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頓路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間向南一過白塔路,右手邊就會出現一座小橋,樸素到毫不起眼,一不小心便會錯過。然而,早在一千兩百多年前,它就曾入詩人的夢中——「揚州驛裡夢蘇州,夢到花橋水閣頭。」(白居易《夢蘇州水閣寄馮侍御》)自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起,潘奕雋一家祖孫幾代人,在這花橋畔的敏慎堂裡生活,整整住了一百二十八年。1921年,潘氏老宅易主,而今倏忽將近百年,舊屋仍有數椽在,只是人去樓空,非復往日景象。
兩百多年前,清嘉慶十三年(1808)五月十二日,敏慎堂中一聲響亮的男嬰哭聲,讓年近古稀的潘奕雋喜笑顏開,六十九歲的他終於迎來了期盼已久的長孫潘遵祁。就在同年夏天,潘奕雋在三松堂旁西圃中營建新屋三楹,名曰須靜齋。此齋名後由其子潘世璜承用,鹹豐五年(1855)潘遵祁從其父日記中,摘錄日常賞鑑書畫之事,勒為一編,名為《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不無步趨宋人周草窗之意。潘遵祁在序中記述乃翁之語云:「世間寶物,所在必有神物護持,而一時寓目,等之過眼煙雲。」此說上溯蘇東坡《寶繪堂記》意趣,痕跡宛然,稍後郡中顧氏徑以「過雲」名其樓,殆亦從坡翁處來。且潘、顧兩家收藏中,確有相互遞受者,堪稱近世吳門藏家之掌故。
潘奕雋一、欣於所遇蘇州貴潘一族,自明末潘仲蘭(1609—1677)從歙縣僑居蘇州南濠,至其孫潘兆鼎(1658—1724)始葬蘇州,潘奕雋(1740—1830)乃兆鼎曾孫。清乾隆五年(1740)三月七日,潘奕雋生於閶門內劉家浜之謙益堂。其祖潘暄(1690—1773)年過知命,屢應科試,皆不獲售,久困場屋,鬱郁不得志。其父潘冕(1718—1780,)原名宗冕,字端元,號貢湖,為潘暄次子。因潘暄長子宗亢(1716—1731)於十六歲時早逝,潘冕遵循父命,以家庭為重,棄儒從商,養家餬口,終其一生,不過得一國子生而已。迨其身後,以子孫貴,累贈光祿大夫、經筵日講起居注官、太傅、武英殿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加八級。夫人王氏,乃汪元任女,生子三:奕雋、奕藻、奕基;女二:一適汪起昌、一適顏奕馨。
潘奕雋字守愚,號榕皋,作為貢湖公的長子,從小便被寄予厚望。乾隆二十七年(1762),剛過弱冠之年的潘奕雋得中舉人,令年逾古稀的祖父欣喜不已。七年後,乾隆三十四年(1769)四月,潘奕雋以三甲第九十七名及第。原來其試卷在進呈御覽的前十名中位列第七,但因引見時不到,奉旨與第十卷季學錦改附三甲末,是科三甲共九十八名,潘氏名列倒數第二。儘管由於一時失誤,潘奕雋從名列前茅改附龍尾,讓他心存不甘,但畢竟中了進士,一血父、祖兩代未得功名之恥,成為潘氏一族成為科舉世家的先驅。
潘奕雋二弟奕藻(1744—1815),字思質,號畏堂。繼於乾隆四十九年(1784)中進士,歷任刑部山西司主事、安徽司員外郎、陝西司郎中、三通館纂修、文源閣詳校、戊申科湖南鄉試副考官。三弟奕基(1745—1824),原名奕箕,字汝勤,號雲浦。附貢生,乾隆三十九年(1774)順天鄉試挑取謄錄,任四庫全書館謄錄,議敘州同。三兄弟先後有兩人中進士,他姓或以之為盛事,對於潘家而言,這僅僅只是開始。就在潘奕雋中進士的這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三弟潘奕基之子潘世恩(1769—1854)在蘇州出生,乾隆三十四年(1769)似乎成為潘氏一門顯貴的時間節點。
作為貴潘家族中的首位步入仕途者,潘奕雋的官運並不算亨通。乾隆三十四年(1769)五月,以內閣中書用。三十六年(1771)充方略館總校官,次年補授內閣撰文中書,越明年充四庫全書館分校官。三十八年(1773)七月,隨扈木蘭,他晚年曾以「一扈木蘭,兩登泰山,再遊黃海,三宿五臺」自概生平,對他而言木蘭之行,已是格外的榮寵。四十一年(1776)九月,乞假歸省。就醫徽州,遊黃山。四十三年(1778)二月,丁母憂歸裡,次年掌教玉峰書院。四十五年(1780)十一月,甫入京,又丁外艱回吳。四十九年(1784),三月服闋入都,四月仍補中書。五十一年(1786)正月,升任典籍,京察一等,充文淵閣校閱。三月,隨扈五臺山。五月,與蕭九成奉命典試貴州,任鄉試副主考。乾隆五十三年(1788)四月,升任戶部貴州司主事。同年十月,乞假歸裡,蕭九成為作《歸帆圖》餞行,師友題跋者甚眾,十一月抵家。次年裡居,與袁枚、王鳴盛、王文治、錢大昕等時為文酒之會。五十八年(1793)四月,當侄子潘世恩狀元及第的喜報傳到蘇州時,潘奕雋正準備移居。當他看到花橋巷新宅內室門樓上鐫有潘嶽《閒居賦》序中「資忠履信」四字,以為正是退隱之兆,便從此告別官場。這一年潘奕雋五十四歲,距他中進士恰好二十年,仔細算來,除去丁憂、請假的時間,他真正居官不過十年左右,所任之職且多清閒,但他與世無爭,以恬淡處之,這樣的官運與態度,似乎也影響到兒子潘世璜、孫子潘遵祁。
蕭九成,《歸帆圖》,蘇州博物館藏潘奕雋儘管科名、事功不如子侄輩那麼盛,但得享高年,在兩個弟弟去世之後,他雖然數次患病,幸得自愈,一直到九十一歲方才去世,成為族中乃至郡中的耆老。嘉慶二十年(1815)乙亥,七十六歲時重遊泮宮。道光二年(1822)壬午,八十三歲時重宴鹿鳴,蒙恩欽賞員外郎銜。九年(1829)己丑,九十歲高齡時重宴恩榮,欽賞四品卿銜,誥封朝議大夫、戶部浙江司主事加三級。手編《三松老人自訂年譜》,記述一生行跡。著有《三松堂集》《說文蠡箋》等。原配夫人史氏(1739—1775),史明炯之女;續娶沈氏(1752—1798),沈承宗之女;另有側室徐氏(1759—1821)、陳氏(1778—1849)。生有一子:世璜;一女,幼殤,皆史氏出。
潘世璜乾隆二十九年(1764)十二月二十七日,潘奕雋的獨子潘世璜出生在馬醫科巷潘宅。因潘暄夢人送「雲漢天章」四字額,故取名世章,後改今名,字黼堂,號理齋。乾隆六十年(1795)春,年長潘世恩五歲的潘世璜,乙卯恩科以探花及第。次年散館,改戶部浙江司主事。嘉慶三年(1798)五月,隨扈熱河。同年八月,丁內艱,回鄉守制。未幾棄官歸隱,隨侍老父,會友賞畫,樂在其中。道光九年(1829)十月一日卒,年六十六歲。夫人陸氏(1761—1822),收藏家陸恭之女;側室袁氏(1778—1818)。子二:遵祁、希甫;女二:敬之,殤;靜之,適汪景純。皆袁氏出。
潘遵祁小像,蘇州博物館藏潘遵祁原名爾祁,字覺夫,號順之、簡緣。出生時,適潘奕雋讀《左傳》至「祁奚請老」一段,因命名爾祁,後改今名。道光十六年(1836)中舉人,次年與堂弟潘曾綬在蘇州收購「淫書小說」書版,集中銷毀,影響波及江南各地。道光二十五年(1845),中乙巳恩科二甲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國史館協修,欽加侍讀銜。未久棄官,歸隱田園,營別業於光福山中,名曰香雪草堂。庚申之亂,避居上海。同治三年(1864)回蘇,三松堂前三松摧其一,因補植一本。四年(1865),請吳大澂作《老屋補松圖》。光緒十二年(1886)丙戌,七十九歲時重遊泮宮。晚年「臥病兩月,醫藥無效,得新會橙食之,胸次為之開,乃大量購備,日啖一顆,病竟痊癒。」年六十一,尚得一子,可謂老健。光緒十八年(1892)壬辰六月二十一日卒,年八十五。夫人汪氏(1805—1865),汪詒德四女。堂弟潘曾綬(1810—1883)娶汪詒德五女,兩人遂由堂兄弟而為連襟。側室鄭氏(1845—1927)。子六:觀保(1828—1894)、上達(殤)、康保(1834—1881)、惠吉(殤),汪氏出;敦先(1868—1931)、睦先(1871—1963),鄭氏出。女四:一適何志珪,一適秦兆甲,汪氏出;一適顧鹿鳴,一適陸樹聲,鄭氏出。
潘世璜次子希甫(1811—1858),字保生,號補之。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恩科舉人。官至誥敕房行走兼中書科事務、實錄館分校,升用主事。夫人查氏(1811—1840),海寧查元偁之女。側室餘氏(1817—1897)、劉氏(1818—1843)、褚氏(1837—?)。子六:介繁(1828—1893)、誠貴(1829—1855)、敬寬(殤),查氏出;介祉(1840—1891),餘氏出;思鞠(殤),劉氏出;介福(1855—1887),褚氏出。女六,三殤。其餘三女,一適汪體椿,未嫁卒,歸葬汪氏;一適吳乃健,一適王寶瑩。
潘介繁、潘康保均娶汪楏之女,與潘祖蔭為連襟。潘介繁生一子潘志萬(1849—1899),字子俁,號碩庭。嗜金石碑版,收藏甚富,晚年頗多散失。潘睦先長子潘慎明(1888—1971),原名志洽,字潤民。先後就讀於金陵大學附中、金陵大學、東吳大學,民國十三年(1924)六月,獲洛氏獎學金,赴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碩士,歸國後任東吳大學教務長。民國二十年(1931)再度赴美深造,次年回國,任東吳大學理學院院長。1952年,任江蘇師範學院副院長。1955年起,任蘇州市副市長,曾將部分祖傳書畫以及外祖父吳大澂篆書《論語》原稿等捐贈蘇州博物館。
二、煙雲過眼潘奕雋祖孫幾代人收藏的趣味,仍是明清傳統一路,以書畫、碑帖、古籍為主。因潘奕雋晚年名重江南,南北收藏家自四面八方來蘇州,無不繫舟花橋頭,攜古物上岸,登三松堂,訪潘奕雋、潘世璜父子,入西圃,賞書畫於須靜齋。
與古為徒的生活,自乾隆五十四年(1789)潘奕雋退隱之後,日漸增多,儘管《三松老人自訂年譜》並未逐一詳記,卻也有一鱗半爪存焉。《潘氏三松堂書畫記》《須靜齋雲煙過眼錄》雖說只提供了部分潘氏鑑藏活動部分數據,但具有一定的參照價值。《潘氏三松堂書畫記》共著錄潘奕雋祖孫幾代所收藏曆代名家書畫作品180件,其中繪畫162件、書法18件。《須靜齋雲煙過眼錄》記錄潘奕雋、潘世璜父子過眼書畫、金石碑帖與圖籍共有276件:書法95件,繪畫118件,金石碑帖圖籍63件。兩書所著錄的藏品,顯然只是潘氏鑑藏的一小部分,通過分析,可以發現,書畫類中唐宋時期作品14件,元代作品28件,明代作品170件,清代作品124件。其中,元四家、吳門畫派、清初六家的作品深受潘氏的青睞,與之後過雲樓的書畫收藏趣味前後呼應。
《唐範隋告身卷》,南京博物院藏除了從寺廟或黃丕烈處,看到唐人寫經外,潘奕雋經眼書畫中,唐代之物僅蘇州範氏家族所藏的唐鹹通二年(861)範隋告身卷。範隋為範仲淹(989—1052)高祖,唐懿宗時渡江南下,任麗水縣丞,定居吳縣,為遷吳之祖。此告身後有宋範正國、汪伯彥、章傑、王安中、吳升之、劉昉、宋瀚、程敦厚、周聿、馬居中、趙奇、許忻、曾幾、呂稽中、呂堅中、劉岑、趙戩、吳曾、譚惟寅、任希夷等二十家題跋,另有元曹鑑跋、高昌偰觀款。清初顧復《平生壯觀》卷一著錄,劉九庵《記<宋人跋唐範隋告身>卷》一文曾加考證,認定原卷中尚有宋人李璆、盧奎、湯仲友三家題跋「於康熙中期以後,被裁割出去,而裝配於其它墨跡之上」。按:範正國為範仲淹之孫、範純仁第五子,潘氏四梅閣舊藏宋揚補之《四梅圖》卷的受畫人範直筠(端伯)就是範正國之子。據《須靜齋雲煙過眼錄》所載,嘉慶十九年(1814)二月二十一日,潘奕雋曾從範家借觀此卷及宋範純仁告身卷,同年三月初一日,潘奕雋為題觀款。元人題跋之後、此行觀款之前,已有乾隆五十五年(1790)十一月二十七日,潘奕雋與錢大昕一同觀看此卷的記錄。此卷於1954年,由範氏後人共同捐存南京博物院,告身文字百不一存,幾同素絹,與潘奕雋所見時「墨跡如新」,已有天壤之別,不免令人浩嘆。
與唐範隋告身一起被欣賞的,還有範仲淹之子範純仁的告身,此卷目前已知有三胞胎:一本藏日本有鄰館、一本藏南京博物院、一本藏蘇州博物館。潘奕雋所見系蘇州博物館藏本,告身後僅有宋任希夷、明吳寬兩家跋(均未鈐印),任跋右下角鈐「潘奕雋觀」白文方印,卷中另有「錢立群氏審定真跡」朱文方印,與唐範隋告身一樣,是曾經錢泳鑑賞之證也。南京博物院藏本卷前有元虞集隸書題「鼎司巽命」四字引首,後有宋紹興三年(1133)九月廿六日李璆跋(似即從唐範隋告身後移割而來),以及宋任希夷、元趙雍、明吳寬(鈐「原博」朱文方印)、張鳳翼、清陸時化、範寅、範欽明等跋。以鑑藏印觀之,此卷曾經陸時化(1724—1789)、陸愚卿父子收藏,李璆跋一紙上有陸氏藏章,則唐範隋告身後三宋人跋至遲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陸時化題跋前,早經割裂。此番數卷聯袂登場,更有潘奕雋題跋之《麥舟圖》卷,記範純仁父子軼事,相得益彰,可謂七十年來未有之盛事。
《麥舟圖》,南京博物院藏宋人法書,潘氏舊蓄《宋名公書翰冊》為銘心絕品,今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院,竭力求假,終未果。幸唐宋兩告身卷後,紹興間題跋已洋洋可觀,可稍彌其憾。元人書,潘氏舊有鮮于樞《老子道德經》一卷,乃潘世璜嶽父陸恭松下清齋物而入須靜齋者,經潘介繁及其子之手,復經顏世清、葉恭綽藏弆,《遐庵清秘錄》著錄,今歸故宮博物院,亦未能來蘇,令人悵惘。因輾轉向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借鮮于樞《十詩五札》卷,收錄鮮于氏《支離叟詩十首》(並序),以及與悅齋知府、澄虛真人、巡檢吾侄等書札五通。此卷曾經陸恭、汪穀、陸心源(潘遵祁親家)等遞藏。卷後有王文治、潘奕雋題跋。潘氏跋云:
鮮于太常書名與松雪翁埒,茲十詩五札為漸門居士所藏,渾古倉秀,無側筆取媚之習,以視吳興,殆有過之無不及也。可寶可寶。嘉慶己巳長至日題,榕皋潘奕雋。潘奕雋本人精通書道,從九歲開始臨習柳(公權)書,每日一百字,「心甚樂之」。十五歲時,因塾師宋永浩精於書法,潘奕雋受其影響,縱觀晉唐碑刻及前人論述諸說,宋氏授以右軍筆陣圖,令習懸腕書。後則師法董香光,得其胎息,上溯松雪。乾隆三十六年(1771),一度大病幾殆,九月下旬,夢中遇董其昌,求書七絕一首,並向舟子索蓮子,醒後病漸愈,繪《水雲圖》記之,彭允初為記,從此自號水雲漫士。
趙孟頫,《南谷帖卷》,上海博物館藏潘奕雋平生所見所題古人書跡,或當以趙松雪、董香光為最。據《須靜齋雲煙過眼錄》記載,潘氏父子經眼趙氏墨跡有《杭州福神觀記》《頭陀寺碑》《仇副使墓誌》《過秦論》《谷仙賦》等。嘉慶十五年(1810)五月二十五日,潘氏父子在松下清齋見鮮于樞《老子道德經》卷的同時,並見趙孟頫書《仇鍔墓誌》卷,今藏日本京都陽明文庫。嘉慶二十三年(1818)二月二十七日,又有單行軒送看趙孟頫《杭州福神觀記》卷,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形制與《仇鍔墓誌》類。此卷後但見吳榮光、周壽昌、楊峴三家跋,並無潘氏父子痕跡,然確經其賞鑑。上海博物館藏趙孟頫《南谷帖》卷,與《杭州福神觀記》卷同來吳門,此帖系趙氏致南穀子(杜道堅)信札,為潘氏好友錢泳舊物,嘉慶二十五年(1820)二月二日,潘奕雋過梅溪館,觀此題款,以志眼福。同年四月初一日,潘奕雋遊象山,登北固山,歸舟過無錫,秦灜招同斌良集於寄暢園。斌良出示趙孟頫《仇鍔墓誌》墨跡,此為第二次見它,忽忽又十載,寶物無恙,潘奕雋矍鑠依然,卻未落墨,事見《三松老人自訂年譜》。或以潘奕雋晚年好為題跋之事,事實上卻未必,蓋大率為友好所求,盛邀之下,不便謝絕,如為《蘭雪堂圖》《秀野草堂圖》之類,皆如是。
黃玢,《秀野草堂圖詠卷》,上海圖書館藏明人書法,潘氏父子尤推重董其昌,書亦類之。其自藏王鏊《自書詩詞》卷可算作個中逸品,潘奕雋曾三題其尾。親家陸恭投其所好,乃以董氏行書《自作七言律詩三首》卷贈之。此卷前潘奕雋大字題「華亭妙品」四字,尾並有跋:
文敏書晚年參用顏清臣、徐季海、李北海法,初年純用右軍,偶參襄陽筆意。此為初年之作。嘉慶丁卯,謹庭攜以見贈,因識。奕雋。「煙雲四合」展中,上海博物館藏董其昌書《先世告身》冊前護頁亦有潘奕雋題「華亭墨寶」四字。潘氏自蓄一卷,自言乃董書之白眉,即蘇州博物館藏《為高懸圃臨古帖》卷。此卷凡七段,計臨鍾繇、王羲之、褚遂良、歐陽詢、李邕、顏真卿、楊凝式、蘇軾、米芾等九家十八帖,清初為高士奇所藏,舊由八段拼接而成。據康熙五十二年(1713)其孫高岱稱,此卷曾借人,歸還時發現其中一段及高士奇跋一節被割去,以致殘缺,懲於此,之後不再外借。卷後潘奕雋題云:
思翁常雲,襄陽少時不能自立家,專事臨摹帖,人謂之集古字。有規之者曰:須得勢乃能傳,非用功深不能得勢。今觀此卷,知思翁之於古人臨池之功深矣。偶過友人齋頭,見所書《阿房宮》,小楷精妙殊甚,然恐是小年作。是卷所臨,皆深入前賢堂奧,當是中年傑作,可寶也。時在嘉慶十五年(1810)四月,距他在錢泳家見趙孟頫《南谷帖》不過兩月。《為高懸圃臨古帖》卷後有光緒三年(1877)六月,潘遵祁題記,可見其祖對此卷之珍愛與寶視:
餘年十餘歲,見大父臨摹此卷,常置案頭,護如頭目。偶展於仿紙上,墨未乾,印一「霄」字於背,惋惜久之。時方以重直得之,嘆為文敏生平第一傑作。秘閣所藏董卷,亦以此為第一至寶。愉快之色,至今仿佛在目。卷中跋語作於嘉慶庚午,餘年才三齡,此卷固猶在他人手也。自膺大故,保護手澤幾乎五十年,今餘已七十矣。正因祖父對之喜愛有加,潘遵祁將家藏宋元人書簡、揚補之《四梅圖》、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唐寅《黃茅小景圖》卷等悉數售去時,仍保留此卷,傳之子孫,最後由其孫潘慎明捐存蘇州博物館。
潘奕雋深通畫理,乾隆三十二年(1767)養痾閉關永定禪院期間,與翟大坤講習六法。後與王宸、羅聘、改琦、夏翬等畫家頗多交往。乾隆三十八年(1773)春,好友羅聘在京曾為潘氏畫《墨蘭》冊,其本人喜蘭,亦善作蘭花,曾繪橫卷贈之改琦、沈恕等。乾隆五十九年(1794)五月,潘氏從陸氏松下清齋獲觀明末顧眉、範珏《叢蘭圖》卷,並題云:
右顧橫波、範雙玉《墨蘭》各二幅,吾友謹庭既重裝成帙,復命予題其尾。予惟舊院風流,人豔稱之,而遭際之盛,無如眉生。雙玉一秦淮女子,而漁洋尚書至形諸詩篇,必之範雲,則其才調之美,固不獨能畫蘭而已,何舊院之多才耶!避暑閉門,盆蘭繞榻,展閱數次,屏間紙上香氣拂拂,沁入心肺,濡翰題訖,歸之謹庭,殊惘惘也。此卷後經吳雲二百蘭亭齋,歸顧氏過雲樓。潘氏自藏之物內,明陳元素(古白)所作《墨蘭圖》見於《潘氏三松堂書畫記》者就有三件之多,其一系其嶽父史明炯舊藏,由妻子史氏攜來者。三件之外,蘇州博物館藏有一卷潘氏後人捐贈之陳元素、劉原起、錢允治等人合作《幽谷生香圖》,亦是其家傳墨蘭集錦之作。
沈周,《綠蔭亭子圖扇頁》,上海博物館藏《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著錄之物,雖雲經眼,之後卻有不少入潘氏三松堂中,以校《潘氏三松堂書畫記》,重出者並不太多,由此可知潘氏弆藏之富,並不輸於郡中之繆氏(繆曰藻、繆曰芑及其子孫)、蔣氏(蔣重光、蔣元城祖孫)、陸氏(陸恭、陸沅叔侄)諸家,吳大澂祖父吳經堃彼時略有收藏,然尚不能真正躋身收藏家之列。陸氏松下清齋藏品,除揚補之《四梅圖》卷外,尚有沈周《紅杏圖》(今藏故宮博物院)、宋拓《淳化閣帖》(泉州本,今藏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等轉歸潘氏。前文已言及其收藏之趣味,明代書畫集中在吳門一派,《潘氏三松堂書畫記》著錄沈、文、唐、仇之物,以扇面為最多,茲從上海博物館借展沈周《綠陰亭子》,從故宮博物院借展文徵明《紅杏湖石》、唐寅《雨竹圖》二扇頁,配以天津博物館藏清初吳歷《山水之川平亂陣》扇頁,適成雙數。殆潘氏舊藏仇英《松下眠琴》扇頁,已於「十洲高會」回吳展出,遂不得不割愛,退而求其次,以吳漁山補足之。
吳歷,《山水之川平亂陣圖》,天津博物館藏清乾嘉間,蘇州的黃丕烈以古籍收藏著稱於世,他在潘奕雋、潘世璜父子交遊圈中身份頗為特殊。黃跋本,於今成為藏書家口中之無上神品,然在彼時,黃丕烈仍以藏品能得忘年交潘奕雋題記為榮幸。此番從南京圖書館借展黃跋《唐清塞詩集》一種,為顧氏過雲樓舊物,卷首黃跋言及潘氏橋梓,殊為巧合。在《須靜齋雲煙過眼錄》中,潘氏父子經眼古籍善本,大多來自黃氏士禮居。然提及黃丕烈並不僅僅與古籍相連,亦有書畫在焉,如陳鱣藏元人袁易《靜春堂詩集序》卷,在陳氏身後歸之士禮居,潘奕雋先後為陳、黃二氏題跋,今藏故宮博物院,惜不能至。乃從上海博物館借展黃氏舊藏明史忠《雜畫》冊,後有黃丕烈跋,冊首則請潘奕雋題「痴翁三絕」四字,儷以潘奕雋、黃丕烈同題之明陸士仁、文從昌《陸龜蒙祠圖》,亦甚般配。
陸鼎,《問梅詩社圖冊》,南京博物院藏黃丕烈與潘奕雋、潘世璜、尤興詩、彭希鄭等,當日有壽蘇會、問梅詩社等雅集。為黃丕烈、潘奕雋畫過小像的肖像畫名家胡駿聲,曾為繪《梅社七賢圖》卷,今不知流落何處。南京博物院藏《問梅詩社圖》冊,存潘氏父子、黃丕烈墨痕,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陶懷玉《陶陶室聲畫卷》、改琦《芳林秋思圖》卷、潘奕雋等《虎丘唱和詩》卷等,皆庋於秘庫,沉寂百餘年,聚首匪易,今年共證二百年前潘、黃二氏之因緣,他日必成為書林藝壇之佳話。
三、空諸所有自古言收藏者,有聚必有散,或謂無常,其實有其自然規律。潘奕雋的閒章中有「空諸所有」一印,語出釋典,顯示出他的達觀,冥冥中亦影響其收藏的態度。正如前文所揭,潘世璜同樣對「雲煙過眼」有著深刻理解,祖孫三代中,潘世璜承前啟後,不免隱沒於父親潘奕雋、兒子潘遵祁之間,然潘氏之藏品,大抵由其物色而來,從《須靜齋雲煙過眼錄》可窺見其賞鑑之眼光。潘遵祁在繼承祖、父輩藏品的同時,對於法書名畫、善本精拓,亦無執念。較之於潘奕雋、潘世璜生活的乾嘉之際,潘遵祁晚年正當鹹同,經歷了庚申之亂,江南故家收藏散落者不計其數,他親聞親見,備嘗辛苦,心態反而更加豁達,以致晚年竟然主動出讓藏品。
戴熙,《四梅閣圖卷》,蘇州文物商店藏太平軍佔領蘇州期間,潘遵祁先與家人暫居光福別業,繼而輾轉赴上海避難。此前,從外祖父陸恭松下清齋散出的揚補之《四梅圖》卷,又從同郡程楨義家流出,潘遵祁睹物思人,乃以巨值購歸,在光福的香雪草堂旁構一小屋,名曰四梅閣,專門用來儲藏《四梅圖》卷。鹹豐五年(1855)二月,潘遵祁又請戴熙(1801—1860)作《四梅閣圖》,兼記其事。
鹹豐十一年(1861),大江以南烽煙四起,比潘遵祁小三歲的顧文彬(1811—1889)在武漢任職,本欲回蘇,遇阻滯留於湖北,妻子與兩子顧廷薰、顧廷熙先後歿於故鄉,消息傳來,令他傷心不已,此時身邊僅有一子顧承隨侍,不得已暫時賃居於楊守敬家,後終於設法抵達上海,與潘遵祁一道迎來蘇城克復的消息。毫不誇張地說,未來名震江南的過雲樓,此時或已入顧文彬夢寐中,但顧氏的收藏活動尚處在起步階段,自不能與潘氏同日而語。就在這一年,二十六歲的吳大澂也避難到了上海,入潘、顧二氏友人吳雲幕府,經眼了數百件從蘇州流散到上海的舊家收藏,其中包括他外祖父韓崇的舊物。據吳大澂《辛酉日記》三月十八日記載:
是日,見立軸八幅:趙文敏墨竹,王叔明《稚川移居圖》,石田山水,陳沱江(白陽之子)花鳥,有白陽山人長題,文休承山水,倪文正公字,趙文度山水,王石谷《尋梅圖》,無不精妙,閱之心目俱快。此吾蘇潘順之太史所藏,非尋常賞鑑家可比。在未來的收藏家吳大澂心目中,此時年長他二十七歲的潘遵祁業已是非比尋常的鑑藏家,日記的最後一句話,無疑是他發自內心的讚嘆。殊不知,潘遵祁對這位後生也青睞有加,回到蘇城的第二年(1865),為紀念三松堂補植松樹一事,潘太史特意請頭角崢嶸的吳大澂作《老屋補松圖》一幀,見於吳大澂《乙丑日記》稿中。十多年後,吳大澂更將三小姐許配給潘遵祁的幼子潘睦先,新、老兩位收藏家自此成了親家。
趙左,《望山垂釣圖軸》,故宮博物院藏吳大澂在上海所見潘氏所藏八幅立軸中,大多見於《潘氏三松堂書畫記》。趙孟頫的墨竹、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圖》,似乎後來由潘氏轉歸顧氏過雲樓。「趙文度山水」今名《望山垂釣圖》,藏於故宮博物院。
吳大澂第一次放外官、出任陝甘學政的同治十二年(1873),十二月初三日寧紹臺道顧文彬從寧波寫信回蘇州,告知正在營造過雲樓的顧承:
昨得潘順之來信,欲將所藏盡歸我家,索價甚昂,俱作銀款,統計約兩竿,並雲不減不擇。此老必知䍩閒曾有五百金之會款,故欲藉此而得善價,而獨留楊補之梅花冊,不在所售之內。我亦以長篇信答之,信中敘入潘梅若之言,作為當頭棒喝。因與汝約,除非唐宋元劇跡,尚可勉收,此外以一概不收。因另開一單,只取五件,楊補之梅花冊作四百兩,唐六如《黃茅小景》二百兩,倪雲林、王叔明兩軸一百兩,四忠手簡一百兩,合千兩。如果肯售,卻是精品,且算應酬一老友也。謹慎的顧文彬在信末不忘附註一句「順之欲秘其事,切勿漏言」。這一年潘遵祁六十六歲,夏天大病一場,深感老病侵尋的他決定為自己的藏品另覓新主人。同年十二月十七日顧文彬第一一二號家書提到:「潘順之物如收到,將唐卷、四忠卷覓便寄來一閱」。第一一三號家書又云:「《黃茅小景》,《六研齋筆記》亦推為唐卷第一,此卷購得,出山圖即使不得,亦無需戀戀矣。」至次年正月二十九日家書中,顧文彬就命顧承將唐寅《黃茅渚小景圖》、《四忠手簡》讓人帶去寧波。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十四日《過雲樓日記》出現「毛福帶來唐六如《黃茅小景》卷、《四忠》卷」的記錄。可見,通過一個月裡與顧文彬的接洽,潘遵祁出讓了一部分藏品給過雲樓。
顧文彬父子的精明,潘遵祁早有所知,因此過雲樓應該他是物色的對象之一,另外還有聽楓園主人吳雲、網師園主人李鴻裔等。光緒三年(1877),剛剛結束陝甘學政任期的吳大澂回到故鄉蘇州不過三個多月,三月十八日,他借李鴻裔的網師園,與郡中收藏家舉行雅集,據親歷者顧文彬記載:
香嚴、清卿同作主人,在網師園招飲。坐客退樓、小舫、季玉、旭人,各出書畫共相欣賞。香嚴於上年以千金得宋元名人書簡,潘順之售與者,系松下清齋舊藏,翁覃溪每頁皆題「真無上妙品」。餘以石谷《秋山圖》卷、石濤書畫卷囑清卿篆書觀款。據此可知,此次東道主是吳大澂和李鴻裔,參加者有吳雲、杜文瀾、潘曾瑋、盛康,加上顧文彬,正好七位,與《吳中七老圖》裡的人數相同,只是此番未請胡駿聲繪圖記事,否則按理應由吳大澂收藏。據潘睦先回憶,家中本有《吳中七老圖》一卷,抗戰中毀於日軍飛機轟炸,南京博物院藏一卷,原為潘遵祁堂弟潘曾瑋之物,由潘達於捐贈。描繪光緒五年(1879)顧文彬與潘曾瑋、吳艾生、蔣德馨、彭慰高、吳嘉椿等雅集的場面,參加者均超過六十歲,在圖中顧文彬與潘遵祁恰好並幾而坐,實屬難得。
吳大澂作東的網師園雅集,潘遵祁雖未出席,但其舊藏的宋元人書簡,無疑成為此會中諸家矚目之焦點。其宋人部分似即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宋名公翰墨冊》,收錄蘇舜欽、曾肇、李常、韓絳、張浚、範成大、吳琚、王升、錢勰、張即之等宋人書十四帖,有翁方綱、王文治及潘奕雋、潘遵祁祖孫題跋,並有項元汴、孫承澤與潘氏祖孫三代印記。韓絳一帖右側潘奕雋題書「道光己丑九秋奕雋重觀,時年九十」二行,字跡歪斜、筆力已弱,確乎老態龍鍾矣。其旁為潘遵祁於同治元年(1862)跋三行,應是避居上海時所題。從顧文彬所記知,此冊於光緒二年(1876)由潘氏轉歸李鴻裔。
光緒十一年(1885)八月十五日,李鴻裔病逝於蘇州,其收藏在此之前,已陸續散出,不少歸於顧氏過雲樓。同年七月,吳大澂請假南歸省親,與潘遵祁重逢,兩人為兒女訂下親事,待到初冬離別時,潘遵祁為吳大澂作梅花橫幅,以為留念,署款云:
逃禪老人畫梅四枝,成於乾道元年乙酉七夕前一日,距今七百廿年矣。清卿親家自北洋防邊稍定,乞假歸裡省親,蒙恩賞假一月,因得握手一慰離悰。於其行也,為合四幀之意,背臨一長卷奉正,即以贈行。是卷曾在餘案頭二十餘年,紙墨如新,故猶能仿佛萬一。且適逢第十三乙酉,不可謂非墨緣也。光緒十一年乙酉小雪後一日,西圃髯翁潘遵祁,時年七十有八。從潘氏自言「背臨」「曾在餘案頭二十餘年」的宋人揚補之《四梅圖》卷,可知此卷已為顧文彬父子攫去,入藏過雲樓。其實,在此之前不久,網羅清末吳中諸家所藏書畫菁華於一帙的《過雲樓書畫記》剛剛印出,墨香未散,其中著錄的銘心之品,未必逐一注出得自潘氏,然確實有不少源自須靜齋。
單純從時間先後排序,須靜齋潘氏祖孫的收藏原應作為「清代蘇州藏家」系列特展的開端,最後以過雲樓顧氏的收藏來收尾,由於種種主客觀原因,今則反之。回顧四年來的軌跡,從「須靜觀止」一路回溯到「煙雲四合」,實踐一個新的輪迴,透過展品發現藏家的喜怒哀樂。與此同時,自身也在接受洗禮,經歷了計劃中的重逢、意外的偶遇、完美的錯過,體味著喜悅與失望,甘苦不言,無暇他顧,惟有努力向前,因為我們依然在路上。
(本文原題為《須靜觀止:蘇州潘氏祖孫三代的鑑藏活動》,作者系蘇州博物館副研究員,蘇州博物館清代收藏家系列展覽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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