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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邯鄲一中讀書月」活動時,我曾給學生做過一次講座,這是那次講座的備課稿……
馬克·吐溫有句經典的調侃經典名著的話:「所謂經典名著,就是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讀過,但誰都不想去讀的書籍。」他說出了我們每個人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隱秘體驗:名著總是和正襟危坐枯燥冗長不知所云難以卒讀是近義詞。從這個意義上說,《基督山伯爵》算不上名著。它最初在報紙上連載時已是一紙風行,巴黎紙貴,甚至有人出高價賄賂印刷工人想提前知道明天登載的內容。他的讀者遍及世界,魅力歷久不衰。根據它所拍的電影也已不下百部。作家餘華說:「我永遠忘不了當初讀它時那如痴如醉的體驗。」《巴黎競賽畫報》採訪普京時,他也說:「我曾一本接一本地讀大仲馬。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自己瘋了。我感到心裡空蕩蕩的,除了「三劍客」「基督山伯爵」似的冒險,什麼都沒意思。」
但大仲馬生前,甚至死後上百年的時間,甚至在他的祖國,並沒有獲得他應得的榮譽。他也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高產作家,光小說就有二百五十卷之多,還有數不清的戲劇、遊記、隨筆、政論、兒童文學,在他晚年甚至還寫了一本《烹飪大全》。他在這個世界上以十倍於常人的精力活著。但也沒有第二個人像他受到過那麼多的批評和攻擊。人們喜歡著他的作品,同時貶低著他的地位。沒有權威人士認為它是文學大師,人們只把他看成通俗小說、暢銷小說的作者。用大仲馬自己的話說:「要是把扔到我身上的石頭全都收集起來,足可建立一座最大的文學家紀念碑。」
大仲馬到底何許人也?
大仲馬(A.dumas,1802-1870)的爺爺本是一個貴族,卻與一個黑奴生下了大仲馬的父親。大仲馬本可以憑他祖父古老而尊貴的姓氏去闖蕩巴黎上流社會,但他卻選擇了其黑奴奶奶的姓:仲馬。
此人身體強壯,據說年輕時手把橫梁兩腿能夾起一匹駿馬;風流成性,情人有案可考者即有上百之多;豪爽大方,揮霍無度。他生活在拿破崙遜位、波旁王朝復闢時期,卻終其一生擁護共和,甚至不惜因此流亡海外,從而也與雨果結下友誼。
如果拿金庸小說中的人物作一比較,此人像韋小寶一樣出身卑微,像黃老邪一樣行事不合常情,像郭靖一樣為國為民,像洪七公一樣走遍天下、吃盡美食,像胡一刀一樣照顧朋友,像歐陽鋒一樣不知疲倦,像段譽一樣愛女人,也像楊康一樣招女人愛。
有人指責金庸的小說模仿大仲馬。金庸毫不諱言:「我所寫的小說,的確是追隨大仲馬的風格。在所有的中外作家中,我最喜歡的的確是大仲馬,而且是從十二三歲開始,直到如今,從不變心。」
《基》到底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呢?
小說以19世紀初拿破崙遜位和波旁王朝復闢為背景,共和被王權取代,拿破崙黨被保王黨迫害。一個年輕的水手,愛德蒙·鄧蒂斯,受臨死的老船長所託,到流放拿破崙的島上去轉交一物,並帶回一信,被要求轉交到巴黎。這個高大、英俊、受船上所有水手喜愛的十九歲男孩,對政治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岸上有他摯愛的父親和戀人,有他無量的前程——他就要被船主任為船長了。就在他的訂婚酒會上,他被憲兵帶走了。他的對頭鄧格拉斯和他的情敵弗南,寫了一封告密信,說他是叛國分子。他受到了年輕的檢察官維爾福的欺騙,未經審判即將它投到了伊夫堡的黑牢。他一下子從幸福的門檻跌入了痛苦的地獄。他在牢裡呆了12年,直到在地道中遇到那個瘋長老。長老教會了他數學、物理學、天文、藥物學以及四五種活的語言和兩種死的語言,並在臨死前告訴他在海中的基督山荒島上有一處秘密的寶藏。長老死後,鄧蒂斯用掉包計鑽入長老的屍袋,被拋入大海,以此逃脫性命。上岸後卻才發現,老父親已被活活餓死,情人嫁與了情敵,而他的三個仇人也已成了大銀行家、大檢查官和將軍。幾年以後,沿海走私船的水手、各地的強盜、綠林好漢都知道有一個神秘的基督山伯爵:他脫俗、高貴,魅力超群,而又神秘、可怕,臉色蒼白,活像墓中的殭屍。他似乎無所不能,無所不通,而且富可敵國。
從此開始了令人叫絕又令人膽寒的復仇計劃。
這個小說即以復仇為主要內容。在其中,陰謀與愛情,復仇與奇遇,懸念迭起、環環相扣令人慾罷不能的情節,風情萬種的異國情調,衣香鬢影的上流社會,閃閃爍爍的宮廷傳聞,綠林強盜,神秘藥丸等暢銷小說必備的要素它無不具備。
我們可以對照一下金庸的《連城訣》,看看「金庸模仿大仲馬之說」有無根據:
青梅竹馬戀情深深的狄雲和戚芳,赴師伯萬震山壽筵,萬震山之子萬圭看中戚芳,陰謀陷害狄雲以偷盜罪入牢,奪戚芳為妻。(都是被情敵陷害)狄雲入牢遇丁典,丁典和凌知府的女兒熱戀,卻因有寶藏秘密「連城訣」而囚於大牢八年,丁典死時將「連城訣」送於狄雲。(都是在牢中遇奇人,獲贈寶藏)狄雲出獄後被江湖群豪追捕,後又被汪嘯風和女友水笙誤認為採花賊,引起血刀老祖誤把他當自己徒孫,(都受到高人傳授,不同的只是一個傳授的是知識和智慧,一個是武功)被「落花流水」四大俠追入雪山,後終於走出雪山,獲得財寶立誓報仇,演出一連串「基督山伯爵」式的復仇故事。
更重要的是,《基》還是一本偉大的教育小說,他是講述一個男孩如何成長為男人的小說。在小說裡,人生的經驗與智慧像寶石般放射光芒。長老不僅在兩年裡教會了他數學、物理、歷史、藥物學、家譜學以及三四種外國語言和死的語言,學到了知識,他更說:「世上有知識淵博的人和學者這兩種人。記憶產生知識淵博,而學者製造的則是哲學。」這是偉大的教育思想。愛德蒙·鄧蒂斯不僅學到了知識,更擁有了成長不可或缺的人生智慧:
堅忍——人類所有的智慧都集中在「等待」與「希望」上;
洞察世態人情的眼光——鄧蒂斯苦思不得其解的仇人被長老一語道破:誰是迫害你的人,你只要看看誰最有可能獲得好處。
信念——世上無所謂痛苦與幸福,只有一種感覺與另一種感覺的比較。
…………
在所有喜歡大仲馬作品的人中,大仲馬也許是最喜歡的一個。別人都把他的小說當成傳奇,只有他信以為真。他成功地騙過了自己。他在巴黎郊外建了一座豪華的別墅,大門永遠敞開,無論對老朋友還是陌生人。他模仿著基督山伯爵的生活,不到幾年,債臺高築。1870年,年老的大仲馬已經病入膏肓。當兒子小仲馬在他口袋裡發現只剩下一個拿破崙金幣和一些零用錢——這就是他掙來的幾百萬法郎中剩下的全部家當——不禁悲從中來,但彌留中的大仲馬很坦然地說:「我的兒啊﹐人人都說我大手大腳﹐揮霍無度。你還把這事寫了一個劇本。可是,你們都錯了。我當初到巴黎來時就帶著這些錢,你看,它們現在還在呢。想想看,過了半個世紀的奢華生活而沒有花掉一個銅板,誰能說我是一個揮霍無度的人呢?」
大仲馬葬在他的出生地、法國北部小城市維萊—科特雷。2002年11月底,他的遺骨被移進了先賢祠。先賢祠是個歷史悠久的教堂,大革命以後改成偉人墓,高高的門梁上刻著:「獻給偉人——感恩的祖國。」意譯成咱的話,就是「祖國和人民感謝你們」。200多年它只敬了70個偉大的頭腦和靈魂。第五共和國以來,選誰進先賢祠,是總統參照各方意見決定的。法國傳統視作家為「文化之王」,但是如普魯斯特,亦是偉大作家,他就不可能被選進先賢祠,因為先賢祠待遇的標準既有文化和思想,也有政治和行動,除了頭腦和才華,候選人還必須有號召、參與和抗爭。席哈克總統在儀式上講了話,他說:「把大仲馬迎進先賢祠,共和國修正了一個長期的錯誤。」他接著又說,「跟大仲馬一起被珍藏進先賢祠的,還有童年時候美好的閱讀時光,激情和浪漫」。
大仲馬匠心獨運之處,在於把基度山伯爵的復仇經過,寫得互不相同,各異其趣,但又與三個仇人的職業和罪惡性質互有關連。弗南奪人之妻,出賣恩人,結局是妻子離他而去;他身敗名裂,兒子為他感到羞恥,不願為他而決鬥,他只得以自殺告終。維爾福落井下石,害人利己,又企圖活埋私生子,結局是自己的犯罪面目被揭露,妻子和兒子雙雙服毒死去,面對窮途末路他發了瘋。鄧格拉斯是陷害鄧蒂斯的主謀,又逼得鄧蒂斯的父親貧病餓死,他靠投機起家;基度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受騙,終至破產,並讓他忍受飢餓之苦,他被迫把拐騙的錢如數退出。基督山伯爵的復仇是別致的,但當他登上復仇的頂峰時,他看到的只是懷疑的深淵——我做的這一切,都對嗎?
《悲慘世界》即以此為起點。《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與《基督山伯爵》中的鄧蒂斯很相似。早年的悲苦均來自於社會的錯待。鄧蒂斯在訂婚宴上被捉走,撇下年邁的父親和絕望的愛人。被人陷害的結果是他在黑牢裡呆了十四年,從十九歲的青年長成三十三歲的中年人。如果說鄧蒂斯的不幸來自某些人的卑劣,雖然是社會的產物,但也是特例,而冉阿讓的悲劇則是整個下層階級的縮影。「一個鄉下很不聰明的窮人,一個很笨的人」為了讓姐姐的孩子免受飢餓之苦,偷了一塊麵包,卻被判了五年的苦役。之後,幾次越獄,使他總共當了十九年的苦役犯。一塊麵包,十九年的苦役,當時的法國政府可真會算計!冉阿讓變了,「我從前笨,後來兇;我從前是塊木頭,後來成了引火的乾柴。」如果不是遇見卞福汝主教,冉阿讓只會成為一個向社會復仇的人。冉阿讓所說的「牢獄製造囚犯」在一定意義上講並不偏激。雨果在《悲慘世界》序中就指出十九世紀法國社會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飢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這也是那個時代裡窮人悲慘生活的寫照。《悲》藉助冉阿讓富有浪漫色彩的傳奇人生描繪了勞苦大眾在黑暗社會裡掙扎和奮鬥的畫卷。冉阿讓、芳汀、珂賽特、商馬第、愛潘妮甚至機器似的沙威,任性卑劣扭曲的的納第,加諸在一起便形成了慘絕人寰的世界——一幅十九世紀法國下層社會的風景畫。相形之下《基》的大部分筆墨則集中在上流社會,兩者風格和關注的焦點是有所不同的。
另一個值得提及的方面是兩部著作的宗教觀。大仲馬與雨果無疑都深愛基督教的影響,也在各自作品中表現了出來,但方式卻大有不同。基督山在《基》中是以復仇之神的形象出現的,他借上帝之手來懲惡揚善,最終基本上讓好人品嘗善果,惡人終有惡報。這挺符合讀者的心意。人們總希望天地間存在一把衡量善惡的標尺,但理想終歸是理想。描述英雄主義的《基》仍然只是幻想。《悲》則不同。無論是卞福汝主教,還是主人公冉阿讓,他們行善,以人道主義的仁愛之心來對待他人,幾乎克服了一切利己之心成全別人,自己獨自去品嘗孤獨、寂寞、誤解、痛苦。雨果讓冉阿讓帶著愛行走在悲慘世界。
從《基督山伯爵》到《悲慘世界》,就是從傳奇走向現實,從情節走向心靈,從個人恩怨走向社會批判,從上流社會走向底層民間,從個人英雄走向勞苦大眾,從復仇走向寬恕,從恨走向愛!《基督山伯爵》是偉大之作,《悲慘世界》則註定不朽;大仲馬是個傳奇,而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約等於上帝。雨果大筆如椽,雄辯滔滔,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像他將滑鐵盧大戰的刀光劍影、戰馬嘶鳴、血流成河描繪得如此濃墨重彩、大氣磅礴。雨果像上帝從雲端俯視著英雄與英雄、偉人與天意之間的較量。但雨果最動人之處並不在此。他之偉大在於能用筆來展現心靈。正如他在《悲慘世界》中的名言:比陸地最廣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廣闊的是人的心靈。雨果的筆可以深入到一個孤苦的七歲小女孩的心靈。許多年過去了,但小珂賽特獨自穿過黑暗的樹林去打水的情形還讓我記憶猶新。我永遠記得小珂賽特提著比自己還大的水桶一步一步捱著時的絕望與恐懼,永遠記得在她最無助時伸出來的那隻溫暖的大手。
我們為什麼要閱讀那些偉大的作品?在我看來,我們每個人行走世間,靈魂也許都如小珂賽特那樣孤單,而名著就是那隻溫暖的大手。
12/12/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