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下 2019年33期 | 張佳瑋
您只看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和《茶館》,不一定能想得到:這麼位老北京範兒的先生,其實是留過洋的。有些位先生,可能一輩子都在中國,但舉手投足遣詞造句,很是西式。老舍先生是正經去過英國的,但地道北京話,一世不忘。筆下吃食,也是。「我生在北平,那裡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
像《駱駝祥子》裡,祥子是車夫。祥子攢了三年的錢,買了第一輛車;過於快樂,遂將買車日定為自己的生日。為了過這個大日子,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然後,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比如熱燒餅夾爆羊肉。
祥子被捉了壯丁,逃回來了,一段到橋頭吃老豆腐的描寫極精彩: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裡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溼透了褲腰。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這一碗滾燙的豆腐,就能把祥子救活了。
祥子重新開始拉車,依然拼命。後頭祥子被算計了,丟了差事,到老程家借住。老程請他吃早飯,酬勞他打掃院子,端兩碗甜漿粥,配不知多少馬蹄燒餅和小焦油炸鬼——也就是今時今日的油條。這規格挺高:老北京講究煎餅果子配砂鍋粳米粥。甜漿粥是粥裡加了豆漿和糖,更高級了一籌。馬蹄燒餅很重油酥,比一般一籮到底的粗燒餅精緻得多。
後來祥子半被迫地娶了虎妞,吃上了正經飯:虎妞給他做了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蔔——熬白菜極香美。這麼頓飯,祥子也承認吃著可口、熱火,但是「吃著不香,吃不出汗來」。這一句描寫,精彩極了。
到虎妞死去,祥子墮落了一段,又決定奮起了,還是打吃上面先找態度:吃點不好往下咽的東西,作為勤苦耐勞的新生活開始,於是他買了十個煎包兒,裡邊全是白菜幫子,吞了。再之後,為了慶祝新生活開始,買了個凍結實的柿子吃了——很樸實,但很甜。
小說最後,祥子墮落了,決定不顧以後,只圖現在了。所以決定:穿著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這是真的!——到最後,祥子覺得紮實的,也還是烙餅卷醬肉。
從熱燒餅夾爆羊肉開始,到烙餅卷醬肉為終。中間最好的時候,能吃上虎皮凍、熬白菜、肉丸子。這份貼近人民生活的真實,是老舍先生筆下極細緻,極了不起的所在。
汪曾祺先生回憶過老舍先生的幾處細節,結合看來,頗為有趣。
——說老舍先生請人吃飯,自己掂配菜,有意叫大家嘗嘗地道的北京風味。芥末墩兒極好。有一次還特意訂了盒子菜:火腿、臘鴨、小肚、口條之類的切片,但都很精緻。
——熬白菜端上來了,老舍先生舉起筷子:「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這句話令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果您還記得祥子吃虎妞做的熬白菜,一定忍不住笑出聲來。
最後一個故事,出於老舍先生的自述。這件事,和他的小說,和他的人,都得湊起來看。
話說抗戰期間,老舍先生在重慶時,很關愛吳組緗先生養的一頭小花豬。有一天看小花豬生病了,老舍先生帶頭圍著,關懷備至,瞎出主意:餵奎寧?吃草藥?最後請了豬醫生來,把豬治好了。老舍先生大喜,就跟吳先生聲明:冬天,得分幾斤臘肉。——只不知道小花豬作何感想?「你明明就是饞我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