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5日訊,葉龍一生追隨錢穆,在他八旬高齡的時候,整理、注釋先師錢穆未曾出版過的課堂講義,但這位訥訥的老人,不止是一位「複述者」,他原本也有要一個「大江大海」的故事。
在前往香港青衣島的路上,我時斷時續地讀著葉龍老先生即將出版的《錢穆書信集注釋》樣稿。
車窗外正是華南特有的「回南天」,薄霧若有似無,空氣中瀰漫著潮溼黏膩的味道。走過羅湖橋,由上水到青衣,出地鐵,轉巴士,沿途的風景漸漸從一片繁華變為寂然破落。
青衣,這片全港最多公屋(廉租房)的地區,另一個代名詞是「老人的天堂」。成群結隊的老人上車落車,一晃而過的茶餐廳擠滿蹣跚身影,路上幾乎看不見潮爆的年輕人,滿城儘是白頭人——從紹興到香港,從民國到21世紀,走過關山萬重,葉老尋到的棲身處,更像是一片被遺忘的土地。
他虛歲89了,鰥居多年,子女忙碌少來探望。在這片被遺忘的時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篤定地,做著一件堅信不會被後世遺忘的事情:整理、注釋先師錢穆未曾出版過的課堂講義。
2014年開始,《中國經濟史》、《中國文學史》陸續出版,猶如點燃燎原之火,人們驚訝地發現,原來在錢穆廣博的學術體系之外,還有從未被發掘的、完整的專門史。很多人開始背誦錢穆的金句,「孔子之偉大,正如一間百貨公司,貨真而價實」,或是「杜甫是大時代中無足輕重的一粒沙、一片葉,但杜詩變成了史詩」。學者們也注意到這新出土的「文物」,並由此衍生出對新文化傳統的再一輪反思。而葉龍本人,則被迅速冠以「錢門傳薪人」的美譽——這,幾乎是他默默無聞的一生中最高的讚譽了。
這一切來的太快。快到當我們一遍又一遍去詢問葉老關於錢穆當年的音容笑貌、錢穆在香港的逸聞趣事、錢穆那些未解的謎團,從而把他變成錢穆的「影子」和「複述者」時,卻獨獨忘了這位訥訥的老人,原本也有一個「大江大海」的故事。
一位歷史的見證者,自己的故事卻未被見證,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即將出版的《錢穆書信集注釋》,部分彌補了這個遺憾。其中有二十封信,是錢穆在不同時期親筆手書給葉龍的。葉老特地為每封信寫了一篇解釋文章,短則千餘字,長則六七千字,當中不但有師生交往的細節、「南下文人」群體的歷史片段,難得他還談起了舊日往事,引人唏噓。
「我一生的成功,大概都和寫字有關。」他捧著樣稿,一面用紅筆細細訂正,一面對我說。那字跡著實漂亮,是好看的簪花小楷,端端正正的,有金石之氣。
這樣的筆跡,多半來自「童子功」。上世紀三十年代,紹興孩童葉龍每到暑假總不能玩耍,因為父親的嚴厲要求,他每天要練習整整六小時的毛筆書法,一面填寫紅字格,一面臨寫名家書法碑帖。至今,那墨硯清香、蟋蟀聲聲的悶熱夏天還栩栩如在眼前。
因寫字而改變命運,在葉龍的一生中,發生過多次。而最具轉折意義的,至少有兩次。
一次是1947年。從省立紹興中學畢業的葉龍還不滿20歲,沒錢升大學,先父又病故,只好寫信給世伯呂惠泉,託他的女兒呂馨婉幫忙找工作。很幸運,呂馨婉的先生在南京工作,正需要請一位書記,葉龍的一手好書法,當下就被看中。那一年他揮別母親,去了大城市南京,自此一去不回。
另一次是1953年。葉龍進入香港新亞書院,很快就因為筆錄快而準確,且對浙江口音無障礙,被指派為專門替錢穆先生做演講記錄。這件事,不少人都有記憶。新亞研究所前所長陳志誠曾回憶:「記憶所及,替錢師作記錄最多的,葉師兄應該是其中極少數者之一。他一直追隨著錢師,也一直好好珍藏著他所記錄的錢師筆記,應該說,他是錢師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這兩次寫字,深刻改變了葉龍的人生。
沒有南京,就不會有葉龍後來南下香港的機緣。
沒有新亞,同樣不會有時隔六十年整理恩師授課筆記的前因。
如果說,南京給了葉龍一身謀生本領,新亞就賦予了他一個精神世界。
人常說命運偶然,我更願意相信命運是位「盲眼鐘錶匠」,它因循的惟一準則,是因果。
二
南京,是葉龍人生的第一站。
19歲的小鎮青年一腳邁入當時的全國政治中心,而且直接進了政府核心部門,雖然只是個底層的文書,總還是體面的公務員。
這一切,都和葉龍的世家姐姐呂馨婉的丈夫陳祖舜有關。
陳祖舜任職於國民黨聯合勤務總司令部,是位要員,軍銜少將。今天能查閱到的史料顯示,陳祖舜是廣東始興人,曾在國民黨軍事情報機關擔任要員,也捲入過軍統內部的「爭權大戲」,後在獄中病逝。
對於這一段政治風雲,葉龍卻不願提及。在他的記憶裡,只留下南京的明媚春光。
紫金山下,玄武湖畔,雨花臺上,棲霞寺中,「我在南京那一年多很悠閒,工作就是抄寫抄寫,假期到馨婉姐姐家吃飯,同他們兩夫婦到處去玩。」除此以外,貨幣貶值的可怕情狀,至今宛在眼前,「每當月尾領到薪水,便急忙到南京市中心的新街口,急忙將紙幣換成銀幣,那時候國民政府財政部發出的貨幣,幾乎每分鐘都會貶值。」
王鼎鈞先生在其回憶錄《關山奪路》裡說:「內戰時期,我參加國軍,看見國民黨的巔峰狀態,也看見共產黨的全面勝利……國共好比兩座山,我好比一條小河,關山奪路,曲曲折折走出來,這就是精彩的人生。」
這句話用在葉龍身上,同樣貼切。
1949年,中國鼎革。大時代裡如同一葉扁舟的小人物葉龍,先是隨國民黨政府機關轉移到了廣州,很快又接到播遷重慶的命令。早聞「蜀道難」,葉龍不願隨遷,行至湖南時選擇了脫離,在湖南武岡鄉下一間小學教書,教了半年多,等待全國解放。誰料,共產黨取得全國勝利後,葉龍的家鄉又開始緝捕託洛茨基派。葉龍的兩個朋友因為信奉託洛茨基被捕,他因此受到牽連,無法回鄉,只好轉往浙江舟山,試著再謀生路。陰差陽錯,舟山的「蔣軍官兵收容所」一張字條,把葉龍遣回親戚所在的籍貫:湖南沅陵。他千山萬水,又回到湖南,這次在一家醬園做學徒,白天送貨,晚上看門口,一晃又是半年。
「我中學畢業就做了少尉書記,如今一輩子要做個小學徒,有什麼意思?」那時的葉龍剛滿22歲,人生卻一眼就能望到盡頭。在信息閉塞的鄉下,他聽收音機、看最新的雜誌、和筆友通信,心中充滿了不甘和對外面世界的嚮往。
一份香港左派報紙給他帶來了希望。一天,葉龍在當地的新華書店看到香港《周末報》上刊載的文章,介紹香港調景嶺難民營的情況,「救濟糧每天吃幾餐,還有奶粉、維他命,待遇很好。我心想,做難民這麼好?不如到香港闖一闖。」
那是1950年。葉龍一路向南,經廣州過深圳,直到香港關口才停下。他還記得這樣一個細節:當時,警察用粵語問了一句「你從哪裡來?」他聽得一頭霧水,因此被拒入。原來鴉片戰爭後港英政府有規定,廣東人可以自由出入香港,非廣東人則不允。幸運的是,葉龍在關口附近遇到「黃牛黨」,晚上由「黃牛黨」背著過了深圳河,這才踏上香港的土地。
關於那幾年,葉龍談得並不多,且語焉不詳。
我想,他身上一定繫著許多秘密。
這些秘密是什麼?要不要解開?答案或許並不重要。時代的風雲散去,小人物無非被時代裹挾,小人物的秘密也早被時間稀釋。真正能留下來的,今天我們才看得無比清楚,是知識,是思想,是文化,是藝術,是亙古不變的精神之美。
猶記第一次到葉老家做客的情形。臨走時,他突然拉住我,說要唱一支歌。那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歌詞十分樸素,韻律卻相當動聽:
南京到北京,哪一個不文明?人民的領袖,就是那毛澤東。因為有了毛主席,咱們才抬起了頭,嘿嘿嘿喲,咱們才抬起了頭。
江水向東流,花開滿山頭。又有吃又有穿,人人不發愁。因為有了毛主席,咱們才抬起了頭,嘿嘿嘿喲,咱們才抬起了頭。
這是一首紅歌。解放初期在湖南沅陵的鄉下,葉龍停留大陸的最後一站,偶然從收音機聽到這首歌,就記了下來,一直記到今天。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說「最愛還是這首歌」。
1951年4月15日,香港《星島日報》「喜怒哀樂」專欄登出了一篇短文,投稿人名為「重生」。
這位「重生先生」,就是葉龍。
此時的他,如願到了調景嶺,進入美國女傳教士西門英才創辦的協同聖經學院。每天學英文和《聖經》,畫些聖誕卡、繡麻包袋,或是幫忙種菜,生活清貧,卻其樂融融。較之此前的顛沛流離,他仿若開始了第二次人生。
與此同時,在不遠的九龍深水埗桂林街,一間名為「新亞書院」的私立大學剛創立不久,創立者正是名震天下的大學者錢穆。而「新亞」,取的正是「亞洲新生」之義,錢穆堅信「中國民族當時的處境,無論多黑暗艱苦,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有復興之前途」。
彼時的香港,大陸富商、南下文人、難民學生,紛湧而入。據英國歷史學家弗蘭克·韋爾什《香港史》記載:「新來者蜂擁而至,數年之內人數就達到香港本地人口的4倍。」人人備嘗艱辛,只求一席之棲和一口飯吃,可「重生」的快樂,依然鼓蕩在每個人心中。
當時,葉龍以「重生」為筆名,經常在《星島日報》《大公報》《文匯報》發表文章,稿費少則數元,多則幾十元。靠著這些稿費,他度過了最初的艱難歲月。
而真正意義上的「重生」,則要等到1953年,他正式踏入新亞書院的那一刻——
「他(註:錢穆)給我的印象是:一個不高而結實的身材,精神飽滿,面色紅潤,眉毛長得特別長,目光慈祥而帶有威嚴。記得那一次好像也是穿著藍色的長袍吧,白斜布的內衣領子,高出外面那件藍棉袍的衣領幾達一倍。」
錢穆並沒有記住臺下的葉龍。可葉龍的心底,不知被注入了什麼東西,暖暖的,又禁不住想流淚。過了很多年,他才明白那是因為「錢先生對於古老的中華,有著說不出的情愛;對於深遠的中國歷史文化,更有著說不出的敬重。他這個人真是有點理想」。
或許,就是這一點「理想」,讓錢穆自那時起,成了貫穿葉龍一生的「精神教父」。
從新亞書院畢業後,葉龍執教過21所學校,包括7間小學、7間中學、7間大專,課程涵蓋文、史、哲,「香港中小學的課本,基本不講抗戰史。」他搖搖頭,執教的四十幾年裡,他沒什麼機會跟學生好好講抗戰是怎麼回事。
曾幾何時,殖民地色彩濃鬱的香港,中文教育之落後,讓身為教師的葉龍為之心寒。那些讀ABC長大的香港年輕人,古文水平差,考試只知背標準答案,更不用說對中國傳統文化心懷「溫情與敬意」了。他不止一次要學生「去奶路臣街買本《古文評註》回來學」,《赤壁賦》《弔古戰場》……逼著背上兩年,才終於打下點古文基礎。
如今在時事、財經、政治多個領域大放光華的香樹輝,曾在新亞書院讀經濟系。他還記得,剛入新亞,作文課就要求寫毛筆字,老師葉龍奇怪道,「你的字體差得像讀英文中學,文章卻寫得像中文中學,到底算哪一種?」其實,香樹輝讀的是「英中」,但從小愛讀中文書報,這給他打下很好的通識基礎。如今,每談起讀書心得,香樹輝總說一句話:先讀點人文科學打底。
新亞畢業的前香港警署署長李明逵,退休後堅持做義工,而非如同僚一般謀個薪水豐厚的職位。前港大校長徐立之,用新亞精神適度影響傳統的英式教育。滙豐銀行大班鄭海泉,認為「在新亞經歷每一件事都令他成熟」,而後來成為保險界大亨的王偉慶,最大遺憾就是因家庭窘困退學未能在新亞畢業。
當葉龍歷數這些老校友的故事,似乎舉頭能見先師的眼。這,就是所謂「傳承」吧。
如果說教育是另一種傳承,不同於血脈的精神傳承,葉龍這一輩人的使命,其實已然完成——教書,育人,著書,立說——他用這樣的方式,把在新亞「重生」的自己,刻進了歷史。
我對於葉老的身份仍有質疑。
追隨恩師錢穆幾近一生的他,之於錢穆究竟意味著什麼?一個勤於記錄而短於創見的學生?還是一個終究未能將「為文」與「人生」打通的晚輩?而錢穆的人生旨趣與精神高度,他是否稱得上知音?是否真正植入了內心,進而成為自己的身份認同?
與葉老相識的這些年,這些問題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直到我又一次站在他香港青衣島的住處門前,端詳著眼前這幅新對聯:
讀書丹桂根,勤儉黃金本。
我好像找到了答案。
上聯講「義」,下聯講「利」;上聯講的是人生理想,下聯講的是現實利害——葉龍的一生,實在是在這二者之中不斷地尋找平衡。
舍利取義,必要時捨身取義,這是錢穆作為一介士大夫,活在這世上的精神支柱,不能塌。1965年,錢穆離開新亞,結束了在香港16年傾注心血的辦學生涯。他並未申請在當年足以買房囤地的一次性數十萬港元退休金,而是堅持辭職以示明志存節。離校前的畢業典禮,錢穆如此寄語:「人生有兩個世界,一是現實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真世界……我們都是現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須同時成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
這番話,既是夫子自道,也是他對學生的期冀。
在1959年的信中,錢穆勸導葉龍:「為學必先有一種超世絕俗之想,弟性情忠厚,可以深入。」到了1965年,葉龍受派系之爭牽連,無法在香港中文大學完成大英國協學位,然而申請入讀臺北文化學院高級班研究,又因家累,顧慮重重。錢穆在給葉龍的一封信中,措辭激烈地勸解道:「吾儕為學不能太重在計較出路,打算利害」。
然而,20世紀下半葉,錢穆所讚美的那個「禮」的世界早已漸次崩潰,人們不再以君子為楷模,經濟騰飛的香港,繁華也開始蠶食「象牙塔」和「冷板凳」。
1971年,葉龍開始投資股票,小有收穫。他興奮地與恩師談論,卻引來一番叱責:「弟之近況一切不如意為念,然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此一濫字,切當好自體會。來書甚道股票事,斯人各有志。」
話說的很是嚴厲。
其實,錢穆一生淡迫名利,96歲去世時從無置產,遺產只有一副眼鏡、一對拐杖,晚年清苦悽涼。葉龍卻截然不同。埋首舊學之餘,他練就了一項炒股的好本領,上世紀七十年代就寫股評,炒股票,並以八萬八港元購入人生第一處房產。在「現實俗世界」和「理想真世界」之間,二人取捨之道,原本就南轅北轍。
不過,南轅北轍,並不等於高下之分。
葉龍一生跌宕。從記事起便烽火連天,從未有一張安靜的課桌可供讀書,也從未經歷過傳統中國社會通過「禮」來維持的一個值得依賴的價值系統;父親早亡,母親改嫁,十幾歲年紀便開始面對生存大計,從大陸顛簸到香港;讀書就業多有不易,他先後輾轉21間學校任教,邊教書邊念書,60歲才終於拿到博士學位。
——這樣的人生若拍成電影,片名一定叫做《苦鬥》。向生計苦鬥,在最底層的塵埃裡苦鬥。他只是一個小人物。
小人物葉龍不一定能做錢穆的伯牙、子期,卻可以做恩師的「影子」。
從最早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到《新亞遺鐸》中的若干篇章,從《講學粹語》到《中國經濟史》《中國社會經濟史》,從《中國文學史》到即將出版的《中國通史》《中國文化史》《錢穆學術演講集》《錢穆書信集注釋》,由葉龍一筆一畫整理出來的這批學術成果,覆蓋了他大半個生命,未來必將成為「錢穆學」研究一批不可或缺的文獻。
人們說他是「錢門傳薪人」。我說,是,也不是。
你問他做這些事懷著多少的理想,我想,不如說他是樸素的、對恩人的一種回報。
至於他的價值,或許,最可貴在於他是一個見證者——時代的見證者,錢穆的見證者,他自己的見證者。
葉龍主修哲學,一生和宗教有不解之緣。有一回,他唱了首《聖經》歌曲,印象很深,像是說自己的一生,
「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等他施行公理,叫公理得勝;外邦人都要仰望他的名……」
那一刻,那張布滿滄桑的臉有了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