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無意間與一位教育學部來日語課上做志願者的日本女生聊起了古日文和古中文的關係。其實之前在 Quiz 番組上,總能見到一類被稱之為「國語(こくご)」的考題。形式大概如下:
很顯然,這道題作為中國人的話,答案就在下面這句話中:(懶得打一遍,直接拷貝了度娘的答案=。=!)
選自《論語》:子張篇第十九。意思就是「君子的過錯,如同日蝕月蝕」。
【原文】
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①:過也,人皆見之;更也②,人皆仰之。」
【注釋】
①食:同「蝕」。
②更:變更,更改。
【譯文】
子貢說:「君子的過錯,如同日蝕月蝕:他犯了過錯,人們都看得見;他改正了錯誤,人們都仰望著他。」
但是作為日本人,這樣看來,所謂國語豈不是就在學中文,亦或者是在學文言文(古中文)嗎?由此可見,日本人的中文水準應該十分厲害才對啊?但為什麼在日常生活中,中國人去日本旅遊在有漢字的情況下大多無壓力可是日本人在中國旅遊的話,則完全行不通了呢?給中國人看一篇假名與漢字摻雜的日語文章,即使完全沒學過日語,很大可能下中國人也能憑藉為數不多的幾個漢字猜出大意,而日本人為何看到滿篇漢字的中文卻達不到中國人看日語的水準呢?
我問妹子,古い日本語と中國語一緒だね?(古日語和古中文是一樣的嗎)答案是一緒だ(一樣的~)。然而,我記得以前看過類似天皇詔書這種東西:
明明漢字很多,然而作為中國人的我第一眼還是眼前一黑,其實是直到剛剛查了古日文後,我才發現,原來任何一個沒學過日語的中國人,可能看不懂現代日文雜誌,但是都能讀懂這個天皇的詔書!之所以長久以來,我認為自己讀不懂詔書,是因為我被其中的各色假名給蒙蔽了雙眼。
詔書開頭語序可能稍微有些錯亂,但是直接看最後一段:
【原版】:朕ハ茲ニ國體ヲ護持シ得テ、忠良ナル爾臣民ノ赤誠ニ信倚シ、常ニ爾臣民ト共ニ在リ。若シ夫レ情ノ激スル所、濫ニ事端ヲ滋クシ、或ハ同胞排擠、互ニ時局ヲ亂リ、巍∷大道ヲ誤リ、信義ヲ世界ニ失フカ如キハ、朕最モ之ヲ戒ム。宜シク擧國一家、子孫相傳ヘ、確ク神州ノ不滅ヲ信シ、任重クシテ道遠キヲ念ヒ、總力ヲ將來ノ建設ニ傾ケ、道義ヲ篤クシ、志操ヲ鞏クシ、誓テ國體ノ 精弧◎發揚シ、世界ノ進運ニ後レサラムコトヲ期スヘシ。爾臣民、其レ克ク朕カ意ヲ體セヨ。
【中文翻譯】:朕於茲得以維護國體,信倚爾等忠良臣民之赤誠,並常與爾等臣民同在。若夫為情所激,妄滋事端,或者同胞互相排擠,擾亂時局;因而迷誤大道,失信義於世界,此朕所深戒。宜舉國一致,子孫相傳,確信神州之不滅。念任重而道遠,傾全力於將來之建設,篤守道義,堅定志操,誓必發揚國體之精華,不致落後於世界之進化,望爾等臣民善體朕意。
於是我們把假名去掉,原版的開頭就成了「朕茲國體護持得、忠良爾臣民赤誠信倚、常爾臣民共在」,和中文翻譯「朕於茲得以維護國體,信倚爾等忠良臣民之赤誠,並常與爾等臣民同在」幾乎一樣了。而我們看到像「得」、「倚」這類動詞在句末,是因為日語語序和中文語法不同,動詞在後所致。前面是詔書原文以及中文翻譯,那麼再來看「日文翻譯」。按理說天皇可是正兒八經日本人,日本人讀怎麼會還要翻譯呢?也是因為,天皇所書詔書,是非專業解釋中的「古日文」,而非現代日文。正如文言文對應現代中文,甚至魯迅那些晦澀難懂的文章對應現代中文。
【現代日文翻譯】:私は、ここに國體(天皇制)を守り通して、忠義で善良な國民の真心を信頼し、いつも國民とともにある。もし、感情的になって爭い事をしたり、國民同士がいがみあって、國家を混亂に陥らせて世界から信用を失うようになることを私は犟く懸念している。 國民よ、どうか団結して子孫ともども固く、神國日本の不滅を信じ、道は遠いが責任の重大さを自覚し、総力を將來の建設のために傾け、道義心や志操を固くして、日本の栄光を再び輝かせるよう、世界の動きに遅れないように努力し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あなた方國民はどうか私の気持ちを酌んで理解してほししい。這下,毫無日語功底的中國人可能就真的眼前一黑或者難以精確理解了,而日本人則能輕鬆看懂上面的段落。
至此,總結,中國人能看懂所謂「古日語」,而日本人高中時學習的「國語」則幾乎與古中文無異。但是前面提到,因為日語語與漢語不同,因此詔書中的語句,雖然不難理解,但是作為中國人還是要在大腦裡重新組合一下語序的。可是在最前面的 Quiz 番組考題裡,可是正兒八經的論語文言文無誤,沒有什麼所謂把動詞改一改放在後面。這樣的話,如果是日本人,豈不是更難學習了?通過在知乎上的查閱,在一篇名為「日本人為什麼學文言文」的翻譯文章裡指出,讀漢文的第一步,是先將漢文重新調整為日語的語序,這樣的文章成為「漢文訓讀文」。是不是有些熟悉,上面的天皇詔書,就是漢語經過調整語序後,方便日本人讀語句而得來的「漢文訓読(かんぶんくんどく)」文。上面詔書為裕仁天皇所書,因此上面還有假名蒙蔽大家雙眼,如果看一下更為早期的明治維新時的詔書,上面沒有了標註假名,國人則更一目了然:
由此可見,日本妹子承認的古日文就是古中文「漢文」(我們叫「文言文」)確實如此。如果說明治天皇這份詔書稱的上「漢文」的話,那麼裕仁天皇的詔書,則是改良語序後的「漢文訓讀文」。之所以會加一些假名,是方便日本人學習漢文,因為按照現代日語語序,通篇的文言文,他們難以斷句、理解。要想了解日本人怎麼學習文言文,可以簡單維基百科一下:
【定義概括(解釋前面的那些假名標註)】訓讀是日本人在閱讀漢文過程中,使用「乎古止點」(ヲコト點、乎古止點(をことてん))在文中添加「ヲ(を)」與「コト(こと)」等助字,以「返點」(返り點(かえりてん))表示詞語的閱讀順序,以送假名、句讀點、片假名等作為閱讀的輔助,從而發展出的訓讀法。乎古止點、返點、送假名、振假名等各種訓讀漢文的標點,統稱「訓點」(訓點)。
【簡單舉例(紅字為插入文言文裡的假名)】
**被雁點連結的兩字要倒讀:
原文:魚我所欲也(孟子)
加返點:魚我所レ欲也。
加假名:魚うを我わガ所ところレ欲ほつス也なり。
讀為:魚うお 我わが欲ほっす所ところなり。(也 → なり)
**當有兩個及以上連續雁點時,將被雁點連起來的字連續倒讀(也可以理解為:從最後一對雁點字開始訓讀);當雁點下字亦標有其他返點時,先跳過該字直至找到沒有返點的實字(若有;當沒有時則是這套返點中最後一個字),然後再去按照返點標記的順序返回讀其他字,最後讀雁點上的字。如:
原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
加返點:己所レ不レ欲、勿レ施二於人一。
加假名:己おのれ所ところレ不ざるレ欲ほつセ、勿なかレレ施ほどこスコト二於人ひとニ一。
讀為:己おのれ欲ほっせざる所ところ、人ひとに施ほどこすこと勿なかれ。(不→ …ざる;於 → に)
等等等等……
因此總結,日本人是可以讀中文文言文的,但是大部分人需要假名的標記。學習順序大致為:將漢文通過這些「假名的標記法」調整為日語語序,再翻譯成現代日語。而對應中國的古詩詞呢?日本妹子給我舉了一個例子:春暁(春眠暁を覚えず)。
我Yahoo搜了一下,是這樣的:
她跟我說,如果不學的話光看「春眠暁を覚えず」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雖然看似有假名在裡面了,可是日本人不知道意思!而他們要想知道意思需要變成這樣:
這就涉及到古日文了,將中文版「春眠不覺曉」,換成「春眠暁を覚えず」是不是有點俳句和歌的感覺?所以說對日本人來說,其實漢文訓讀文,也就是類似裕仁天皇詔書,會比上面這個「春眠暁を覚えず」古日文更容易理解一些。是不是和人們想的有點不一樣?別以為假名寫的越多日本人反而看的越明白=。=!
我自己猜測的話,其實類比一下中文,我們的詩歌和文言文,區別也是很大!很有可能詩歌的意思不太明白,但是看文言文會更能理解一些呢?
談到古日文,歷史就比較久遠了,這涉及到假名與漢字的關係,日文起源問題。就個人理解而言,簡單介紹一下:
在漢字傳入日本前,日本並沒有正規的書寫系統,但隨著歷史發展,書寫系統的產生非常有必要,因為涉及到諸如皇權的繼承、法律法規的頒布,由此日本開始借用中國漢字作為書寫系統。在最開始漢字引入後,日本同韓國一樣,是一個「文言二途」的存在,即語言的口頭說法和紙上寫法不一樣。舉例而言,日語中的「早上好」讀作「Ohayo(哦哈喲)」,可是日本人得在紙上寫「早上好」;亦或舉,中文的口頭白話和古代書面文言文的區別: 「朕看過了」和「朕已閱」。當然,對日本人來說,文言二途制的難度比白話和文言文間的轉化大的多,導致漢字只是官方書面語,而且是精英階級才有條件學習的語言(能達到文言二途的人基本上就是日本人多學了門中國語)。再後來有了「萬葉假名」假名的發明。簡而言之,就是將漢字當作拼音。這個時候的「Ohayo(哦哈喲)」就可以直接按日語與中文的發音對照寫成「哦哈喲」而非「早上好」了,語法難度似乎降低了不少。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よろしくYoroshiku」(和中文發音『喲落西苦』相似),可以被寫作「夜露死苦」,而不必學寫一句中文的「請多關照」。到了平安時代,根據百度百科所寫,「由於宮廷女人長年抄寫《萬葉集》,而「萬葉假名」的漢字,都有固定字音,寫著寫著,無形中便簡略了漢字,變成類似草書的字體,積年累月,就成為『平假名「平仮名ひらがな」』。」因此平假名也被稱為女文字。【平假名柔和飄逸:あいうえお(平)VSアイウエオ(片)】
而另一方面,「要學漢文的宮廷子弟或考上大學的精英,為了將漢文念成日本固有語音,只好在漢文旁加上種種拆解漢字而成的助詞與記號,這些助詞與記號,正是『片假名「片仮名カタカナ」』。」也被稱為男文字【片假名比較剛硬,現代多用來書寫外來語;比如用『咖啡』這個外來詞,就是用片假名寫作コーヒー,而不用平假名こーひー】。在此一提,之前裕仁天皇詔書上出現的假名就是片假名,也就是後面解釋過的這是方便當代日本人學習文言文用到的「漢文訓讀文」。所以說,古代日本貴族子弟為了漢文考試的作弊而發明了片假名,現代日本人學習文言文恰恰運用了古時候為了學漢文而作弊想出來的方法。
平假名是光明正大「進化」而來的,因此人們熟知的源氏物語等作,皆由平假名書寫而成,自此女流文學顯露初端。而片假名,則是自平假名正式書寫的兩百年後,才在書面中被當作『正規字』啟用。假名的出現,正式擺脫了中文各種詞字句對日本人的限制,他們現在想說「早上好 Ohayo」,就可以直接寫上「おはよう Ohayo」,而不用寫個「早上好」或「哦哈喲」了!所以說因為牽扯到各種中日詞字句的轉換而在歷史的河流中變幻莫測的「古日文」,對日本人來說,還不如「漢文訓讀文』,即類似裕仁詔書那樣好理解。
前面介紹了「平假名」和「片假名」,再來簡單說明一下日語裡的「音讀」和「訓讀」。「訓讀」就是日語原有的發音,比如『Ohayo』是早上好,中國人聽著不太順耳不太熟悉的;「音讀」則是由中文的發音演變而來的,比如「光明」,讀作『Koumei』,類似「括咩」,就和現代中文發音十分類似了。因此,中文裡存在的一詞多意、一字多音,在日語裡也是大量存在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初學日語的中國人,很多時候看到中文漢字並沒有想像中的開心,因為這個時候往往看假名會讀音可是意思不明白,看中文大概明白意思可是卻不清楚日語發音。綜上所述,現代日語這門語言並不是像中國人想像的那般通俗容易,而對本土現代日本人而言,他們國語所學的古文,漢文(文言文),也比國人學文言文要難得多。
作者: 解蘇,系日本早稻田大學政經學部三年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