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大念歷史系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知道我愛讀書,與我閒談時說:「你知道拿到一本書之後,先讀什麼嗎?」然後自答:「要先看序言和跋語,那是讀書的門徑。入門靠它,它是理解書的捷徑。當然,還要看一下版權頁上的零碎兒,那也是有用的。」
這番話對我啟發很大,對我後來的讀書幫助也很大。這種啟發和幫助,我在後來漫長的讀書生活中體會得越來越深。因為這番話,我對書籍的序跋做了一番專門的研究,從學理層面加深了對序跋的理解。
序跋是怎樣一種文體
序跋,包括序和跋。序和跋,自古及今,有不少別稱。
序又稱「敘」「引」「引言」「小引」「序言」「題記」「弁言」「自紀」「緣起」「前言」等;跋,又稱「後序」「跋尾」「書後」「附記」「後記」等。
序和跋都是陳述作品(書、文、詩等)的作意(宗旨、目的、寫作動機等)和介紹、評價作品內容的文字,所以古人將二者作為一種文體合稱。
清代桐城派姚鼐編纂的《古文辭類纂》,將序跋作為一大文章品類,與論辯、奏議、書說、詔令、碑誌等十二種文章品類並列;選家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也將序跋與論著、詞賦、詔令、奏議、書牘等十種文章品類並列。
序與跋也有某些差別,但差別不甚大,所以「序跋」成為同一類文體的名稱。
序文是相當古老的一種文體。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先秦,《尚書》《詩經》中已有序,《莊子》的「天下」篇也已具有序文的雛形。
到了漢代,序文日趨正規化。早期序文的代表作品有子夏的《毛詩序》《史記·太史公自序》《漢書·敘傳》及劉向校書的敘錄等。婁堅《重刻元氏長慶集序》云:「序者,敘所以作之旨也,蓋始於子夏之序《詩》。其後劉向以校書為職,每一編成,即有序,最為雅馴矣。」
婁氏把子夏的《毛詩序》作為序的正式肇始,如果按照此說,則序文的歷史至少已有兩千多年了。
以今人的習慣而論,冠於一書之前的稱為序,置於一書之末的稱為跋。但在古代,序的位置卻經歷了一個從書末到書前的變化過程。
清人紀曉嵐評《文心雕龍·序志》時說:「古人之序皆在後,《史記》《漢書》《法言》《潛夫論》之類,古本尚斑斑可考。」所舉的四部漢代典籍,序文都是放在書末的。
到了宋代,書序逐漸由書末置於書前。宋代學者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雲,漢代揚雄《法言》的序文本在卷後,司馬光為《法言》做集注時,「始置之篇首」。又據《四庫全書總目》說,司馬光這樣做是沿襲了注家宋鹹的做法。
這表明,北宋時書序已多放在書前。李清照曾做《金石錄後序》,文天祥曾做《指南錄後序》,「後序」二字,說明至遲到南宋,序已不再置於書末了。
序移到書前以後,放在書末或一篇文章之後的類似文字就稱為「跋」了。
跋,原意為足後,引申為作品之後的文字。明人吳師曾《文體明辨》云:「題跋者,簡編之後語也。……其後賢者,或因人之請求,或因感而有得,則復撰詞以綴於簡末,而總謂之題跋。」
大約宋代以後,序與跋逐漸各安其位,成為定位於作品前後的兩個部件。《文體明辨》又云:「凡經傳子史、詩文圖書之類,前有序引,後有後序,可謂盡矣。」序引、後序,即序與跋。這句話道出了明代時序跋定位於作品前後,及各類作品普遍有序有跋的狀況。
序文有作者「自序」和旁人「他序」兩種,跋也如是。旁人做的序跋,多出自師友、名家或整理者、賞鑑者、刊刻者之手。
序跋的應用範圍相當廣泛,誠如吳師曾所說,「凡經傳子史、詩文圖書之類」,皆可做序做跋。
序跋寫些什麼
序跋的內容非常豐富,作用也很重要。史學家呂思勉曾從「序」的字義出發,闡述了序文的內容和作用。他說:「書之有序,其義有二。一曰:序者,緒也,所以助讀者,使易得其端緒也。一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後之義也。《史記》之《自序》,《漢書》之《敘傳》,既述作書之由,復逐篇為之敘列,可謂兼此二義。」(《史評通》)
意思是說,書序的內容和作用有二,一是要交代寫書的緣由,使讀者讀書時有頭緒,二是要逐篇說明書的內容,使讀者對書的梗概有所了解。
關於呂思勉所說的馬班「作書之由」,讀其序,可以看到:《太史公自序》通過強調《春秋》褒貶現實的精神暗示了自己的寫作意圖,又通過列舉聖賢發憤著書,表明了自己心有鬱結,借著書以抒發滿腔悲憤的心境。班固在《敘傳》中也闡明了自己要紹續《史記》,補述「闕而不錄」之史的著書動機。二序又都逐篇敘列了內容提要。讀了二序,確是感到讀《史記》《漢書》時有了頭緒,明了梗概。
文學家葉聖陶對於序跋的內容和作用也有精闢的論述,他說:「序文的性質常常是全書的提要或批評。」(《略讀指導舉隅·前言》)又說:「序文的責務,最重要的當然在替作者加一種說明,使作品的潛在的容易被忽視的精神很顯著地展開於讀者的心中。」(《雉的心·序》)其中所說的「提要」「批評」「說明」,也就是介紹作品,評論作品,闡發作品的義旨。
例如,魯迅在蘇聯著名作家法捷耶夫所著《毀滅》的譯本《後記》裡說:「要用三百頁上下的書,來描寫一百五十個真正的大眾,本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以《水滸傳》的那麼繁重,也不能將一百零八條好漢寫盡。本書作者的簡練的方法,是從中選出代表來。」這是在介紹、評論《毀滅》的寫法和長處。
除了呂思勉和葉聖陶所論的序跋的內容和作用以外,還有許多序跋,常常由所評介的作品生發開去,闡發自己的各種見解,表露自己的種種心境。西晉哲學家郭象為《莊子》作注時寫了一篇《莊子序》,但序文並未只是就注談注,而是闡述了自己對莊子思想的見解。辛棄疾的《跋紹興辛巳親徵詔草》,全文對詔草本身未談一字,而是感嘆詔草的晚出致使抗金的有利時機失去,抒發了壯志難酬的悲憤。
總起來說,序跋的內容大體包括四個方面:一、說明著述或整理、刊刻的緣由和旨趣;二、介紹作者和作品;三、評論和闡發作品;四、由所評介的作品生發出各種見解及抒發種種心境。序跋的作用可以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是使讀者易於了解作者和作品;二是使讀者獲得與作品相關的學問、知識,了解作者的各種見解和心境。
序與跋在內容上有所區別,序一般重在對全書做總體說明,跋則一般有感而發,內容較靈活,或議論,或考訂,或抒情。但晚近一些後記的內容常被序文所囊括,故這些後記遂顯得空洞乏味。
由於序跋大都出自文人、學者、專家、名家之手,且多是精心結撰之作,所以序跋一般都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和較高的文化價值。序跋的作者常常是文化名人,他們本身就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而他們寫的序跋由於經常袒露心跡,所以成為研究這些名人「心史」的絕好材料。
明末清初大儒、思想家顧亭林《日知錄自序》中曾透露自己的內心世界:「若其所欲明學術,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則有不盡於是刻者,須絕筆之後,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這是理解顧炎武及《日知錄》的一把鑰匙。魯迅在《會稽郡故書雜集序》裡說:「又聞明哲之論,以為誇飾鄉土,非大雅所尚。」這是魯迅在批評狹隘的鄉土觀念,是了解魯迅的正確鄉土觀的一條寶貴資料。
序跋的特點和優點
序跋作為一種文體,有自己的特點和優點。
序跋的個性很強,感情色彩濃厚,作者個人的性情、風格在序跋中常有鮮明的反映。
明代戲曲家湯顯祖在《豔異編序》中云:「不佞,懶如嵇,狂如阮,慢如長卿,迂如元稹,一世不可餘,餘亦不可一世。……左蟹螯,右酒杯,拍浮大呼,漫興書此,以告夫世之讀《豔異編》者。」其疏狂、豪放的性情,名士的風格、派頭,躍然紙上。
清代小說家劉鶚在《老殘遊記自序》中稱自己的這部書是一部哭泣之書,如同《離騷》《莊子》是屈子、蒙叟之哭泣,並稱此書作意云:「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鍊生(按:劉鶚筆名)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其深摯的情感和坦誠的性格流露於字裡行間。
序跋的主觀色彩較濃,是作者發表個人的思想、主張、見解的園地,故在序跋中常能見到「一家之言」。
司馬遷對自己的主觀見解和對史實的客觀描述是分開來處理的:紀傳中的敘述往往是純粹客觀的,而主觀的評衡則見之於《太史公自序》、傳序和「太史公曰」。皇甫謐的《三都賦序》認為司馬相如、揚雄等人寫的賦藻飾過甚,誇張失實,故而提出了「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的論點,錢謙益的《跋傅文恪公文集》提出了文章貴在使人看到作者的精神面目的論點。劉毓崧的《古謠諺序》提出了謠諺無異於「言志之詩」的論點。
序跋具有很強的雜文氣質:長短不拘,莊諧雜出,隨意漫筆,千姿百態,不拘一格。長的序跋可達數千字,短的序跋則只有幾十字、一二百字。莊重嚴肅的序跋,如文天祥的《指南錄後序》、曾國藩的《經史百家簡編序》;詼諧幽默的序跋,如元人鍾嗣成的《錄鬼簿序》、清人張羅澄的《書偷頭記後》。
當代作家、古籍專家黃裳先生曾談過古代書跋樣式的繁多,從中也可窺見序跋內容的博雜:「書跋曾經有過種種樣式:經生的考訂,史家的辯證,目錄家羅列版本源流,收藏家賞析紙墨優劣,古董家歷數流傳端緒,掠販家誇說寶貨難求……花樣多得很。」(《翠墨集·後記》)
序跋常出自文章家之手,故序跋的文字多精警凝鍊,淵美雅雋,富有文採。
文學家唐弢在《晦庵序跋》中說:「序在中國古代是應用得相當廣泛的文體……至於梓印書文,一卷行世,自不免前序後跋,抒其所見,言之有物,成為一篇篇美麗的散文,一個個深邃的感情的淵藪,令人反覆諷誦,莫逆於心。」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由書籍之得失聚散,寫人世之離合悲歡,感情淋漓,文情跌宕,誠如清代文章家李慈銘所評:「敘致錯綜,筆墨疏秀,蕭然出町畦之外。」
晚明華淑的《閒情小品自序》更是清新流麗,文採飛揚。如云:「長夏草廬,隨興抽檢,得古人佳言韻事,復隨意摘錄,適意而止,聊以伴我閒日,命曰《閒情》。非經,非史,非子,非集,自成一種閒書而已。然而莊語足以警世,曠語足以空世,寓言足以玩世,談言足以醒世。」這是一篇上好的文學小品,一篇清雋優美的散文。
序跋中有許多文學珍品,讀序跋可謂一種文學欣賞。
作者:李喬,北京日報原編委、理論部主任
文章來源:《前線》雜誌2019年第9期,原標題「讀書先讀序跋——序跋瑣談」,文章有刪減
責編:金蕾蕾
版式:林苗苗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監製:李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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