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紅綠燈」文學座談會與沈從文「封筆」往事 | 鳳凰副刊

2020-12-17 鳳凰網讀書


沈從文夫婦一九四八年夏與友人在頤和園。前排左起: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張奚若夫人、楊振聲。

原題:「紅綠燈」,「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七日晚,北京大學「方向社」在蔡孑民先生紀念堂召開「今日文學的方向」座談會。遼瀋戰役已經結束,平津戰役迫在眉睫,在歷史大轉折的前夕討論文學的「方向」,自然不會只是一個單純的文學議題。果然就談到了政治,沈從文把它比喻成「紅綠燈」,而文學是不是需要用「紅綠燈」來限制呢?

沈[從文]:駕車者須受警察指導,他能不顧紅綠燈嗎?

馮[至]:紅綠燈是好東西,不顧紅綠燈是不對的。

沈[從文]:如有人要操縱紅綠燈,又如何?

馮[至]:既然要在路上走,就得看紅綠燈。

沈[從文]:也許有人以為不要紅綠燈,走得更好呢?

汪[曾祺]:這個比喻是不恰當的。(因為承認他有操縱紅綠燈的權利[力]即是承認他是合法的,是對的。那自然得看著紅綠燈走路了,但如果並不如此呢?)我希望諸位前輩能告訴我們自己的經驗。

沈[從文]:文學自然受政治的限制,但是否能保留一點批評、修正的權利呢?

廢[名]:第一次大戰以來,中外都無好作品。文學變了。歐戰以前的文學家確能推動社會,如俄國的小說家們。現在不同了,看見紅燈,不讓你走,就不走了!

沈[從文]:我的意思是文學是否在接受政治的影響以外,還可以修正政治,是否只是單方面的守規矩而已?

廢[名]:這規矩不是那意思。你要把他釘上十字架,他無法反抗,但也無法使他真正服從。文學家只有心裡有無光明的問題,別無其他。

沈[從文]:但如何使光明更光明呢?這即是問題。

廢[名]:自古以來,聖賢從來沒有這個問題。

沈[從文]:聖賢到處跑,又是為什麼呢?

廢[名]:文學與此不同。文學是天才的表現,只記錄自己的痛苦,對社會無影響可言。

錢[學熙]:沈先生所提的問題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我覺得關鍵在自己。如果自己覺得自己的方向很對,而與實際有衝突時,則有二條路可以選擇的:一是不顧一切,走向前去,走到被槍斃為止。另一條是妥協的路,暫時停筆,將來再說。實際上妥協也等於槍斃自己。

沈[從文]:一方面有紅綠燈的限制,一方面自己還想走路。

錢[學熙]:剛才我們是假定衝突的情形。事實上是否衝突呢?自己的方向是不是一定對?如認為對的,那末要犧牲也只好犧牲。但方向是否正確,必須仔細考慮。

馮[至]:這確是應該考慮的。日常生活中無不存在取決的問題。只有取捨的決定才能使人感到生命的意義。一個作家沒有中心思想,是不能成功的。

因戰事逼近,十一月八日,沈從文所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停刊;十日,他和周定一合編的《平明日報·星期藝文》停刊。十日這天,他拿出自己的一本舊書,一九二八年新月書店出版的《阿麗思中國遊記》,做校改,在書頁上寫下一句「痛苦中校本書三章」。十二月六日,繼續校改,寫下:「越看越難受,這有些什麼用?」「一面是千萬人在為爭取一點原則而死亡,一面是萬萬人為這個變而彷徨憂懼,這些文章存在有什麼意義?」

十一月十九日,張充和與傅漢思結婚,十二月十六日兩人離開北平飛往上海,後同去美國。沈從文的舊識、時任南京政府青年部次長的陳雪屏十二月來到解放軍包圍的北平,搶運學者教授,通知沈從文全家南飛。沈從文選擇留下。他給大哥沈雲麓的信中說:「北平冬晴,天日猶明明朗朗,惟十天半月可能即有地覆天翻大戰發生!」「北平可能不至於毀去,惟必然有不少熟人因之要在混亂胡塗中毀去。大家都心情沉鬱,為三十年所僅見。……二百萬人都不聲不響的等待要來的事件。真是歷史最離奇而深刻的一章。」

沈從文很快就清醒地認識到,北大座談會所討論的「紅綠燈」問題,是一個不需要、也不可能再討論的問題,因為即將來臨的新時代所要求的文學,不是像他習慣的那樣從「思」字出發,而是必須用「信」字起步,也就是說,必須把政治和政治的要求作為一個無可懷疑的前提接受下來,再來進行寫作。看清楚了這一點,他也就對自己的文學命運有了明確的預感。因為所編副刊停刊,他寄還來稿,在給一個青年作者的信中,說「中國行將進入一新時代,……傳統寫作方式態度,恐都得決心放棄,從新起始來學習從事。人近中年,觀念凝固,用筆習慣已不容易扭轉,加之誤解重重,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擱筆。這是我們年齡的人必然結果」。不久在另一封信中,他又重複這一想法:「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性情內向,缺少社交適應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統由一個『思』字出發,此時卻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至少在表述的文字上,沈從文是相當克制和平靜的。他看到了即將來臨的悲劇命運,但這樣的命運,他那時覺得,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我們年齡的人」、「我們一代若干人」的。「在這個社會由分解圮坍到秩序重得過程中,中年一代既由於種種問題難適應,可能會要犧牲大半,也不妨事。因為這些人大多已年在四十到六十之間,四十年內憂外患,各有一分,一顆心都磨鍊得沉沉的。……不幸的是社會發展取突變方式,這些人配合現實不來,許多努力得來的成就,在時代一切價值重估情況中,自不免都若毫無意義可言。這其中自然有的是悲劇,年青人能理解這悲劇所自來,不為一時不公平論斷所蔽,就很夠了。」

一九四八年的最後一天,他在《傳奇不奇》文稿後題識:「卅七年末一日重看,這故事想已無希望完成。」《傳奇不奇》是他最後發表的小說,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刊於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誌》,是《赤魘》、《雪晴》、《巧秀與冬生》的接續,這一個系列本來計劃中還有續篇。這一天,他給同事周定一寫了個條幅,臨史孝山《出師頌》,落款處寫「三十七年除日封筆試紙」。「封筆」,也就是對文學的決定了。

(本文摘自《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 張新穎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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