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57年考入初中,那正是毛主席「引蛇出洞」,而後發動「反右」,擊退「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猖狂進攻」的年頭。沒想到,在我此後的學習生涯中,那些不幸中了「陽謀」的「右派」老師始終與我相伴。
初一的時候,新開了植物學。我對這一學科很感興趣。教我們植物學的劉道宸老師五十來歲,個頭不高,面目和藹,課講得很生動。他是外地人,把「雙子葉植物」讀作「方子葉植物」,所以我們都喊他「方子葉」劉老師。他聽見了眯著眼慈眉善目地笑一笑。
有一天,上植物學的時候,劉老師正指著黑板上的標本津津有味地給我們講「方子葉植物」,校長李明月來到教室門口,對劉老師說了聲:「你出來一下。」
劉老師出去了,教室走廊外邊站著兩個穿著公安制服的人,我們學生一起擠到窗戶跟前看,校長也沒有制止。那兩個公安局的人什麼也沒說,把一付錚亮的手銬銬到劉老師手上,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劉老師從我們課堂上帶走了。我們當時只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劉老師被帶走後,李校長不慌不忙地走到講臺上,說:「今天的植物課不上了,改上自習,大家自己看書吧。」然後他自己拿上劉老師的課本、備課筆記和標本走了。
此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劉老師。因為沒有老師,我們的植物學從此也就被停掉了。
後來得知,這位劉老師說過:「我們學校的老師有吃業務飯的,有吃政治飯的。」被揭發出來,一分析便是「看不起黨的領導幹部」,當然是反黨言論了,加上他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歷史問題,就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加右派」。
後來,對我們這些未諳世事的學生來說匪夷所思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一天,我們正在操場上體育課,突然看到在兩排楊樹中間的大道上,體育教研組的組長董大一老師雙手戴著銬子,正被兩個公安局的人押著帶走。董老師身材魁梧,穿著長大衣,昂著頭,一付無所畏懼的樣子,倒反襯出那兩個公安人員的矮小、齷齪。若干年後得知,這位董老師被判了重刑,最後死在勞改農場。我至今不知道他犯的什麼十惡不赦之罪,也不敢想像,他那高大偉岸的身軀何以竟然會死於牢獄之苦。
教我們文學課的段華庭是剛畢業的年輕老師,他帶著眼鏡,身材挺拔,上課的時候,雙腿站得筆直。他用標準的普通話講課,這使我們這些聽慣了地方話的學生感到新鮮,頓生景仰。他板書雋永而秀美,講課娓娓動聽,一般的語言,經段老師一講,就變得很美,很動聽,這給我這個喜歡文學的學生增添了濃重的興趣。段老師教過的牛郎織女、柳毅傳書的神話,魯迅先生的《社戲》,「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古代民歌,使我至今不忘。
段華庭老師性格耿直,嘴無遮攔。當時他正與師範學校的一位女老師談戀愛,挨了校長朱玉林的批評。有一天,他正在磨小刀,有人問他磨刀幹什麼,他隨口就說:「我要殺朱玉林!」實際上他磨的是削鉛筆刀。後來這件事被揭發了出來。按照安徽在中央劃右派的標準之外另加的一條「反領導就是反黨」,這是夠槓的「右派」。所以,段老師也被打成了「右派」。
初二到高三一直教我們物理課的陳滌新老師也是「右派」。
陳滌新老師視教書為命,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十分敬業。雖然那時餓著肚子,陳老師講課聲音洪亮。遇到需要強調的地方,他快速地眨巴著眼,用粉筆使勁地敲打黑板。
身為「右派」,陳老師批評學生當然不敢過於尖銳。看到哪個同學不認真聽課,他只有生氣的份兒,有時氣得渾身發抖,脖子上青筋直暴,說話也不連貫了,大概是欲言又止、有話不能講之故。一次物理課上,我的同學趙繼勤做小動作。陳老師看見了,氣得面部肌肉抽搐,跺著腳結巴著嘴說:「趙……趙繼勤,你能……能不能好……好好聽課?」
下午第三節自習時陳老師經常來給我們加課,有時才講了半截看看手錶無奈地說:「課只能上到這裡了,我……我得去勞……勞動改造,你……你們接……接著自習吧。」我們目送著陳老師的背影,心裡有說不出的酸酸的滋味。
下午課外活動的時候,我們常看到一隊「右派」老師在接受勞動改造。他們的任務是打掃廁所、清除糞便。那時學校的公用廁所不僅沒有抽水馬桶,連衝水的龍頭也沒有。他們要冒著惡臭把大便用糞勺子舀到糞桶裡,再抬到菜園的糞場上。
在這個「右派」群體裡,陳滌新老師是年齡最大的,也是身體最瘦弱的。他抬糞筐的時候,不得不雙手抱著槓子,一步一個趔趄。這時候,我們真恨不得上去把他肩上的糞筐接過來替他抬。但,這是不被允許的。「你們能替他幹活,但是不能代替他改造思想!」這是一位校領導警告過我們的。
聽說,陳滌新老師本來並不是「右派」。根據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論述,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好的,壞人佔百分之五,所以上級就依據這個比例給每單位定指針:「右派」人數必須佔到百分之五。碭山中學的教職工最初打成的「右派」人數沒有達到這個指標,校長對上也交不了差,就開會鬥那些有過不滿言論的老師,直到該老師承認自己是「右派」為止。陳滌新老師出身不好,校長跟他談話,想把他定為「右派」。陳老師不服:「我……我又沒有任何言……言論,怎……怎麼是右派?」陳老師急的時候,口吃得更厲害了,眼皮上下眨巴。
校長說:「那麼我們鬥你一場吧,看你有沒有言論?」陳老師趕緊自認:「好……好了,別……別鬥了,我認了。」這樣,陳老師就成了「右派」。不過,他書教得好,也確實沒有「反黨」言論,校長就網開一面,把陳老師定位「中右」,一邊上課,一邊接受勞動改造。
進了大學,也遇到不少「右派」老師,最大的「右派」莫過於巫寧坤老師了。說他最大,一則因為他是「極右分子」——「右派」中最「反動」的一類,再則因為他聞名世界,他的《一滴淚》(A SINGLE TEAR)記載了他的「右派」經歷,用中英文兩種文本出版,風靡全球。
他教我們課的時候就是「戴罪之身」,被打成「極右分子」後被發配到東北興凱湖農場勞改,因病到我校師母這裡保外就醫,當時我系缺乏教高年級課的老師,就請他當臨時代課教師,不想遭遇到文革……不需要我多寫了,諸君去看他的書吧。所幸他現在定居美國,受到山姆大叔的百般呵護,得以安度幸福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