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出版的書,有一些是因為名利而誕生的。而夏丏尊、葉聖陶兩位先生的《文心》,則「替青年們打算」(陳望道《序》),見不到絲毫名利的蹤影。這部著作是兩位教育家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精心結撰的。
他們看到中學語文教學(當時叫「國文課」)有不少問題,於是商量寫一本專講讀和寫的書,跟青年讀者談談這些問題。他們輪流執筆,每月寫兩節,在《中學生》上發表,花了一年半的工夫按計劃寫完,然後出版單行本。(葉至善《重印後記》)
在我看來,這部著作不僅告訴青年學生如何讀和寫,也告訴我們語文教師如何教,具體地體現了兩位教育前輩深邃的語文教育思想。
書中沒有借用五花八門、撲朔迷離的西方現代教育理論作依據,只是「把現在最進步的知識都苦心孤詣地收集起來」(陳望道《序》)編為一個個故事,平實地敘說他們心中的教育理想,「正而不奇,平而不倚,無畸新畸舊之嫌。」(朱自清《序》)
葉聖陶(1894—1988),原名葉紹鈞,現代作家、教育家、文學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
如果我們用今天新課改的許多教育理念來比照,卻又有許多精神十分吻合,是一部本土化的喻學、喻教的教育經典。
本書裡的國文教師王仰之先生的教學藝術,體現的就是夏老和葉老的教育思想。王先生的教學「不但認真,而且親切。他那慈祥和藹的態度,教學生不由得勤奮起來,彼此親親熱熱地討論著,沒有一些浮囂之氣。」整個教學活動在師生平等對話的過程中進行,溝通課堂內外,「不但指點方法,並且著重訓練。」(朱自清《序》)既培養了學生的語文能力,又實現了對學生正確的價值觀和積極人生態度的潛移默化,自然和諧,是兩位教育前輩為我們樹立的語文教育的典型範例。
概括起來,王先生的全部教學活動在以下幾個方面特別用力。
一、教學生學會思考
王仰之先生「把主要的功夫下在誘導方面,啟發學生在閱讀和寫作的實踐中發現問題,並且鼓勵他們和指導他們自己去討論,自己去解決,而決不貪圖省力,把他自己的答案灌輸給學生了事」(葉至善《重印後記》)。
王先生的教學真正實現了「導而弗牽,強而弗抑,開而弗達」(《學記》)。「講解選文,採取學生自動的方式,自己只處於指導的地位。先叫一個學生朗讀一節,再令別一個學生解釋。一節一節地讀去講去,遇有可以發揮的地方,他隨時提出問題,叫學生們自己回答,或指名叫某一個學生回答,最後又自己加以補充。」(《文心·方塊字》)
他教姚鼐《登泰山記》「蒼山負雪,明燭天南」一句,不僅引導學生理解「燭」字的意思以及詞性的變化,而且追問為什麼,使學生既知其然,又知所以然。
讀書貴有新得。「對待思想、學術不能憑主觀的愛憎的,最重要在能用批判的方法,還它個本來面目。說得明白點,就是要考究出思想、學術和時代、社會的關係;它因何發生,又因何衰落。這樣得來的才是真實的知識,對於我們的思想、行為最有用處。」(《文心·讀古書的小風波》)
本書第二十五節王仰之先生指導他的學生寫「讀書筆記」,也是要教學生學會思考,養成勤於思考的習慣。
「如果你們的讀書不是浮光掠影的,必能隨時有所見到,把見到的寫出來,就是你們的讀書筆記了。讀書要精細,才能寫出讀書筆記,反過來說,試寫讀書筆記,也就是使讀書不苟且的一種方法。我叫你們試寫筆記,用意大半在此。」
二、教學生與生活相聯繫
夏老和葉老主張讀書、學習語言都要與生活相聯繫,「路上所見到的字,不論招牌,裡巷名稱,以及廣告、標語,無一不留心到」。比如,書中王仰之先生的兩個學生周樂華、張大文,學了《登泰山記》「半山居霧若帶然」的「居」字,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一家茶店招牌寫著「天樂居」三個大字,署名的地方是「知足居士書」,間壁的一戶人家的牆門頭頂有「居之安」三字鑿在磚上。他們就一一加以辨別。
《文心》第三篇《題目與內容》討論作文是什麼,從而告訴學生,作文「是生活中間的一個項目」,「作文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點綴。」
第十三篇通過周枚叔給周樂華寫信的形式,曉喻學生善於「觸發」培養「觸發」的功夫。
「勿只把文字當文字讀,勿只從文字上去學文字」 「於有字的書以外,更留心去讀讀沒有字的書,在你眼前森羅萬象的事物上獲得新的觸發」。
「所謂觸發,就是由一件事感悟到其他的事。你讀書時對於書中某一句話,覺到與平日所讀過的書中某處有關係,是觸發;覺到與自己的生活有交涉,得到一種印證,是觸發;覺到可以作為將來某種理論說明的例子,是觸發。這是就讀書說的。對於目前你所經驗著的事物,發現旁的意思,這也是觸發。」
這種與生活聯繫的學習方法,其實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大語文觀,強調的是語文實踐訓練。
夏丏尊(1886-1946),文學家、語文學家、出版家和翻譯家
三、指導學生課外閱讀
夏老和葉老對指導學生課外閱讀也頗有心得。《小小的書櫃》就是一篇較為系統的古典名著的閱讀書目。
文中的周枚叔說:「能讀課外書,原是好事。但亂讀是不但無益而且有害的。你們在學校裡有許多功課,每日自修又需要好幾點鐘的時間,課外的餘暇很是有限,故讀古書非力求經濟不可。」
那麼怎樣才是經濟的讀法呢?周枚叔首先取了一部《辭海》說:「字典是最要緊的。讀書有疑難時可以隨時查檢。」隨後,周枚叔根據孩子的年齡階段依次指點小說讀什麼,詩詞讀什麼,經書「也該知道一點。這學年先讀《論語》吧。《論語》讀畢再讀《孟子》。《大學》《中庸》就可讀可不讀了。」
「諸子和史書雖不必讀,但當作單篇的文章,國文科中會有教到的時候。那時最好能把原書略加翻閱,明白原書的體裁。」
在《兩首〈菩薩蠻〉》一篇中,指導的是閱讀方法。文中的李先生通過兩首《菩薩蠻》,教學生多讀,多比較,多體味,同時涉及了到「知人論世」的理論。
《文學史》一文則是閱讀次序的指導。二老主張了解一點文學的源流和演變,「其著手的路徑並不是取一本文學史來讀,卻是依文學史的線索去選擇歷代的名作。」這裡的指導,有內容,有方法,有次序,又適合學生年齡特點,要而不繁,決不是空洞的說教。
四、教學生誦讀
我國古代教學,特別強調誦讀,這是一條特別有效的語文學習路徑。
宋代朱熹就主張「凡讀書,須整頓几案,令潔淨端正,將書冊齊整頓放,正身體,對書冊,詳緩看字,子細分明讀之。須要讀得字字響亮。」司馬光也說:「書不可不成誦,……詠其文,見其義,所得多矣。」
朱自清先生教學,也極力主張誦讀的方式。他特別推崇清人姚鼐「放聲疾讀,久之自悟」和曾國藩「非高聲朗讀則不能得其雄偉大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趣」的觀點。他說:「吟誦與了解極有關係,是欣賞必經的步驟。吟誦時對於寫在紙上死的語言可以從聲音裡得其意味,變成活的語氣。」(《論朗讀》)
夏老和葉老不僅主張語文教學要玩味語言,勤於積累,也特別重視誦讀,培養語感。針對當時學校「讀和念的時候很少,一般學生只做到一個『看』字而已」的情況,二老在《文心》一書中,專有一篇論讀文的聲調。
書中的王先生對他的學生們說:「下學期我想叫你們加做些讀的功夫,所以在這裡先自預備。讀,原是很重要的,從前的人讀書,大都不習文法,不重解釋,只知在讀上用死功夫。他們朝夕誦讀,讀到後來,文字自然也通順了,文義也自然了解了。一個人的通與不通,往往不必看他所作的文字,只須聽他讀文字的腔調,就可知道。」
「讀,就是心、眼、口、耳並用的一種學習方法。」(《文心·聲調》)王先生在聲音的高低,語氣的強弱,速度的緩急等方面作了極詳盡的解說和示範,使他的學生們茅塞頓開。
經過兩回這樣「讀文方法」的講授,王先生「令學生作朗讀練習。各個學生手頭的選文上都加上了關於讀法的符號,就依照著符號指示的輪流朗讀。讀文言文時,聲調鏗鏘,足以傳出原文的情趣。讀語體文時,就同話劇的演員在舞臺上念誦劇詞一般,貼合於語言之自然;表情說理,都能使聽者不但瞭然,而且深深的印在心坎裡。朗讀的幾篇文字原是上一學年讀過了的,現在經這樣地指導,讀來便覺得有不少的新意趣。」
五、教學生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
葉老一向重視學生良好學習習慣的培養,他在《國文教學的兩個基本觀念》一文中曾說:「必須使種種方法成為學生終身以之的習慣。因為閱讀與寫作都是習慣方面的事情,僅僅心知其故,而習慣沒有養成,還是不濟事的。」
《文心》一書十分重視學生良好學習習慣的養成,正如書中的一個學生朱志清在告別王先生時說:「你不但傳授我們一些知識,你更注意於養成我們的習慣。」(《最後一課》)
如《文章病院》一文告訴學生要「在思想習慣和言語習慣上留意」;《詞的認識》講要養成勤於翻查的習慣,文中說:「一個人不能認識各個詞的確切意義,又懶得動手去翻查,那是常常會鬧笑話的。」「不知道就得詢問,就得翻查。這樣成為習慣,然後讀書不致含糊,不致誤解;說話作文不致辭不達意,不致『指鹿為馬』」;《語彙與語感》講善於積累的習慣。
本書中的一個學生杜振宇說:「我近來於讀書或一人默想時,每遇一詞,常聯想到這詞的相似或相近的詞,使在我胸中作成一個系串。譬如說,見到『學習』一詞,同時就想起『練習』『研究』『探討』『考究』 『用功』……等詞來;……我把這些一串一串的詞在胸中自己細加比較,同一串的裡面,哪個範圍最廣?哪個範圍最狹?哪個語氣最強?哪個語氣最弱?一一弄得很清楚。這是我近來新養成的一個習慣。」
學生周樂華「把小小的手冊放在衣袋裡,心裡一有所得,隨時就寫在手冊上。」勤於思考,勤於翻查,勤於動筆,都是學習過程中不可缺少的良好習慣。
六、引導學生自主、合作、探究
新一輪課程改革基本理念之一是「積極倡導自主、合作、探究的學習方式」。《文心》一書中的王先生教學,簡直就是實踐這一理念的典範。
在《語調》一文裡,王先生「說全班作文的成績都不錯,只是有許多人語調尚未圓熟,文句讀起來不大順口合拍,教大家注意。他在黑板上把我們的文字摘寫了幾句例子,一一加以批評,……最後他提出了句調的題目,叫我們自己去研究,下星期六的講演題目,就是『句調』。」
於是杜振宇擔任「字的研究」,周慧修擔任「句的研究」,張大文擔任「音節的研究」,朱志青擔任「句與句之間關係」的研究。研究之後,他們就聚在一起,各人報告自己的研究所得。文字的奇偶,句式的整散,聲音的選擇,句子的長短等等,都被他們一一研究了出來。
於錦華《文章的組織》的講演,張大文「風格的研究」,都是自己研究心得的專題報告。就是「小說與敘事文」的區別,也不是王先生完全授予,而是與學生一起探索出來。《鑑賞座談會》一篇,幾個學生聚在一起,發表各自關於鑑賞的意見,更是合作學習的優秀範例。
閱讀,吟誦,思考,探究,生活,習慣,都是有效學習的關鍵詞。通觀全書,夏老和葉老無處不在指示學生學習的方法。然而教和學本來是相互依存的,指導學生「怎樣學」本來就是教師「教」的主要任務之一,教會了學生「學會學習」是使其終生受用的,比教給學生其他專門知識更重要。
朱自清先生在給《文心》作序時說:「這本書不獨是中學生的書,也是中學教師的書。」
1982年,葉至善先生在為《文心》重印寫的「後記」說:
「書裡講的雖然是三十年代語文教學上的問題,現在看來還切合實用,因為有些根本問題至今還沒有完全解決。」
「如果各種功課都這樣教,都這樣學,學校裡一定會出現一種生動活潑的局面,教學質量的提高就大有希望了。」
如今,又是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覺得這本書「切合實用」。假如我們語文老師追求的不是個人功利,讀一讀《文心》,定會受到很多教益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