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講,我們來討論《論語》開篇的第三句話:「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兩千多年來,人們對這句話的理解基本上都歪掉了,不得要領。
對經典的歪解,按程度可以分為,輕微性的誤解和顛覆性的錯解。比如,「學而時習之」,把「學」當成近於理論的知識學習,把「習」當成將知識用於實踐,這種解讀是錯誤的,但尚屬輕微,猶可容受。
「人不知而不慍」,慣常的理解是:「別人不了解我,我也不生氣」,這卻是一種顛覆性的錯解,從根本上誤解了孔子的思想,後果極其嚴重。
下面我們將採取各種釋義手段來澄清:為什麼傳統的解釋錯了,而且是一種顛覆性的錯解?
歷代解讀者,幾乎都把「人不知而不慍」領會為君子的修養境界:認為只要修養到了,別人是否知道我、了解我,那是無關緊要的。這種理解看起來不無道理,而實際上與孔子的原義相去十萬八千裡。
一些學者說,這句話切中了知識分子特有的虛榮心。知識分子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總希望學有所用,別人理解我,重用我;如若不然,難免懷才不遇,滿腹經綸變成滿腹牢騷——這就是「慍」。按這種理解,孔子不愧是一位熟諳讀書人怪癖的心理大師。
遺憾的是,這不可能是孔子的原義。
先來看「知」字之義。甲骨文有「知」字,其象形由「幹」(武器)、「口」(談說)、「矢」(弓箭)組合而成。「知」字與狩獵有關。狩獵是上古時期最常見的生存活動,由於尚無文字,狩獵經驗的分享只能是口口相傳,「知」的造字本義就是口授行獵經驗。
《說文》云:「知,詞也。從口,從矢。」金文在「知」的下部加「曰」,另造「智」字。《論語》只有「知」字,沒有「智」字,「知」字實際上兼含「知、智」二義。當「知」偏向動詞義的「知」[zhī]時,近於現代漢語的「知曉」「了解」;
當「知」偏向名詞義的「智」[zhì]時,近於現代漢語的「智慧」、「明智」等意思。需要注意的是,這兩個義項在《論語》中是有關聯的。比如,有一次樊遲「問知[zhì]」,孔子的回答便是「知[zhī]人」(《顏淵》)。
相較於印歐語系的語言,漢語的語法形式不突出,不像英語、德語、法語等有人稱、數量、時態等曲折形式。《論語》的「知」字,究竟是名詞、動詞還是形容詞,並無鮮明的語法形式來標識。如果我們不能結合語境、文法等來審慎考察,理解就可能偏誤。
「人不知而不慍」的「知」該如何理解呢?如果「知」是「知曉」,則偏動詞義,那麼根據《論語》的文法,「知」後面應當跟賓語,記為「人不己知而不慍」;沒有賓語,則文法不通。我們說「文法不通」,就是根據《論語》使用「知」字的文法。這一點我們可以在《論語》找到強有力的例證。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學而》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裡仁》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憲問》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衛靈公》
這幾個例子說明,孔子確實認為,一個君子不應該擔憂別人是否知道自己;這幾個例子也說明,這種語意下的「知」後面必須跟賓語,「不己知」,「不知人」,「莫己知」,都跟賓語,無一例外。
其實,善於貫通文本來讀書的讀者,應當能看出,如果「人不知而不慍」的「知」是知曉之義,就與《學而》篇末章「不患人之不己知」形成無法通解的困難:既然「不患人之不己知」,何必要強調「人不知而不慍」呢?顯然,這個「知」如果理解為知曉之義,不僅文法有問題,邏輯也不通。
實際上,文法問題也有學者看出來了。楊伯峻先生就說:「人不知——這一句,『知』下沒有賓語,人家不知道什麼呢?當時因為有說話的實際環境,不需要說出便可以了解,所以未給說出。
這卻給後人留下一個謎。」楊先生的古文文法功底是過硬的,看出了不對勁,可是又自圓其說,最終寧可視之為「謎」。其實,何曾有什麼「謎」!把文法疏通,便真相大白。
我們再結合一字多義現象來確定字義。
一字多義是《論語》用字的尋常現象。在前面的解讀中,我們通過諸多句例說明了這一點,比如「不亦說乎」的「說」,「不亦樂乎」的「樂」,都可以兼含兩個義項。
從一字多義來審視「人不知而不慍」這句話,「人不知」的「知」如果讀為「智」(zhì),便沒有任何文法問題。當然,「人不智」也就難以相互知曉,這兩個義項本身也有關聯。
「慍」字也是多音多義字,既可以讀第四聲yùn,也可以讀第三聲yǔn。這句話的「慍」字應讀第三聲,其確切含義不是生氣、怨怒,而是蘊積、鬱結。《集韻》云:「慍,心所蘊積也。」當然,「慍」作為蘊積、鬱結之義,與作為生氣、怨怒之義,本身也有關聯:正因為怨怒,久而不疏散,才會鬱結、不通。
「慍」字這個義項,古籍中多有。
《詩經·邶風·柏舟》:「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
《楚辭·九章》:「憎慍愉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孔子家語·辯樂解》:「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以上句例的「慍」字都有蘊積、鬱結之義,近於今天我們所說的社會戾氣、社會怨氣之類。
根據以上梳理,孔子原話應當讀為:「人不知[zhì]而不慍[yǔn],不亦君子乎?」意思是:「人們不明智,卻能[讓他們和諧而]不鬱結,這不正是君子[的使命]嗎?」
除了文法、字義的理由,我們還可以從語法結構來進一步分析。通常的理解與我們的理解,語意的主謂賓結構(施動者、受動者)是不同的,對比如下:
人[別人]不知[zhī我=君子]而[我=君子]不慍[yùn怨怒],不亦君子乎?
人[人]不知[zhì]而[人]不慍[yǔn鬱結],不亦君子乎?
按通常的理解,「不知」的主語是「人」,「不慍」的主語是「君子」。按我們的理解,「不知」「不慍」的主語都是「人」。前面講過,按通常的理解,「知」的賓語不能省,否則不合文法。更嚴重的是,這種理解方式所蘊涵的立場預設,尤其值得我們警醒。
不同的理解方式,意味著不同的思想格局,我們至少可以指出兩個方面。
其一,按通常的理解,無形中設置了「人」(別人)與「君子」(我)的隱性對立,並由此預設了君子的「自我本位」。「自我本位」的立場預設,將會產生連鎖反應,直接誤導我們對《論語》後文諸多話語的理解方向——在後續的講論中我們會具體討論這個問題。
其二,按通常的理解,「別人不了解我,我也不生氣」,這是君子的「自我本位」視角。無論君子如何「不慍」,也只是一種自我格局,至多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灑脫罷了。
相反,按我們的理解,根本就沒有一種「自我本位」的立場預設;其次,我們的理解基於群體乃至天下視角,彰顯了君子的道義擔當。「不知而不慍」的主語都是「人」,而不是基於「自我本位」所設置的「別人」。
因疏於「學」,故而「不知[zhì]」,這是世人的常態。「不知[zhì]」會帶來什麼局面呢?上一講我們引用過赫拉克利特的話:
清醒者會展開出一個共同的大世界,而每一個沉睡者則陷溺於自己的小世界。
所以「不知[zhì]」的結果,必然是自限一隅,鬱結不通。反之,「知[zhì]」則「不慍[yǔn]」,故而和諧暢通。
人雖「不知[zhì]」,而能教化之,以臻「不慍[yǔn]」,此乃君子之使命。所謂教化,也就是教行於天下。《說文》云:「化,教行也。」《增韻》載:「凡以道業誨人,謂之教;躬行於上風動於下,謂之化。」孔子也說過:「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顏淵》)君子就像一個社會機體的良醫,以自己的風範,疏通各種關隘阻塞,臻於「通則不痛」的「不慍」境界。
《周易》同人卦的彖辭有一句話:「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這裡的「通」,就是「不慍」。通天下之志,正是君子的天職所在。
《論語》乃君子之書。君子之書,必有君子之氣象。《論語》開篇就明確了君子的使命擔當。
為了更好地領會君子氣象,我們再從字源來看何謂「君子」。
「君」的本字是「尹」字,二者通用。章太炎《文始》說:「春秋君氏亦作尹氏。《荀子》『君疇』,《新序》作『尹疇』。則尹君一字也。」「君」由「尹」和「口」組成,「口」表示發號令。《說文解字》:「君,尊也。從尹,發號故從口。」
「尹」是什麼意思呢?在甲骨文裡,「尹」是古代部落酋長的稱呼,後來引申出統領、尊重之義。君子,也就是君之子,將來要承擔大任者。
在春秋之前,君子本來是表示地位的稱謂,指在上位者,後來漸漸滲入德性的意思,成為表示德性的指稱。在《論語》中,「君子」的意思取決於語境,既可以表示地位,也可以表示德性,還可以兼融地位與德性兩義。
孔子常常把君子與小人對舉。與君子一樣,小人最初也是表示地位,泛指處於下層的人。人的處境、地位天然地關聯著人的視野、格局、胸襟、抱負,所以自然而然,小人也被賦予了德性的意義。
有意思的問題是:孔子為什麼要頻頻把君子與小人對舉呢?
一些西方學者認為,儒家學說中充斥著聖人、君子、小人這些等級性觀念,顯示了「巨大的保守性」,這與「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精神是難以相容的。果真如此嗎?持這種看法的人,其實並沒有真正理解孔子的真精神。
在孔子看來,君子、小人並不是「等級性觀念」,而是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生存性向。而且,這兩種性向並不是凝固不化的,君子與小人之間並非絕對的不可互通。
孔子說過:「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季氏》)小人能否提升為君子,關鍵在學。好學,便可以成為君子;不學,便永遠自限於小人,甚至君子也可能變為小人。
由此,我們可以引出三點結論:
其一,君子與小人對舉,並不是截然分隔的對立,而主要是一種激勵性的思想修辭。
其二,君子與小人之間可以貫通,這一彈性與春秋以降社會階層不斷流動的時代變革相應,孔子作為「聖之時者」,賦予君子與小人一種彈性的張力,是對時代精神的思想回應。
其三,君子與小人對舉,兼含地位與德性雙重意涵,二者可以相互轉化,這體現了孔子對人的自覺意志的充分肯認。
黑格爾講過一種「界限的辯證法」:界限對於理性只是辯證地存在,因為設定一個界限就表明已經超越了這個界限。君子與小人的對舉也應如是觀。其實,即便是「聖人」概念,在孔子那裡也主要是一個思想修辭,而不能坐實來理解。
通過「君子」這一群體,一個社會固有的上下層級結構,便獲得了互動互通的精神支持和現實載體。這大概就是「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的命意所在。
這一講就到這裡。下一講,我們將會總觀《論語》開篇的三句話,解析其中包含的義理規模與思想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