就能再見到那個聲音甜甜的女孩了,覺得老天待自己真好。可他看見師父鬢邊隱現的白髮,心就一下揪了起來。他希望老天爺對師父更好一些。
2
景琛沒有想到,笑容甜美的蘇毓秀,竟是飛揚跋扈的刁蠻千金。
她不管嬤嬤教的規矩,動不動將房裡的金銀器具摔了一地,叫嚷著讓侍女滾出去——好像永遠怒氣衝衝,隨時需要發洩一通。景琛見到她故意打爛夫人的花瓶,不禁懷疑起,那天人群中芙蓉一般嬌美的倩影,是不是一場幻覺。
毓秀留下一地碎片,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景琛亦步亦趨地跟著,像往常一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通常她搞完破壞,都是一言不發地回到房間,像大人喝酒一般,把桌上的茶水一杯杯往喉嚨裡灌。但那天很不一樣,她忽然站定,看著地下,惡狠狠地說:「那是我娘的花瓶,不能給她用!」
景琛也停下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有什麼東西,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視線上移,他大驚失色,顧不得規矩,一個箭步衝上去,抓起她的手,「你流血了!」
她一怔,看了看自己被碎瓷片劃傷的手,又看了看他焦急的臉,忽而笑出了聲,「你以前天天跟著師父耍大刀,見一點血,就怕成這樣?」
景琛聽出她的揶揄,紅起臉來,手上卻不含糊,迅速扯爛衣袖,緊緊裹住她的手指。
鮮血止住了,她偏過頭笑一笑,「小石頭,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孩子。」
景琛一直沒有明白,她說的「有意思」,到底是哪門子的意思。但那一句甜甜的「小石頭」,他卻牢牢地刻在心裡。每次聽到一回,胸口便震顫一次,快樂得有些疼痛。
那之後,毓秀依然驕縱不堪,對他卻有了笑容。
「小石頭。」她揮揮手,讓滿身大汗的他挨著自己坐下,放低了聲音道,「要是我給你一把真刀,你敢不敢為了我,去殺一個人?」
她的嗓音好像化進了蜜糖,卻聽得景琛猛然一震,驚駭不已。
「逗你呢。」毓秀前仰後合地大笑,聽上去,卻有點像在哭,「你可別嚇得哭鼻子啊。」
雖然她再也沒有說起過這個話題,景琛卻猜到,她想殺的正是侯爺現在的嫡夫人。
「她逼死了我娘,又想來害我。」毓秀的臉埋在雙膝間,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沒人信我,他們都說是我看不慣她,是我無理取鬧。」
景琛不知該說什麼。他聽侍女們議論過,先夫人病故後,侯爺扶正了本就受寵的側室。毓秀從此性情大變,對身邊的人都充滿敵意。
他很為她傷心,卻也暗自慶幸——她似乎從來不把自己當作敵人。
3
男孩子的個頭竄得飛快。不知不覺間,景琛看著毓秀的時候,再也不用微微仰著臉。他低下頭時,映入眼帘的是她烏黑光亮的髮髻,金雀釵頭垂下的細細流蘇,像他的心一樣輕輕晃動。
毓秀習慣了他的陪伴,時常嘲笑他的寡言,「在街上不是挺能說嗎?到我這兒反而成啞巴了。」
景琛只是笑。他也不知為何,在毓秀身邊莫說是講話,就連一點聲響,都不敢輕易發出。兩年的光景,他想起那個在破帽子裡,投下一枚平安扣的姑娘,還覺得是一場夢——只要這麼安安靜靜的,美夢便不會醒。
隨著夫人終於產子,對毓秀的縱容忍耐,似乎也到了盡頭。侯爺不滿她整日胡鬧,和身份低微的侍僕過從甚密,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將她揪出花園,狠狠扇了一巴掌。
景琛只覺得氣血上湧,腦中一片空白。待他反應過來,局面已經不可收拾——侯爺重重摔倒在地,手臂的骨頭錯了位;毓秀一手捂著臉頰,震驚地瞪視著他。
他趴在地上挨板子時,毓秀死命掙脫了侍女,撲在他身上,披頭散髮,惡狠狠地說:「有膽子的,先打死我!」他的血浸透衣料,染紅了她的前襟。
板子自然不敢沾上大小姐,他總算保住了一雙腿,然而挨打處皆是皮開肉綻,露出森森白骨。
毓秀執意親自給他上藥,手指輕柔地划過他的背脊、腰間、雙腿。景琛不斷告訴自己,他的顫慄只是因為劇烈的疼痛。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離開這兒。」毓秀咬緊牙關,沒有讓眼淚落下來,「小石頭,到時候你就跟我走。」
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大小姐從此轉了性。《女誡》讀得滾瓜爛熟,琴棋書畫日益精進,到哪裡都蓮步婀娜,儀態萬方。見到夫人,她頷首低眉,款款行禮問安。
侯爺甚感欣慰。三年一度的秀女徵選,他選擇將毓秀送進宮。
臨行前一晚,景琛在房內輾轉反側,忽然聽見叩門聲——她裹著一身黑衣,頭髮束在荷葉巾中,一臉調皮的笑容。
「噓。」她比了個手勢,眨眨眼睛,「陪我出去走走吧,小石頭。」
從後門溜出,繞過幾個彎曲的巷子,熱鬧非凡的夜市出現在眼前。小商販吆喝著攬客,孩子們擠著看皮影,不知從哪個攤點,飄來桂花糊濃鬱的甜香。
毓秀看什麼都新奇,拿著一個石雕娃娃不鬆手,「小石頭,你看,可不可愛?」娃娃腆著圓圓的小肚子,笑得憨態可掬。
他點點頭,轉向小販問道:「多少錢?」
得了娃娃的毓秀,開心得像個小孩。她左手握著石雕,右手拉住景琛的衣袖,仰頭看著夜空一輪明月,「對不起呀,小石頭。」她的聲音依然那麼甜,卻聽得他心裡一酸。
「為什麼對不起?」景琛看著她問。
「你不能跟我走了。」毓秀望著月亮,漸漸隱去了笑容,「要是我沒有一時興起,鬧著讓我爹把你弄進府裡,你一定比現在快樂得多。就像市集上這些自由自在的人。」
景琛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浮雲遮蔽了月色,無人注意的黑暗角落,她踮起腳尖,輕輕地抱住他的脖子,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原諒我好嗎?」
景琛屏住呼吸,感到涼涼的水滴,順著他的脖頸滑下去。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抬起雙臂,緊緊地摟住她,「等我。」
當時,蘇毓秀還不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
4
淨身房沒有窗子。
景琛不記得太多,或許是因為在他漫長的後半生,一直努力地忘掉這一天。
但是他總算活了下來,帶著殘缺的身體,和一枚平安扣——那是他從侯府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
景琛年輕力壯,機靈勤快,很受老太監的喜歡。一次偶然,內務府的公公發現他能把一把掃帚假作長刀,耍得像模像樣,便將他提拔成太子殿下的內侍。
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先皇后早逝,教養的權力落在榮寵正盛的貴妃手上。
景琛沒見過貴妃,只知道太子很怕她。貴妃的侍女來東宮傳話時,太子總是將他的袍袖攥得緊緊的。
一天晚上無風無月,只有景琛一人在太子的帳外守夜。
「他們說,她害死了我娘。」太子稚嫩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景琛連忙拉開帳子,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殿下慎言。」
太子大睜著眼,像一隻受驚的小鹿,「我不知道東宮裡到底誰是她的人。阿琛,你不是她的人,對不對?」
「殿下寬心。」景琛笑了笑,輕輕拍著錦被,「奴才守在這裡。」
他沒有忘記當初進宮是為了什麼。可皇宮實在太大了,毓秀在當中,如同一隻藏身大海的魚。除了「瑤華殿的蘇貴人」,他再也探聽不到別的消息。
皇上的壽宴極其盛大,貴妃伴坐在側,如同皇后。太子位居下首,唯唯諾諾,杯子也端不穩。
景琛低著頭,安守本分地彎腰站著,眼神卻總在不經意間四下張望,希望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他毀壞身體,放棄人生也要進宮來的理由。四起的笙歌之中,他有一瞬的恍惚,好像回到人聲喧鬧的街頭,等著一塊投在圓帽裡的平安扣。
忽然一聲脆響,太子手中的玉杯摔落在地。景琛抬眼一看,那幼童不知怎的,竟然臉色蒼白,嘴唇發紫,身體跟著抽搐起來。
一片騷亂過後,太子被抬回東宮,吃下了太醫配製的解毒丸,將肚子裡的東西吐了個乾淨。
景琛打掃之際,一位侍女踏進了拱門,雙手奉上錦盒,頷首道:「奴婢婉兒,是瑤華殿蘇貴人的貼身婢女。奉貴人之命,特來為殿下獻上靈芝一朵,請殿下珍重貴體。」
景琛心中千般起伏,面上卻淺淺一笑,只是接過盒子的手微微顫抖,「貴人費心了。」
婉兒轉身離去前,他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也請貴人,好生珍重啊。」
天真的侍女扭過頭來,目光裡有一閃而過的疑惑,但很快甜甜地笑了,「多謝公公。」
5
那天過後,景琛的眼睛前所未有地亮了。蘇毓秀不再是藏身大海的魚,而是茵茵綠草中一朵火紅的芍藥——在爭奇鬥豔的後宮粉黛中,他一眼就能找到她。
那日春光正好,景琛帶著淚眼汪汪的太子,去找掉落的紙鳶。到了御花園,卻見幾個妃嬪正在小涼亭相聚——毓秀便在其中,一身素色衣裙,收斂起所有他熟悉的鋒芒,捧著茶盞笑得歲月靜好。
景琛不敢出聲。這段日子以來,這是離她最近的一次,他怕只在呼吸之間,如夢的景象便會煙消雲散。
毓秀抬頭望過來,眼波有一瞬停滯,接著便如粼粼碧波宛轉流動,「太子殿下。」
嬪妃們紛紛起身行禮,毓秀蹙眉道:「殿下好像不開心吶。」
「我的風箏飛了。」太子苦著臉,「連阿琛也找不回來。」
毓秀笑了,「我這裡也有風箏,婉兒她們放著玩兒的。殿下若不嫌棄,我叫她拿來可好?」
「怎好勞煩婉兒姑娘。」景琛開口道,「娘娘請說風箏在何處,奴才跑上一趟便是。」
他說話時頭埋得很低,像要鑽進地縫。人是多麼奇怪的動物,為了她可以捨棄血肉,可以忍辱負重,卻在終於見到的一刻,希望她認不出。
「也好。」他聽見她說,嗓音清甜如蜜,「那就勞煩公公了。」
毓秀住在瑤華殿的偏房,陳設簡潔,全沒有侯府的驕奢。
「昨天還在這兒……也許是小六子他們拿去了……」婉兒在櫥櫃找了一會兒,歉意道,「公公稍候,奴婢去問問。」
「不急。」景琛擺擺手,寬容道。
毓秀宮中的侍僕本就不多,婉兒一走,內室空空蕩蕩,只剩機上新沏的茶冒著熱氣。
景琛看著升起的白煙,一陣恍惚,忽然聽見他夢中的聲音,「小石頭。」
他後背一僵,抬頭去應,卻迎來重重一巴掌。
毓秀仰著臉,雙眼通紅,力氣用得大了,髮釵也被甩落一旁,散下如瀑青絲。
「為什麼做這種傻事?」她的詰問,如同小獸發出的低吼,「你一生都毀了!你怎麼對得起你師父?怎麼對得起……」她的聲音,因為悲哀和憤怒而顫抖,最終語不成句,掩面哭起來。
自打入宮以來,跟在太子身邊,景琛應付過不少場面,可是她一哭,他依舊是手足無措。
「別哭啊……」景琛笨拙地掏手絹,「我現在挺好的,來月就是掌宮了……」
她哭得更加兇猛,眉間的怒氣散開去,只剩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我欠你的,這輩子還不清了。」
6
後來的日子好像十分順遂。由於太子的喜愛,皇上也對蘇貴人另眼相看。不到三個月,便晉位為嬪,成了瑤華殿的主人。不久又以貴妃「操持後宮,勞心勞力」為由,將太子的教養事務轉給了蘇嬪。
毓秀聰明至極,知道這轉變背後最大的原因,是太后看不過眼貴妃的霸道作派,強勢出手幹預,選中了自己這個「乖巧溫良」的苗子。至於皇上的青眼,只是不得已的妥協。
景琛卻只是高興,她終於站穩了腳跟,有了東宮這座還算得上牢固的靠山。
太子更加高興,也精神多了,時常拖著景琛去瑤華殿吃點心。有時候碰見小六子他們在玩什麼新奇把戲,殿下就跑去湊熱鬧;要麼便拉上婉兒放風箏撲蝴蝶,留下景琛待在殿內發窘。
在毓秀面前,左右逢源的景琛化身寡言少語的木頭,連簡單的應答也不利索。
她開始還賭氣一般不理他,到後來,竟慢慢像小時候那樣,跟他說起俏皮話來逗趣了。
「是上回的桂花糕好,還是這回的佛手酥好?」她一面繡花,一面笑問道。
「都好。」他連忙答道。
「撒謊。」毓秀投來一眼,嗔道,「你明明不愛吃甜的。」
可她還是逼著他吃,仿佛很享受看他皺著眉,像是吞咽毒藥一樣,把那些精巧的糕點送進嘴裡。
每當這時,她便擱下針線,「咯咯」地笑起來。他的愁眉苦臉便做得愈發誇張,就像他還是當年為了博她一笑,把木棍耍得虎虎生風的傻小子。
景琛忍不住想,就這樣過下去,假裝什麼也沒發生,他們不過是一對故知,久別重逢;那麼他一定能撐得下去,不管後半生有多漫長,有多屈辱。
可偏偏在一個晴好午後,她告訴他:「我有孕了。」
說這話時,她埋頭繡著報春鳥,眼淚「啪」地滴落,濡溼了翠綠的鳥喙。
景琛愣了一愣,心裡好像有什麼碎掉了。
但他抬起她的臉,小心翼翼地拭去淚珠,一面笑道:「哭什麼?好事呀。」
7
這些年貴妃專寵,皇嗣單薄,蘇嬪有喜的消息一經傳出,皇宮上下一片歡騰。太后甚悅,向皇上進言,將蘇嬪晉位為淑妃,遷往永寧宮。
永寧宮靠近太后居所,綠樹環繞,風景宜人。太子離得更近了,有時下了書院,便直接去請安喝茶。
在太后的庇護下,毓秀得以安然養胎。景琛對她宮中近侍不能全然放心,在太子允準下,密切檢查她的飲食,東西都要自己試過,才讓心腹送到她的面前。
危機發生在太后臥病,淑妃懷胎八月有餘。貴妃蠢蠢欲動,幾次派人來永寧宮探查,皆被東宮掌事藉故擋回。
貴妃的人碰了壁,不死心地討好道:「石公公,誰不知道您如今的地位?您現在是年輕了些,再過幾年,我們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下一任大內總管鐵定是您呀。」說著,便把袖口揣的金元寶送上前去。
「當不起。」景琛笑著,不動聲色地推開,「淑妃娘娘是太子養母,但凡有一點兒閃失,我這東宮掌事第一個掉腦袋。」
產期將近,景琛叫貴妃召去了延禧宮。
他預備了一套應答,卻沒派上用場——貴妃沒問他一句毓秀的事,只是慵懶地靠在軟墊上,笑道:「聽說石公公有一手舞劍的好本事,本宮也想開開眼。」
許久不操弄,景琛原以為會生疏不少,誰知他一握住劍柄,身體卻像自然反應一般,節奏流暢,動作利落。雖比不上師父的刀法有力,卻多了一份輕靈。
貴妃也很滿意,不僅賜他貢酒,還賞了他珍珠寶玉。
等他回到東宮,已近黃昏,與行色匆忙的婉兒撞個滿懷。
婉兒神色驚懼,支吾道:「殿下……殿下他……」
景琛心一緊,一把捉住她的衣袖,急道:「殿下怎麼了?」
「殿下淹死在水塘了!」婉兒說完這句,「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太子是為了追風箏落水的,被抬上來時,身體僵硬得像一座石雕。景琛望著他沒有生氣的臉,想起昨天他滿臉期待地說:「等淑妃生下小弟弟,咱們一起去放風箏。」
8
小六子履職不力,因淑妃求情保住性命,被罰往浣衣局。在皇上的授意下,景琛成了永寧宮的掌事太監。
毓秀再也沒有同他調笑,總是沉默著繡她的報春鳥。有時對著繡圖淚水漣漣,怎麼勸也止不住。
許是傷心過度動了胎氣,風雨交加的一夜,她痛得慘叫起來。
「宣太醫!」景琛披衣趕至她的榻前,厲聲道,「快宣太醫!」
「不行!」毓秀一把抓住他的手,疼得喘不上氣,吃力道,「讓婉兒去……去找方嬪……千萬……不要聲張……」
方嬪本是太后的心腹,去年成了瑤華殿主位。她是太后布給永寧宮的最後一道防線,為的就是應對如今的狀況。
穩婆很快來了,卻是一身嬤嬤裝扮,「公公請出去吧。」
景琛的袖口,被毓秀抓得死死的,「我要他……我要他在這裡……」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接生的場景。。
景琛感覺到她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他發瘋般地怒吼,要婉兒去找太醫。
「噓。」她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手指貼上他的嘴唇,「陪我待一會兒好嗎?」
毓秀的眼睛已經快睜不開,聲音小得像喃喃自語,「小石頭,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景琛哽咽了,「不管什麼,我都原諒你。」
她在他懷裡仰起臉,努力睜開眼看向他,擠出一絲蒼白的微笑,「不,這次不會了。」
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寵妃身邊的太監,是她昔日的心上人。
9
丙辰年五月初七,夜,淑妃於永寧宮產子,血崩,歿,子亦折。
內務府簿子上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足足六年後才得以修正。
那是貴妃病逝不久,皇上一日晨起盥洗,目視鏡中白髮,嘆息道:「朕福薄,江山後繼無人啊。」
正在梳頭的景琛忽然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聖上恕罪,奴才有事稟報。」
藏在冷宮的皇子得見天日,在太監宮女的秘密照料下,長成了伶俐可喜的小男孩。方嬪親自為他梳洗打扮一番,才送去承乾宮面聖。
景琛垂首立在皇上身邊,看見他憂愁枯槁的面容,煥發出奇異的光芒。皇上靜靜打量著跪在面前的小孩,半晌,輕輕地笑了,「這孩子生得俊俏,真像淑妃。」
當年景琛為防貴妃陷害,與方嬪密謀藏下皇子,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可世事弄人,他竟因此走上了榮華富貴的頂峰。先帝駕崩後,他迅速成為大內總管,年輕新皇最為信任的心腹。
有一回,他難得上浣衣局巡視,卻撞上一個衣衫不整的太監,口中念念有詞。
「宮禁重地,成何體統!」他喝道。
「石公公息怒!」浣衣局趙公公連忙迎上來,「小六子來的時候就有些神志不清,這幾天越發厲害了,您別同他一般見識。」
「不是我!」小六子忽地尖聲叫道,朝著空氣拼命磕頭,「都是淑妃吩咐的!不是我要害殿下!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景琛只覺被人迎頭一擊,雙腿一軟,險些癱坐在地。
10
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在景琛眼前一一鋪展,如一幅勾勒細緻的畫卷。他愣愣地望著眼前飄散的青煙,嘴角微微抽動。平安扣擱在他的手邊,折射出幽幽綠光。
「石公公。」三三輕喚,「是時候了。」
景琛一怔,苦笑道:「三三姑娘的忘憂酒,倒把我的憂思鬱結通通翻出來了。」
「公公恕罪。」三三欠身道,「須知憂思何在,方可盡力紓解。」
景琛拿起平安扣,呆了一呆,「我從沒叫過她的名字。」
三三微微一怔,沒有說話。
「我總希望,她是我做的一個夢。」景琛的聲音又輕又細,卻像是歷盡了滄桑,「她只是偶然溜出侯府,給了我一枚平安扣,然後回去做她的大小姐,一生喜樂,兒孫滿堂。」
三三看他滿頭銀絲,跟著心酸起來,「淑妃娘娘也有苦衷……」
本以為景琛會說些什麼,他卻只將珍藏多年的碧玉輕輕投進火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睜開眼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身處永寧宮,陳設一如當年。
「我來送您老最後一程。」三三站在旁邊,卻只有一道輕影,似乎抬手就能穿過,「淑妃有樣心愛之物,一直放於枕下,您老離開前請一併取走吧。」
這是杜三三的獨門密術,將魂魄帶入過去真實存在的場景,在這裡打開秘境入口。
景琛回過神,上前掀開繡枕,一個石雕娃娃乖乖躺在那裡。圓滾滾的肚子,笑容憨態可掬。
很多個夜晚,毓秀側身躺著,手伸到枕下握住冰涼的石頭,想著侯府的最後一晚如水的月光。
「小石頭。」這聲呼喚令他肩頭一顫,回過頭,三三沒了蹤影,只有毓秀笑靨如花地站在那兒。
她仰著臉,甜甜道:「我聽到報春鳥唱歌呢。」
從她身後的銅鏡,景琛看見目瞪口呆的自己,竟是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樣,穿的是侯府裡青灰的長衣。
「春天來了。」窗外傳進清脆的鳥鳴,他終於開了口,「阿秀,我們去走走吧。」
尾聲
爐內的火終於燃盡。
三三獨坐解憂閣,看著餘下的灰燼發愣,接著玉手一揮,一片青灰竟凝結成透明的晶體——把它化進陳年清酒,一壇新的「特酒」便誕生了。
第一時間將釀好的新酒呈給莊主,是三三的職責。但今天,她想多待一會兒。
石公公最終也不知道,淑妃之所以犯下一生無法洗刷的罪孽,並不是因為她腹中的孩子。
那晚貴妃悄悄造訪永寧宮,要淑妃同她結盟,除掉太子。遭到拒絕後,貴妃輕笑道:「皇上不清楚,本宮卻知道,妹妹進宮前有個貼身侍從,情深義重得很。既然肯為你挨上那麼一刀,說不定也肯為你赴死呢!」
三三不知道,淑妃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做出了抉擇;也不知道,對石公公隱瞞真相是對是錯;甚至不知道,在自己無法踏足的幻境深處,他深重的憂思究竟有沒有得到排解。
但她抽離時,的確瞥見等著石公公的秘境入口,是滿目旖旎的春光,也算得上一點慰藉吧。
杜三三嘆了口氣,彎腰拾起翠綠的結晶——像一塊溫潤的玉石,熠熠生輝。作品名:《何以解憂:千日春》;作者:紀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