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漫威電影是主題公園」後,老牌導演斯科塞斯新片終上映——
《愛爾蘭人》:苦澀復調交織出的荒誕畫卷
■本報記者 柳青
看斯科塞斯的新片《愛爾蘭人》,很難不聯想他之前那番「漫威電影是主題公園」的表達。《愛爾蘭人》的質感和特色,幾乎在「漫威電影」的對立面。更微妙處在於,斯科塞斯的作品和言論其實都試圖從內部視角傳遞出懺悔和救贖的渴望:「愛爾蘭人」弗蘭克·希蘭對黑幫風雲的回眸和斯科塞斯對當代商業片的苦口婆心,構成苦澀的復調,他們都是局內人,他們都是行將出局的「老派人」。
雖然斯科塞斯認為大銀幕是觀賞《愛爾蘭人》的最佳方式,但是通過流媒體觀看,並不折損它的品質,有些時候,它微言大義的戲劇能量和無聲勝有聲的情感張力,更適合私人觀影時的細品,因為電影院裡沒有暫停和後退鍵。
三個半小時的《愛爾蘭人》有一條迂迴的時間線,就這一條就讓它格格不入於主流商業院線。影片開始於遲暮的弗蘭克在福利院裡的回憶,他回想和黑幫老大羅素在1975年開車去底特律參加一場婚禮,途中他們經過的一處加油站勾起兩人回憶——1975年的弗蘭克回憶起1950年的自己是個貨車司機,意外地和羅素發生交集,他用了一點小聰明加入羅素的幫派,成了做髒活累活(殺人放火)的「愛爾蘭人」;得到組織欣賞後,他被派到幫派高層傑米·霍法身邊當左右手。兩條交錯的回憶線平行前進,直到匯聚到1975年羅素女兒婚禮的前夜,霍法離奇失蹤。
霍法是1960年代美國政治明星,他公開的身份是為全國卡車司機爭取福利和權益的工會領袖,而他實際與義大利裔黑幫有著極深的利益往來和瓜葛,在黑幫內部,他被稱為「我們的上層人物」。弗蘭克從無名之輩到「大佬」的臂膀,他被迫見證了:底層民眾的退休金儲備成為黑道生意的啟動金,黑幫家族用染血的金錢把甘迺迪公子送進白宮,只為老甘迺迪許諾:「卡斯楚會被除掉,黑手黨的賭場將重回古巴」……一個黑幫殺手的個人見聞,指向一幅更廣袤的黑暗荒誕的畫面。就這一點而言,《愛爾蘭人》的核心劇情是對大眾經典《教父》的撥亂反正和嘲諷——「柯裡昂家族」從來不是命運或某種更龐大權力支配下的傀儡,並沒有兒子在重複老父親的宿命並且被放逐在主流美國之外,黑錢哺育的孩子成功地被送進更高的權力層,只是不聽話的逆子被「伯父們」手起刀落地殺掉了。
但是迫近著看,斯科塞斯對於金錢和暴力的流動機制是不感興趣的,就像老年弗蘭克的一句臺詞:「為什麼甘迺迪家老大靠我們的錢成了總統,他的弟弟卻要處處針對我們?這是我搞不懂的。」在《亨利四世》裡,福斯塔夫對即將背叛他的哈爾王子說出:「你欠著我的情義啊!」這才是斯科塞斯在《愛爾蘭人》裡真正關心卻從未說破的東西,當他試圖呈現黑幫的結構原理和運作方式時,他讓觀眾看到的黑幫內部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係,那是人與人之間的締結、默契、疏遠、決裂,以及籠罩著所有人際關係的沉默。
大概黑道風雲和市井風波的本質是相通的「人的江湖」,《愛爾蘭人》奇妙地和《繁花》有著同一個靈魂內核:不響。決定納投名狀的時候,弗蘭克不響;每次決心要弗蘭克出面去把某個人「做掉」的時候,羅素不響;出任務的時候,劊子手不響;而每一個大嗓門的「黑幫大喇叭」,最終被安排得妥妥噹噹,個個「不響」。
《愛爾蘭人》的「不響」是雙重意味的,顯見的是黑幫的企業文化,而藏得更深的潛臺詞,是一種靜默悲傷的凝視,是來自「自己人」的質疑和否定。斯科塞斯在電影裡引入了一個孩子的視角——弗蘭克的女兒佩奇,這個敏感的小姑娘在目睹父親施暴現場時,立刻明白了父親和他的夥伴們是怎樣一群恐怖的怪物。她不能接受這一套暴力的遊戲規則,但她同時是這個暴力系統的受惠者,在她不能改變也沒有能力離開時,她永遠安靜地看著父親消失在夜色中。佩奇「不響」,提供了一種既來自內部同時又是間離的視角,這不是無辜者的抗議和譴責,而是同流者的懺悔和拒絕。佩奇在成年以後和父親斷絕了關係,她終於決然地離開那些「可怕的伯伯們」。佩奇的「無情」造成弗蘭克走向墳墓時最深的痛苦,但壓垮父女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因為弗蘭克最後一次無情的「不響」。1975年的夏天,在靠近底特律的一間汽車旅館裡,羅素告訴弗蘭克他最終所下的決定,然後遞給他一碗蔬菜色拉,這時羅素不響,弗蘭克不響,但兩人的沉默裡並不全是推心置腹的默契,羅素的「不響」裡是殺伐決斷混合了將錯就錯的苦澀,弗蘭克的「不響」裡是知遇之恩掀起質疑的波瀾。在這個安靜的情境裡,喬·珀西和德尼羅給出了讓人心碎的表演,尤其在看到影片結尾的畫面時,會忍不住後退到這個場景,以及更早的細節裡,從人性的枷鎖和人生的荒誕中體會無限苦澀的回味。
無論不情願或不認同,弗蘭克終究殺掉了霍法。但他在餘下的生命中保留了一樣霍法的習慣:睡覺時房門留道縫。這個細節流露了至深的柔情和至真的懺悔,是一個哀矜的手勢。這是斯科塞斯的哀矜,確切說,他個人的情感和能力決定性地塑造了《愛爾蘭人》,他創造了影像的修辭,他決定了整部電影的質感和風格,甚至,就連德尼羅的表演也得益於他的調度。恰恰是因為這樣,《愛爾蘭人》在這個時代是格格不入的,它的敘事和情感都太複雜,太個人化,更進一步,當代的好萊塢已經把一度下放給導演的創作權重新回收到製片團隊中,一部電影的權力被集中在產品經理的團隊中,一個需要各工種按部就班的大眾產品,是不需要突出導演的。
既然電影院裡已經充斥著「奇觀的主題樂園」,那麼,最適合《愛爾蘭人》的地方確實是網絡。畢竟,這是一群老年人用古典的方式呈現上一個時代的人們,他們的「逝水年華」距離這個時代的精神世界,已經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