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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文提示】用一部小說的主人公把自己的全部感情生活寓意其中,是一份真摯的愛;也是一種無奈!趙清閣女士的小說《落葉無限愁》把與老舍先生的一段真實情感傾訴於斯——至真,至純。雖然兩人的感情戛然而止,但也令人唏噓和惋惜。
落葉無限愁
趙清閣/文
勝利給人們帶來了希望,也帶來了絕望!
把勝利比作天亮的人們,卻忘了緊跟著還有一個漫漫的黑夜!
從來嚴肅而又沉鬱的邵環教授,勝利這天居然也輕鬆快活了一次!他像年青了許多,他像回到了大學生的時代,他把唇上的一撮不大修飾的小鬍子剃了,他寫了一封很美很熱情的信給燦,他告訴她:一切的一切都該開始新生了!尤其是他們的愛情。
但是一個月以後,邵環得到的回答是與「新生」背道而馳的毀滅——她已經悄悄地走了。
「應該新生的是你們,不是我們!」
「所以你要追求真正的新生,必須先把所有舊的陳跡消除了。」
「為了這,我決定悄悄地離開你,使你忘了我,才能愛別人,忘了我們的過去,才能復興你們的未來!」
「我不希望你因為我的走而悲傷,更不希望我們會再見。」
「就這麼詩一般,夢一般地結束了我們的愛情吧:天上人間,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邵環哆嗦著一字一字地念完這封信:他宛如從萬丈的高空墜落到無底的深淵!他茫然地晃了晃腦袋搖了搖身子,他意識到他已經死了一半!沒有悲傷,沒有恨,只是惶惑與心悸!
三天三夜,邵環不能恢復他以往的平靜,他不再像從前想得那麼多;那麼周到;那麼世故了;一個直覺的概念支配了他,使他失常;使他發狂;使他不暇顧及名譽地位;不暇顧及妻的吵鬧;和孩子們的哀!這概念便是至尊的愛,一種超過了上帝的力量,至尊的靈魂的愛!它仿佛一股清風,吹散了千頭萬緒的現實生活中的糾紛;又仿佛一溪流水,衝淡了常常苦惱著他的那些理性上的矛盾;更仿佛一枝火炬,燃燒起埋葬了許久的熱情,而導引著勇敢的他邁向詩一般境界;夢一般的宇宙!
第四天的晚上,邵環向學校上了辭呈,回到家,把所有的薪金交給妻,不言語,納頭便睡。黎明之前,他輕輕地爬起來,只吻了吻酣寐中的兩個孩子,連看也不看一眼有著一副兇悍面孔的妻。躡手躡腳走出房門;走出關閉了八載的枷似的天井;走出數十級石坡坎坷的巷子;走出蜿蜒如帶的嘉陵江;走出重慶;走出霧!
邵環的身心隨著飛機遨翔於高空,他第一次感到猶如行雲那麼輕快;那麼飄逸;活了四十餘年的生命,遽然得著一種升華的超脫,化為嫋嫋青煙!俯瞰地面的山,水,樹木,城鎮,人群,都渺小得可憐,而只有愛是偉大的!愛是神聖的!愛能變成鴕鳥!變成鳳凰;愛能把他馱向樂園,馱向天國!他不屑於再回顧一眼那留在後邊的景物,他的一雙眸子放光地直注射著前方一塊光朵似的彩霞,彩霞上幻現出一個美麗的靈魂!
不記得翻過了多少峻岭;渡過了多少大川;終於,暮色蒼茫中飛機停落在高樓大廈的叢林裡,旅伴們歡呼看到了上海,邵環盲目地跟著旅伴們踏進這恢復了自由的土地上!
除了身上穿的一件破舊的呢夾袍以外,只帶著一隻皮包,裡面有極少的零用錢,和些講義稿子,一本小小的「親友簿」。邵環在親友簿上面查出以前燦寫給他的永久通訊處,他按著地址僱了一部人力車駛向林森路,駛向復興路;駛向陝西路,但怎樣也找不到亨利路亨利花園三十三號。他怕是車夫故意捉弄他,便開消了車子,一個人徒步邊走邊問著。誰知越問越糊塗,他不懂別人的話,別人也不懂他的話。漸漸天黑了,他彳亍於煩囂的馬路上,他的心開始忐忑了!忽然他發現一位北方口音的警察,於是才打聽明白原來路名全改了,亨利花園就在杜美路的東首拐角處。這麼一來,他懷著興奮的精神,借了霓虹燈的光輝,重新又去尋訪了,真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幾個轉彎,亨利花園便顯現到面前。
邵環停在三十三號的門外佇立了一會兒,盡力先讓自己鎮定,然後鄭重地去按著電鈴。一次;二次;三次;四次……都沒有回音。他連忙抬頭眺望這幢孤立而高大的樓房,黑暗無光,一株株樹木,宛如一個個幽靈蹣跚在一座寺院前。這時一陣秋風,吹落了幾片葉子,打在他的臉上,他不禁悚然惶恐起來!「搬家了嗎?可是,燦告訴過他:這宅子是他自己的,絕不可能遷移。已經睡覺了嗎?但從來沒有十二點以前安憩的習慣。那麼,就是出去應酬了。」這樣想,他又平安了!他便利用這個時間去找了一家旅館,草草地吃了一頓晚餐,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表。曾經有個可怕疑慮閃進腦海,他猜:燦會不會到別處去了呢?他沉思了一會兒,又很快否認了,他記得燦有一次向他發誓地說:「一旦勝利,第一件事必須要回到八年闊別的家。」因此,他判斷燦絕對在上海。
一點鐘一點鐘地過去了,邵環一次兩次地再訪亨利花園,樓房照舊沒有燈。夜深了,秋風更緊,馬路上行人稀少,只落葉殺殺地飛揚著!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他不斷地按電鈴;不住地喊著燦的名字;他的聲音由清脆而澀啞;由平靜而顫慄;像深谷裡的獅吼;像幽林中的鷹叫;像孤鴻哀鳴;像杜鵑啼血……
「燦!燦!燦!燦!」
響徹雲霄;響徹夜空;響徹漫無邊際的原野!宛如沙漠裡西北風的哨子,迴蕩著;迴蕩著,從月出,到月落!
這一夜亨利教堂的鐘聲仿佛沒停止過,在蕭瑟的秋風旋律裡悽切地斷續鏗鏘著!幾次把昏睡中的病人從夢鄉喚醒,幾次她抬起了身子;聳起了耳朵;疑問地凝視窗外;凝視明月;凝視床頭的聖母像!
「聖母,是誰在叫我哩!是誰在叫我哩!」病人喃喃自語著。
驚動了一旁看護的老人,憂懼地連忙把病人按到被子裡,一邊吻吻她的額,一邊安慰著:
「好好地睡吧,孩子!沒有人叫你。」
「不,我聽到有人在很遠,又像很近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不信你聽,爸爸!」
老人果然也迷茫地聳起耳朵,向太空諦聽。
「沒有呀,那是教堂的鐘聲,孩子,你聽錯了!」
「你才聽錯了咧,爸爸!明明有人在叫『燦』,你再仔細聽聽看!」
燦固執地堅信著,並要推開窗子去瞧個明白。老人以為她是燒糊塗了,惶恐地喊了大夫來給她安眠藥吃,強迫她又入了夢鄉。
第二天的早上,燦一睜開惺松的眼睛,就看見床頭站著一個熟悉而又親切的人。她不禁怔了怔,然後揉揉她那雙烏黑的眸子,再定神地注視著。
「燦!」又是昨夜的呼聲!
燦恍然地笑了起來,兩手抓住了她已經認出的人,眶內閃著淚光!
「燦,我找得你好苦呵!我的腿快跑斷了,我的喉嚨喉嚨也快喊啞了!」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燦狂熱地吻著她緊握著的手。
「你聽見了?你不是不在家嗎?」
「是的。我就在這裡聽見的,這裡離我家不太遠。要不,就是聖母把你的聲音從風裡帶到我的耳邊!好幾次,我在夢中被你幻醒,我告訴我的父親,他不信!噢,爸爸,你現在該信了吧?就是他在叫我!」燦說著向老人勝利地微笑。
「你對了,孩子,剛剛我回家的時候,邵先生還在叫你,據他說一夜都沒有住聲。」老人有些抱歉的樣子。
「真的嗎?環?那你不是一夜沒睡覺麼?」
「豈止『一夜』?從你走後,我已經許多夜不曾閉過眼了!」邵環坐在床沿上,臉上的喜悅掩沒了疲憊。興奮地繼續說:「總算我又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什麼時候來上海的?」
「昨天下午。」
「你家裡知道嗎?」
「沒告訴他們。」
「為什麼?」
「我已經顧不了許多!」
「你勇敢了!」
「愛的力量!」
他們擁抱了!心貼著心,靈魂吻著靈魂!
老人悄悄走出去,感動地嘆了口氣!
「你病了?」
「是的。離開你,是一個嚴重的痛苦;看見父親又是一個太大的快樂;兩種極端的感情刺激,我經不起!因此,到了上海就病倒了,父親為了治療方便,把我送到這所教堂的醫院裡來。環,現在我覺得已經好啦!明天我就可以起床了。」燦說著,振奮地用手撂開兩望披散的長髮。
「上帝保佑你永遠地健康,永遠地像一枝雪山上的紅梅,孤高而芬芳!」環神往地沉吟著。
「上帝也保佑你永遠地年青,永遠像伴侍紅梅的翠竹,堅強而儒雅!」燦的兩頰襲上了一層溫情的微笑。
有二十多個黃昏,那鋪滿了梧桐落葉的馬斯南路上,經常徜徉著一雙儷影,男的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裝,女的穿一件絳紫色的旗袍。遇到有月亮的夜晚,儼然是一片雪光,普照成銀色的大地,一枝紅梅倚著一桿翠竹,天然地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冬景圖。
「你真的健康了!」
「你也真的年青了!」
他們彼此頌揚著,踏著落葉,蹣跚在暮秋的斜陽裡。忽然,燦想起什麼,止步在一排梧桐的盡頭。
「不過,我總擔心,有一天我又會病起來,你又會老起來。」
「為什麼呢?」邵環轉動著疑問的眼珠兒。」
「因為那些足以傷害我健康的,和阻礙你年青的細菌都還存在,而且也許還正蔓延著。」燦的聲音有些憂鬱。
「不要想那麼多,燦!橫豎我已經決心什麼都放棄了,臨走的時候,我把教授的聘書退還學校,並且附去辭呈。我把所有的薪金也都留給家了,還有這些年來的書物,以及故鄉的一點祖產的契約,全部在妻的手裡,我估計她和孩子的生活絕無問題,他們可以回到故鄉去安居。我對他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邵環沉著而堅定地說。表示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認為這樣就解決了問題嗎?你以為這樣就算放棄了他們,他們也放棄了你嗎?不會的,環!他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他們不會輕輕放棄妻、兒的權利!書物和祖產都不能夠滿足他們!除非形式上你永遠屬於他們,實際上你也永遠為他們盡責任。」
「我沒有賣給他們。」邵環不服地辯駁著。
「可是法律將你賣給他們了。」
「法律的職有是幫助人們幸福,我不愛妻,法律不能強迫我忍受永劫不復的痛苦!」
「法律容許離婚!」
「她不肯,她拿贍養費要挾我,而我沒有錢。」
「因此,眼前就要發生不幸!」
「我不願考慮這些。讓我們想法子逃到遙遠遙遠的地方去,找一個清靜的住處,我著書;你作畫;與清風為友;與明月作伴;任天塌地陷;我們的愛情永生!」
「假如有一天你的理性甦醒,你會會懊悔的。」
「為什麼你還這樣不信任我?」
「因為一個中年人的感情,本質是世故的,偶然的天真,不可能持久!即如你不愛你的妻,可你會愛你的孩子!」
「不要說這些,我明白,燦!將懊悔的不是我,是你!因為你不甘於為我犧牲你的名譽;你的地位;以及你的青春!你需要一個很理想而美滿的婚姻,和我在一起,你覺得是一種恥辱,苟合。所以你矛盾。」
「我不否認,我有『矛盾』,但這矛盾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這矛盾包含了情感與理智,自私與道德的種種錯綜的關係!我可以克服這矛盾的心理,不過你未必可以克服那矛盾的現實。因為我們是活在現實裡的,現實會不斷地折磨我們!除非我們一塊兒去跳江,才能逃避現實,才能克服矛盾。
「……」
邵環不再言語了。他的心隨著斜陽沉下去!落葉打著他的腳,使他感到猶如一塊塊石頭障礙著他的行進,他踟躕在十字路口了,他該怎麼辦呢?
一個細雨淅瀝的早晨,邵環接到朋友轉來妻的電報,通知他:明天就到上海。於是依然象離開重慶時的心情一樣,他毫不思索地立刻去找著燦。
「答應我,明天跟我一道離開上海!」邵環武斷地說。
「哪裡去?」
「先到北平,然後再繼續展開我們海闊天空的旅行。」
「……」
燦沉默不置可否。她從邵環的臉色上, 看出她先前所料到的不幸已經來臨了!
「一言為定,我去交涉飛機票,晚上來看你。」
邵環不容猶豫地說罷就走了。燦也不暇考慮地悄悄決定了自己的路。
又是秋風蕭瑟,又是夜闌人靜;又是孤孤鴻哀鳴無反應;又是杜鵑啼血空自悲嗟!
孤立在黑暗裡的樓房,上了鎖,細雨象徵了愛神的眼淚!
「燦!燦!燦!燦!」
聖母黯然!教堂的鐘聲憂愁地回答著:
「她已經走了!她向大自然的境界去尋覓春的消息,她把她的生命獻出了至高無上的藝術了!」
「燦——」
邵環倒在泥濘中,落葉寂寞地埋葬了他的靈魂!
三十六年於春申江上
《落葉無限愁》,選自《皇家飯店——現代女作家小說散文集》,趙清閣主編,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10月版,第275-2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