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李榮富開著一輛白色皮卡車,載著深山裡的烏雞、雞蛋、紅米,在盤山公路上飛馳,沒有人認得出這就是7年前染著一頭粉色密發的「殺馬特」少年,但那段時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依然可以看到。
眼前這個96年的年輕人,留著大背頭,定型後的頭髮高度超過頭頂七八公分,身穿橙色的羊羔毛外套,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出挑。
2020年接近尾聲,一部紀錄片讓「殺馬特」一詞再度走紅,也把「殺馬特」髮型之下的群體拉回大眾視線。他們大多數和李榮富一樣,早已卸下青春期的雷人造型,擁有了穩定工作,或者已經結婚生子。
「2013年那時候的流行趨勢就是這樣子的,加上我有些叛逆,也想獨特一點」,李榮富向南都記者說道,談起初三輟學至今的種種經歷,他沒有過多的情緒,「其實對過去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從來不害怕成為另類,只擔心自己落後、跟不上時代、被淘汰。」
「不後悔,因為沒有選擇」
李榮富出生在貴州普安縣西隴村。村子坐落在虎跳峽的群山中,斧鑿形狀的山峰直入雲層,陡峻高深的河谷中,水汽會沿著山脊爬升,滋潤出成片的松林與白楊。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美景,也讓交通極度不便,曾經,村民們進一次普安縣城需要翻山越嶺走4個小時,負重前行甚至要6個小時,山路建在懸崖上,僅一步寬,一不小心就會滾落到山谷中。
西隴村曾是遠近聞名的深度貧困村。李榮富關於貧窮的記憶,不是吃不飽、穿不暖,而是沒有錢買洗髮水。「大家都到山上摘皂角葉洗頭,很難搓出泡沫,條件好些的人家就用洗潔精洗頭,我們的頭髮又幹又硬。」
李榮富父母對他的期許都落在了名字裡,希望他能夠靠讀書出人頭地、榮華富貴,但他卻在初三那年和3個同學藉故倒垃圾,趁機翻牆逃走,此後再也沒有回過學校。
和村裡大多數年輕人一樣,輟學後的李榮富踏上了到大城市打工之路。他在廣東、浙江多地輾轉,最終在衢州一家相框廠裡落腳做質檢工,月工資2000元。這份工作幾乎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工友大多是50多歲的女性,十幾歲的李榮富顯得格格不入。李榮富沒有朋友,下了班就回到工廠宿舍刷手機,聽音樂、看電影。因為宿舍是一個隔斷,也是同事們上下班必經之道,他的小世界也常常被來來往往的人打斷。
在日復一日的機械勞動裡,李榮富陷入焦慮和迷茫。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發了工資去理髮店給頭髮染個好看的顏色,再到縣城裡逛一逛。他最喜歡的顏色是橙色、紅色,因為走在路上回頭率最高,陌生人的關注讓這個年輕人對生活多了一些期待。
「受身邊朋友的影響,我從小就有些叛逆」,回憶起輟學打工的日子,李榮富說道,「其實我對過去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也不會選擇,就這樣一直漂著。」
「不害怕另類,只擔心落後、被淘汰」
2013年,在衢州「漂」了幾年的李榮富選擇回到貴州黔西南州,去理髮店工作,這也讓他的「殺馬特」造型迎來了巔峰期。
回憶起這次人生軌跡的改變,李榮富表示是受到周杰倫影響。2013年的夏日夜晚,下班回到宿舍的李榮富刷到了偶像周杰倫在北大演講的視頻。「我覺得厲害的人,不平凡的人,並不是書要念得多好,我覺得他要有一技之長」,周杰倫在演講中說。
李榮富了解到,原來周杰倫沒有考上大學,方文山也只是高職畢業,當過紡織廠機械維修工、電工、快遞員、服務生、高爾夫球童,23歲還吃不起像樣的雞腿盒飯。
聽完這個演講,李榮富深受鼓舞,開始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決定要做一份可以靠技能謀生的事業。很快,這個熱愛追星、愛染髮、甚至小時候還有過明星夢的李榮富,把人生目標鎖定在「當一名酷炫的美法造型師」。「最開始跟很多髮型老師在一起工作,我看上去又小又年輕,我不知道我的優點是什麼,我能帶來什麼,別人為什麼要信任我,我哪裡跟別人不一樣」,李榮富發出一連串的疑問。
染一頭粉色發是他的第一個突破。「我想有自己的審美和風格,就先接受一下歐美國家的文化,先模仿再超越,再創新」,李榮富稱。但光有「殺馬特」髮型還不夠,「殺馬特」撐起的成熟外表之下,他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反思來提升自己的能力。
從理髮店洗頭小弟開始做起,李榮富因為雙手長期泡在洗髮水裡,很多地方都潰爛了,最多的時候手上貼了10個創口貼。一年多之後,李榮富存夠了1萬塊錢,馬上報名了專業髮型師培訓班,順利當上了髮型師。
「我要研究很多東西,要跟不同年齡的人接觸,學習每個年代的文化歷史,要不然真的跟顧客不知道怎麼交流」,談起成為髮型師的日子,李榮富眼睛發亮,「比如我要站在30歲女人想要變到18歲少女、40歲女人想要有獨特魅力、50歲叔叔想年輕10歲但也不要顯得刻意裝嫩、70歲老爺爺要給他一些他們年代的經典髮型再加一些現代化的東西也不會有違和感……等等各種角度去思考。」
「財富和結婚起碼完成一件」
在理髮行業打磨了五年之後,李榮富再一次決定回到普安縣西隴村是在2019年5月。
「我二十多歲了,還沒有財富,只有一點青春,那我要先娶妻生子」,李榮富稱。在外打拼多年,他對攢錢沒什麼概念,但對於人生的規劃一直很明確,「財富自由和結婚生子,這是人生的兩件大事,起碼要完成一件。」
當時的西隴村也在悄然發生著變化。2018年,一個叫樊陽升的人成了西隴村的第一書記,他是公安部派駐到普安縣的扶貧幹部,按照計劃,他將在這裡工作兩年,完成脫貧攻堅的任務。樊陽升來的第二年,西隴村通往普安縣的懸崖山路變成了盤山公路,村民從山裡進出方便了。但西隴的特產蘿蔔、紅米等農產品單價低、交通成本又太高,村民很難單靠這些農產品致富。所以樊陽升考察之後決定籌建一個烏雞養殖場,通過線上線下兩條腿走路的方式,把烏雞賣到全國,提高村民收入水平。
幾乎同一時間,一個叫牛少龍的阿里巴巴的資深員工也被公司派到普安縣,他的任務是利用阿里的資源、用數位化經驗幫助普安脫貧致富,村民稱他為「阿里巴巴脫貧特派員」。
但樊陽升和牛少龍面臨的同一個難題是,「村裡大部分人連上網都不會,更沒人會經營電商」
「我在衢州打工的時候有做過淘寶店,當時自學了PS軟體,經朋友介紹覺得可以試試」,李榮富稱。收到樊陽升的橄欖枝,他立即打道回府,參加了牛少龍組織的電商培訓,從美工到運營到客服,從頭摸起做起了淘寶店。
剛起步的時候,淘寶店沒有流量,李榮富白天在村裡收各家的農產品,晚上回家看視頻學習電商知識,牛少龍組織的每一場培訓都不落下。為了讓買家眼見為實看到這些吃蟲子和玉米渣的烏雞,李榮富還把直播鏡頭對準了養雞場。看到這些烏雞在大山裡自由奔跑、健康生長,買家很快建立了信任,下單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比起直播,讓李榮富更頭疼的是,怎麼把這些烏雞安全得運送到縣城的物流中心。「起初村裡沒車,我把雞裝在兩隻編織袋裡,綁在木棍兩頭,架在摩託車後座運往縣城的物流中心。雖然懸崖山路已澆築成了盤山公路,但也只有單向車道,總共有108道彎,又窄又陡。天氣炎熱,再加上山路顛簸,這些雞總是被摩託車輪胎剮蹭,每拉一趟都要死兩三隻。」李榮富說,每當發生這種意外,他都自責得向樊書記請辭。「不過,賣出烏雞和這些農產品賣出去之後,村裡的貧困戶收入提高了,又踏踏實實得繼續幹下去」。
「不開玩笑,貧窮真的很可怕」
經過一年多的摸索,李榮富把西隴村的烏雞、紅茶、紅米的銷路一點點打通,從年初至今,西隴村農產品線上線下的銷售收入已經接近300萬元。今年3月3日,普安縣如期退出貧困縣序列,李榮富的摩託車也早已換成了小皮卡車。
本來村裡對我來說真的是看不到希望,因為原來這裡交通很閉塞,幾十年如一日沒有變化」,談起成長的經歷,李榮富的聲音有些哽咽。「貧窮真的很可怕,不開玩笑真的是很可怕」,他停頓了些許,「我小的時候,7歲小孩子都要開始幹農活,80歲的老人依然要幹活。所以,現在看到那些老人、小孩我只要碰到能幫助到他們一點就會開心一些。」
所幸過去幾年村裡的變化讓李榮富開始看到希望,原來的懸崖小路變成了盤山公路,村裡人的生活也慢慢變好。李榮富說,村民中改變最大的是貧困戶老武一家,「老伍是養雞場的管理人員,也是村裡重點幫扶對象。前幾年,老伍在城裡打工養活一家人,妻子在家照看四個孩子,日子過得緊緊巴巴。2017年,妻子出走,讓這個勉力維持的超生家庭驟然崩塌。老伍不得不回村照顧四個女兒,偶爾到縣城打零工,一年收入才4000元。」
如今,老伍遊走在山崗,將那些散落在各處的淡藍色雞蛋收揀好,逐一擦洗,放進特製的泡沫包裝盒,等待李榮富的皮卡車開上山頂,將烏雞和雞蛋發往天南海北。一年下來固定工資加上分紅,老伍的年收入攀升到了五萬元。日子過好了,四個羞澀怕生的孩子也變得開朗自信。他們也會出現在李榮富直播的鏡頭裡,給叔叔阿姨們唱歌。
儘管已經回歸鄉鎮的平靜生活,李榮富在言談之間還是會流露出一些特別的感慨,像極了當初的「殺馬特」少年們在QQ空間發布的「說說」。
「我沒有顧慮,絕對是天馬行空的」
「我害怕的是,我停在原地沒有進步,跟時代脫節了」
「經歷很多失敗挫折,就發現這個社會沒有那麼簡單」
「我如果沒有了創新,做什麼都很保守的話,那意味著我跟別人都一樣平庸」
說起QQ空間,李榮富笑了起來,「我不想再看QQ空間以前裡的自己」,讓他慶幸的是,他總結這些年「自己是跟著時代在變化著的」,走的每一步都是「踏踏實實地生活」,他給自己的微信名設置為「我為自己代言」。
事實上,在近期走紅的《殺馬特我愛你》紀錄片中,那些曾經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殺馬特」少年也都像李榮富一樣回歸到了普通而平凡的生活。
96年出生的冉啟福也曾是「殺馬特」一員,他在2014年高中畢業後外出打工,找到一份電商運營的工作,2018年後選擇回酉陽創業,通過電商直播賣土家臘肉,「我把抓豬,殺豬,灌香腸,燻臘肉,吃臘肉全過程直播,沒想到效果很好,每次直播有1萬多人看」,冉啟福稱,從此,他在縣裡村裡泡著,把野生獼猴桃,沒人吃的土豆等各種土家族好貨搬到淘寶直播,去年網店賣了1300多萬元,帶動30多戶貧困戶增收。
另一位來自山西長治平順縣的任舒文則選擇在網上賣當地特色的「花椒芽菜辣椒醬」,一次偶然的機會參與薇婭的脫貧攻堅公益直播,任舒文一次賣出了24000多瓶辣椒醬,也帶動了平順辣椒醬的名氣高漲。「一場直播相當於平時好幾年的銷量,整個縣的商家震驚了,他們萬萬沒想到電商有這麼大的能量,就連種辣椒的菜農都知道了直播」,任舒文稱,去年他用自己的淘寶店幫助160多戶種辣椒的貧困戶每戶增收8000元,而他自己這幾年一共賺了120多萬。
2020年,「殺馬特」的髮型早已一去不復返,但這些曾經的「叛逆少年」們並沒有消失,他們分布在城市或者鄉鎮,在工廠或田間,在流水線上或手機電腦屏幕前,和每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一樣努力生活著。
十三五能源效率達標有壓力 限電與農村拆取暖爐子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