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到,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這首詞開頭有一段小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淳熙己亥」是1179年,「自湖北漕移湖南」指自湖北調任湖南轉運副使,他先是擔任湖北轉運副使。「轉運使」是管財政的官員,負責徵收錢糧,並且解運到京師。辛棄疾擔任這種柴米油鹽的官職心情並不好。當時辛棄疾已南歸不少年了,從北方來到南方,總以為自己的抗敵報國的理想能夠實現,但是卻發現,自己距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遠。而且湖北離抗金前線還稍微近一點,往湖南一調就隔得更遠。「同官王正之」,王正之叫王正己,以字行,浙江四明人。時任湖北轉運判官,年紀比辛棄疾大22歲。王正之在小山亭,就是鄂州東漕衙門的乖崖堂,設宴來歡送辛棄疾。
這個時候是淳熙六年的春三月。這首詞表面上是寫春怨,表現了一個失寵女人的苦悶,實際上抒發了作者對國事的憂慮和自己屢遭排擠打擊的沉重的心情。詞的上片是傷春,痛風雨之無情;下片詠懷,哀時局之可憫,雖曰「閒愁」,而寄託遙深。
上片寫惜春、留春、怨春的複雜情感,寫憐惜春天逝去,而徒然希望留住春天的心情。詞從映入眼帘的景物寫起,由「落紅」、「芳草」、「飛絮」等構成一幅暮春的圖畫。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首先是惜春。這首詞用了三個字的領字「更能消」。「幾番風雨」,幾度風雨之後,春天就送走了。因為愛惜春天,甚至害怕春天到得太早,怕花開得太早,更何況眼前已經是落紅滿地的情況,「落紅無數」。表面上,這是由春天而發,實際上是對南宋的政治形勢而言的,南宋的政治形勢是一個形象化的寫照。同時也寄寓著作者光陰虛擲,事業無成的感嘆。
「春且住,見說到,天涯芳草無歸路。」
希望能留住春天,用的是擬人化手法。明知春天的歸去是無可挽回的,但是還想強行挽留住。表面上是寫的「惜春、留春」,實際上作者是希望恢復中原、統一祖國的那種大好局面能夠被留住。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前面是惜春、留春,這裡是怨春,怨春天不回答,算來只有屋邊的蜘蛛網,整天牽住紛飛的柳絮。柳絮是春天的尾巴,春末的時候柳絮飄飛,柳絮飛完了之後,春天也就結束了。「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想勉強留下一點春天的痕跡。春色難留,勢在必然,然而怨恨又有何用,還不如「畫簷蛛網」,還能留住一點飛絮。
上片四句把「惜春」、「留春」、「怨春」的複雜感情交織在一起,以「飛絮」作結,寫出了作者複雜而矛盾的心情。
詞的下片借陳阿嬌的閨怨故事,寫自己心中的鬱悶無處傾訴。以娥眉遭妒表現作者對自身遭遇的不平,和對當時一些投降派和權奸當道的痛心。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長門賦」這裡涉及到一段漢武帝的典故。傳說漢武帝失寵的皇后陳阿嬌,用千兩黃金請司馬相如寫了一個《長門賦》,使漢武帝回心轉意。《長門賦》今天果真能見到,但是學術界一致認為這是假託的,因為有這麼一個故事,所以說歷史上司馬相如曾經寫過《長門賦》,但今天的《長門賦》似乎並不是司馬相如寫的。
「脈脈此情誰訴」,古人在詩詞中經常用夫婦的關係表示君臣的關係。自稱是女子,那麼被稱為丈夫的那個人就是君主,把君臣關係比成夫婦關係。作者以陳皇后長門失寵,揭示自已雖忠而見疑,屢遭讒毀,不得重用。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
這裡,作者一反常態,很憤激地呵斥出,「君莫舞」,對那些打擊自己的人呵斥道,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他因為是以宮中女子的身份這樣說,你看不到楊玉環、趙飛燕那樣的人,如今也都化為塵土了嗎?她們不都是曾經得意過一時嗎?
「閒愁最苦」,這儘管是很隨意的一句話,人們到了老了,經常會有人重複這一句話。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斜陽在煙柳斷腸處,用煙柳斜陽的悽迷景象,象徵南宋王朝的昏庸腐朽,有點日薄西山的氣象,借暮春的晚景,暗示南宋的沒落的命運,寄託了對國事的無限哀傷。也沒有寫得太決絕,因為這個時候他畢竟還在官場上,他對自己的前途儘管有滿腹的牢騷,但同時也有滿腹的希望。儘管這個希望一次次地變為失望,但畢竟跟他後來閒居帶湖和鉛山二十年的那種經歷還是不一樣的。
這首詞通篇設喻,創造象徵性的形象來表現作者對政治理想和時局的關切。擬人化的手法與典故的運用也恰到好處。繼承了屈原《離騷》的優良傳統,託兒女之情寫君臣之事,借閨怨來反映政治鬥爭。整首詞寫得纏綿曲折,沉鬱頓挫,呈現出別具一格的詞風。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這首詞:「詞意殊怨,而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譚評詞辨》也說:「權奇倜儻,純用太白樂府的詩法。『見說道』是開,『君不見』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