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敬獻於林昭等先驅者
一
可能有的朋友看到這篇文章的題目會說:錯了!應當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才對。的確,《孟子》原來說的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後人習慣先「達」而後「窮」並改「兼善」為「兼濟」,尚不失孟子原義。但我確實認為:一個人如果真心想要「善其身」與「濟天下」,那還是改成本文題目所云的「窮則兼濟天下,達則獨善其身」的好。
思想史上流行的觀點認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作為中國文化精髓的「儒道互補」的體現:前半句表達了儒家的理想主義和入世精神,而後半句顯示出道家的豁達態度與出世境界。不過,「文本史」的角度講,這個說法是有明顯缺陷的:如上所述,整個這句話原出於《孟子》,本與道家無關。而道家或老或莊,似乎都沒有說過「善(無論獨善兼善)其身」之類的話。相反,本來意義上的道家是主張「絕仁棄義」解構道德而追求無是非無善惡的「逍遙」境界的,它並不強調個人道德修養。說前半句是儒後半句是道,似難以服人。
但如果把「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道德含義除去,而只把它們理解為「有為」與「無為」,則這句話(不僅是後半句)又成了純粹的道家思想。人們常常只把「無為」看成是道家主張,其實至少莊周這個道家宗師也有追「;有為」的一面。在《莊子·外篇·山木》中,莊周曾自比「騰猿」:「其得楠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猴子抱上了高貴的大樹,便得志稱雄,「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而一旦掉到了荊棘叢中,就夾起尾巴做孫子,「危行側視,振動悼慄」了。換句話說,在莊周看來,人當得勢時是「有為」的,所謂「無為」,就是「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時的生存方式:「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
眾所周知,道家在知與行兩方面都倡「無為」。單就「無為」而論「無為」,本無所謂對錯。強者對弱者「無為」,可以理解為寬容,弱者對強者「無為」,就淪於苟且了。權力對權利「無為」意味著自由,而權利對權力「無為」則意味著奴役。思想史上有些人(如晚清的譚嗣同稱讚莊學對君權的解構)是從前一種意義上論無為的。但在傳統中,從後一種意義上實踐「無為」的則無疑是主流。問題在於:道家所謂的無為恰恰是一種主要面向弱者的「貴柔」學說,而弱者對強者的「無為」,不正是苟且嗎?
苟且而出於無奈,亦不足責。但莊周的苟且卻不是自承無奈,而是把它奉為崇高境界。在這種境界中,真偽、有無、是非、善惡都可以不分,或者說都不可分「;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莊子·內篇·齊物論》中的這段話歷來被論者看成是道家思想的精髓。的確,我國傳統時代一大弊病是言行不一,儒家的那一套仁義道德只說不做,法家那一套關於「法、術、勢」的厚黑學只做不說,所謂「儒表法裡」是也。而道家的上述詭辯論則為本來難以兼容「;儒表」與「法裡」提供了關鍵性的粘合劑,為邏輯上磨擦劇烈的王道之表與霸道之裡加注了有效的潤滑油:法家指鹿為馬,儒家曰此非馬,則被坑矣;曰此馬也,則非矣。而莊子曰:馬亦鹿也,鹿亦馬也,所謂「萬物一齊」也。是故指鹿為鹿者,儒也;而指鹿為馬者,尤大儒也。言「大」者何?謂其超越是非之俗見,是為「真人」、「至人」也。故曰:法家儒也,儒家法也。而儒表法裡者,其曠世之大儒乎!--莊周的邏輯適足以論證如此「高尚的無恥」!
要之,用「達則有為、窮則無為」的道家觀點去解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實際上就是說得勢了就稱王稱霸,失勢了就奴顏婢膝。這自然是大違孟子本意的。《孟子·盡心上》的原話是:
「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這顯然是表示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如果得志,我要造福於天下百姓。即使不得志,我也要潔身自好,絕不與腐敗勢力同流合汙。所謂「獨善其身」在這裡就是「窮不失義」,而決不是去作「逍遙遊」;是「修身見於世」,而決不是「出世」。這後半句並沒有道家所提倡的那種難得糊塗、玩世不恭的態度。道家主張「順其自然」,以「逍遙遊」的態度對待世事,「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把一切矛盾都化解為虛無,化解在莊生夢蝶、蝶夢莊生、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玄談中,這與「獨善其身」絕不是一回事。
總之,這句話如果按其原義,它整句反映的是儒家的理想主義;如果抽掉其理想色彩,它整句反映的是道家的犬儒主義。但無論哪種情況,說它前半句是理想主義後半句是犬儒主義(褒義的說法叫「現實主義」),都似難成立。
然而,在專制時代的現實中,這兩種意思雖然不是前後兩半句之別,卻可能成為表裡之別:口頭上表白的「得志則造福天下百姓。不得志則潔身自好拒腐敗」。實際上卻往往變成「得勢則稱王稱霸,失勢則奴顏婢膝」。口頭上的理想主義,行為上的強權主義與犬儒主義。以至於兩千多年下來,「獨善其身」這個成語的所指已從孟子那裡頗有些悲劇色彩的「窮不失義」者,變成了朱自清先生筆下喜劇色彩的「知其不可而不為的、獨善其身的聰明人」!可憐據說被「獨尊」了兩千多年的儒學,在「儒的吏化」與「儒的痞化」兩邊擠壓下,不是「儒表法裡」就是「儒表道裡」,哪兒還有什么真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