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敢於直面歷史、正視自我的民族,才是一個擁有尊嚴、值得尊重的民族。」
在尋訪和收集了數十位德國二戰老兵的反思、懺悔後,留德學者朱維毅博士發出如是感慨。
當有些人還在竭力迴避歷史、粉飾曾犯下的滔天罪行的時候,德國政府和老兵們的深沉反思,尤顯意義悠遠。
1988年,朱維毅赴德留學。
第一次來到柏林,讓朱維毅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施普雷河兩岸的風光,而是市中心的一座殘破教堂。「教堂的鐘樓只剩底下一半。當地人告訴我,這座老教堂在二戰中受到了多次轟炸與炮擊。戰後,政府尊重市民的意願,對殘骸進行加固、保護,警示後人。」
在柏林攻讀博士的日子裡,朱維毅感到,戰爭的記憶並不遙遠,相反,它時時刻刻存在於生活中。「我在我的房東和幾戶鄰居家裡都曾經看到他們年輕時著軍裝的照片。房東告訴我,我現在能見到的德國老頭幾乎全是當年的軍人。」這些白髮蒼蒼的老人當年究竟經歷過什麼?他們內心如何看待那場戰爭?朱維毅非常好奇。因此,只要一有機會和他們聊天,他總會想辦法從他們口中「掏出」一些對戰爭的感受。
接觸的老人越多,朱維毅受到的震撼也越多。從2000年開始,他決心系統地尋訪這批二戰老兵,把他們的回憶和感受記錄下來。
經歷過戰爭的那一代德國人常常提起一個詞,叫「零點」。就是說,從這個時間點起,總結教訓,重新開始
一天,在德國讀書的朱維毅的兒子聽了一場題為《教育和戰爭》的報告。報告結束後,他找到主講人、二戰老兵羅迪:「您能不能和我爸爸談一次?他正在尋找像您這樣的老兵。」就這樣,朱維毅認識了羅迪。
1941年,20歲的羅迪和三個哥哥先後踏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場。他被編入「大德意志」裝甲步兵師,那是當時德國裝備最好、專門用來打硬仗的精銳師。
四年後,當他回到柏林時,一隻眼睛丟在了高加索戰場,另一隻眼睛重傷後看不清東西,右肺也只剩下三分之一。母親告訴他,兄弟四人,只有他一人回來了。
「那塊打瞎我右眼的彈片至今沒有取出來,它常常會自己移動,現在,它在我的這個部位。」羅迪指了指自己的右腮說,「對戰爭的殘酷記憶,一直都在我身體裡。」
朱維毅從羅迪那裡第一次聽到了一個詞——「零點」。「我們經歷過戰爭的這一代德國人常常提起一個詞,叫『零點』。就是說,從這個時間點起,總結教訓,重新開始。但這種總結並不輕鬆,因為我們的教訓太沉重了。」羅迪說。
每個人心中的「零點」都不相同。羅迪的「零點」是1945年4月被關進戰俘營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曾經狂熱追逐的戰爭結束了,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但令他的內心真正開始反省的,是那個在荷蘭度過的夜晚。
羅迪告訴朱維毅,戰爭結束後他有一次去荷蘭,一場瓢潑大雨讓他的摩託車熄了火。正當他在雨中摸黑修理摩託車時,一位當地人請他到自己家中避雨。在與主人聊天時,他意外地發現,眼前這位幫助他的人是個猶太人。二戰時,這個猶太人的全家都被關進了集中營,只有他一人活著出來了。
「我帶有幾分歉意地問他,你為什麼願意幫助我這個德國老兵。他冷靜地說,難道我們在經歷了這場戰爭後,還學不會和睦相處嗎?」
說到這裡,羅迪摘下眼鏡,默默地擦拭眼角的淚水。
必須讓年輕人理解什麼是罪惡的戰爭,這樣才能讓他們不再遭遇我們經歷過的命運
當朱維毅見到奧克爾時,眼前的這位白髮老人是一位已經退休的聲樂教授,他說話的聲音特別洪亮。很少有人知道,二戰期間他曾是德軍的一名中尉。
「1944年,我在蘇德戰場的一場戰鬥中被擊中了肺部,就此從戰場上被抬了下來。」
「這一槍是戰爭留給你最深的傷害?」朱維毅問。
「不,最深的傷在心裡。」奧克爾說:「1944年6月,一枚炮彈落在我的陣地上,我立即下令所有人後撤,但我身旁的傳令兵受了重傷,他的大腿動脈不斷地冒著鮮血,人已動彈不得。情況很危急,在不設防的陣地上,只剩下我和傳令兵,眼看著對方馬上要衝上來,我把手伸向了手槍套。我清楚地記得我的手在顫抖,但作為他的連長,我能為他做的只能是幫他縮短死亡的過程,然後儘快埋葬他。我永遠也無法忘記我用手槍指向他時,他注視我的眼神。」
眼淚順著奧克爾的眼角流了下來,他哽咽著說:「每當我想起那一刻,心就會發抖。」
幾十年來,他都不願意對任何人提起這一幕。
直到他鼓足勇氣走進布萊梅的一所中學,給孩子們講述二戰經歷時,他才第一次把這段痛苦的經歷說了出來。
「我告訴他們,我曾經寫過一本二戰回憶錄,但我的兒子把它藏了起來,因為他不想讓我的孫子知道自己的爺爺是個殺人兇手。」
然而,奧克爾還是向這些孩子坦陳了自己的過去:「我之所以選擇在這些年輕人面前敞開我帶傷的心,是因為他們現在只能在教科書或者電影裡看到所謂的二戰,這樣下去,我擔心人們對那場災難的認識會變得越來越膚淺,甚至會因為小說或者電影的視覺刺激而產生娛樂效果。長此以往,真正應該記取的東西就被遺忘了。所以我們必須讓年輕人理解什麼是罪惡的戰爭,這樣才能讓他們不再遭遇我們經歷過的命運。」
朱維毅忘不了奧克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我曾經醉心於軍人的榮譽,渴望在戰鬥中證明自己,但我現在反對一切戰爭。這種轉變對我來說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我一直都正視歷史,不躲避、不否認、不美化、不沉默,我想這是我能從『零點』上再次站立起來的基礎。」
一個民族如果必須用無辜生命的鮮血才能擦亮眼睛,看清自己和別人,這是很悲哀的
在布蘭登堡州的一個小村莊裡,朱維毅從83歲的雷曼口中,再一次聽到了「零點」這個詞。
二戰期間,雷曼隨部隊一直駐紮在荷蘭。1941年,德國在東線的戰勢需要增兵,雷曼所在的連隊被抽走了50名士兵,他的名字被排在候選名單的第52位。
「我那50名戰友後來全部在蘇聯戰死,無一生還。」老人深深嘆了一口氣。
1945年,雷曼加入了自己一生中的最後一次軍事行動,一個星期後,他被投入戰俘營。「我永遠也忘不了我離開戰俘營的那天,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從這場殘酷的戰爭中完好地活了下來。那一天就是我的『零點』。」
從此,雷曼對於戰爭的反思從來沒有停止過,曾經的信仰和觀念時常在他的頭腦中不斷碰撞。他告訴朱維毅,「我們這一代德國人之所以選擇希特勒,大多是出於改善經濟的需求,而不是因為他『反猶』;但是我們在跟隨他的過程中慢慢接受了他的『反猶』立場。戰爭結束了,我們從錯誤中學到了很多,但卻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價。我很贊成豪斯總統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無論是今天還是以後,這段歷史都是我們全體德國人的恥辱。」
訪問老兵凱斯訥時,凱斯訥給朱維毅看自己1944年拍的照片:一個年輕英俊的軍人,帶著些許靦腆的笑容。
「這就是我,不到18歲就穿上軍服了。年輕人好像都有一種喜愛軍服和武器的潛意識,小男孩從小喜歡把槍作為玩具,這在全世界都差不多。但那場戰爭使我變得憎恨軍服。」
凱斯訥向朱維毅講述自己的「零點」:「那是在一次行軍途中,我們遭到伏擊。一個戰友心臟中彈,一頭栽倒在我駕駛的汽車的前面。他的軍服上衣被汩汩流出的血全部浸透染紅。那場面永遠留在了我的心裡。所以戰後我發誓不再穿任何制服。」
「一個民族如果必須用無辜生命的鮮血才能擦亮眼睛,看清自己和別人,這是很悲哀的。」凱斯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