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大學本科教育,注重通識與專業的跨界融合,這無疑抓住了根本。要之,培養科學精神與人文情懷兼具的大學生是新時代高等教育的主旋律。法國文豪福樓拜說過:「時代越前進,藝術越具有科學性,同樣,科學也會變得富有藝術性。兩者在底部分開之後,又會在頂峰匯合。」
科學是科學,藝術是藝術,各有各的事情要做,這其間有知性的分野:藝術是審美,是形象思維、直覺體驗,科學是數理邏輯、抽象思維,以概念、判斷、推理的方式把握世界。但藝術美也蘊含著科學性,如黃金分割律,科學也需要想像力,亦時有審美直覺的火花;科學的、正確的方向與美的方向往往有著驚人的一致。愛因斯坦說想像力比知識更重要,相對論就是超常想像力的思維範式。
廣東省-劉若嵐-《時間穿梭機》
陸機《文賦》云:「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在想像力這一點上,人文藝術與科學確實「會在頂峰匯合」,實現深層次的融合。此外,科學求真,同時也需要向善的精神,這樣才能將科學轉化成生產力,在實踐中為人類創造美好的生活,質言之,科學倫理的旨歸在求真、向善、創美,這跟人文理想的真、善、美殊途同歸,這又是科學與藝術在頂峰的匯合。
從人文教育的維度來看,大學生最需要的教化是詩教。詩教即美育之大者,承載著美育的職能。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說》指出:「純粹之美育,所以陶養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純潔之習慣,而使人我之見、利己損人之思念,以漸消沮者也。蓋以美為普遍性,決無人我差別之見能參入其中。」
美育即培養人美麗而又有尊嚴的情感,以美為普遍性,打通現象世界與實體世界,獲得理性與現實的和解。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中,狹義的詩教即儒家詩教,其美育的精神即中和之美。《禮記·經解》云:「溫柔敦厚,《詩》教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我們這裡討論的詩教是廣義的詩歌教化,是審美,是文化,主要指向高等教育,關乎人格的建構與人才的培養,具有現代性意義,當然也汲納了儒家詩教的精神意脈。
廣東省-陳懌蓁-《我們是小軍人》
孔子非常重視詩教。他教導兒子孔鯉:「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孔子的詩學既有審美功能,又具有社會、政治意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詩具有感發志意的力量,直指人心,動人心魄,可以觀民風,知得失,可以相互交流,可以怨刺上政。孔子的詩教頗具精英教育的思想:「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他認為一個人從事政治和外交,必須「誦詩三百」,而且要得其精髓,活參活用,這樣才能「授之以政」,獨當一面,「使於四方」,不辱使命。
事實上,春秋時期,「詩三百」廣泛應用於諸侯會盟的外交場合。《左傳》一書記載了頻繁的「賦詩」活動。春秋士大夫的賦詩,並不是創作,而是借現成的詩篇,暗示自己的觀點,或綿裡藏針,或釋放善意。賦詩實質上是一種用詩,也就是《左傳》講的「賦詩斷章,餘取所求焉」。不難看出,賦詩之所以能在外交場合盛行,是因為詩中存在著一種隱喻思維,即「詩可以興」。其特點是把人類的內心世界與外部現象進行類比性聯想,在天人合一的文化生態中聯結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春秋士大夫「賦詩斷章」多著眼於政治語境的暗示,這種隱喻性用詩的向度是非文學的,但其富於聯想的思維方式卻是帶有普遍性的。
廣東省-高睿傑-《環保清潔一體機》
賦詩言志,堪稱外交辭令的重要範式。時至今日,我國在國際事務上所施展的大國外交,賦詩明志依然在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這跟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詩教是分不開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人倘要成長為傑出的外交家,解決國際爭端,應對西方的挑戰,縱橫捭闔於國際舞臺,就必須研讀詩學,「不學詩,無以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孔門詩學奠定了儒家詩教的基礎,影響深遠,歷久彌新。詩的語言是形象的、精粹的、有感覺的語言,多讀詩,則漸入佳境,人就有事外遠致,說話作文文採斐然,富於感染力。反之,不學詩的人往往言辭枯窘,思想貧乏,缺乏趣味和想像力,多半不能表達得體。
過去有人豪言:「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平心而論,學好數理化確實有智商,有底氣,但是不是能走遍天下呢?那可不好說,因為人行走江湖,智商和情商缺一不可。詩教代表著情商。人總要與人交往,跟人說話,往往一開口,品行、修養、胸襟就流露出來了。《論語》講得好:「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雍也篇》)學好了數理化,又腹有詩書,文質彬彬,表裡如一,才是大雅君子,方能左右逢源。在當下市場經濟的時代,學詩尤為重要。所謂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學詩能提高人的品位,升華人的思想,淨化社會風氣。試想一個社會,倘能遠離物慾橫流的拜金主義,做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甚至臻於「貧而樂,富而好禮」的境界,這個社會是多麼和諧,多麼美好!
廣東省-胡胤騰-《未來的祖國》
有人要問:「詩有什麼用?詩能創造生產力嗎?」詩有大用,也似乎無用。大用則如《毛詩序》所云「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詩能「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質言之,詩維繫著社會的和諧,詩有補於世道人心,詩有經世致用的價值。一旦從純粹功利的角度看,詩又壓根兒沒用,詩確實不能直接創造生產力。很顯然,詩以審美為第一要義,純粹功利的詩學委實不足取。所謂無用即大用,詩有思想,有溫度,有筋骨,詩是文化軟實力,能齊家治國平天下。
那麼,怎麼學詩呢?
一是含英咀華,博觀玩繹。「英」和「華」喻指文學經典。孟子說得好:「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美來源於內心的充實,一個思想和情感都很貧乏單調的人對於文學而言是無所謂美不美的,一旦「充實而有光輝」,即擁有天地之大美。文學經典便是「充實而有光輝」之所在,就像一座萬花園一樣,「英」和「華」奼紫嫣紅,美不勝收。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說得好:「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學詩得取法乎上,多讀不同時代、不同文體、不同題材、不同風格的作品,即能不斷拓寬心胸,深化思想,豐富情感。
廣東省-黃濼潼-《群獅賀歲》
二是因聲求氣,涵詠入境。詩歌一定要吟詠,入情,入境,入心。《尚書·堯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詩歌之大美正是在永言和聲中體會得來的。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曰:『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真得讀詩趣味。」詩詞吟詠是詩教,亦是樂教,能陶冶人之性情,關乎人才之培養,其功能適如《樂記》所云:「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於中而發於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詩即樂章,而樂隨禮行,在弦歌吟詠中培養人陰陽剛柔和而不同的性情。
學科有文理之分,詩教的闡揚無問乎文理。「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詩教的終極目的在於作育人才,尤其是精英人才的造就,這關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本文來源:中國藝術報
作者:劉勇剛(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