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9年10月26日,為白光上人示寂三周年紀念日。宗性法師在中國佛學院求學時曾受教於白光上人,並親近上人二十餘年,宗性法師特別撰寫《浮生若夢杳無痕,花開花落還自了——紀念白光上人示寂三周年》,紀念白光上人。他在文章中寫道,白光上人出家六十餘年來,最熱心的是佛教教育事業,最關心的是青年僧人的成長,最牽掛的是佛教後備人才的培養,將自己後半生的精力都奉獻給了佛教教育事業。鳳凰網佛教編發宗性法師文章如下:
白光長老(圖片來源:鳳凰網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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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性法師和白光長老(圖片來源:鳳凰網佛教)
宗性法師和白光長老(圖片來源:鳳凰網佛教)
宗性法師和白光長老(圖片來源:鳳凰網佛教)
宗性法師和白光長老(圖片來源:鳳凰網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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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長老墨寶(圖片來源:鳳凰網佛教)
白光長老墨寶(圖片來源:鳳凰網佛教)
引 言
「浮生若夢杳無痕,花開花落還自了」。這是白光上人1973年國慶節所寫古風長詩《自嘲詩》中的兩句,期間上人仍在陝西鹹陽馬蘭農場勞動改造。在這首長詩的後面,附有一段小記:「餘五零年離家,沒跡袈裟之下。數十年嘗盡人生的辛酸苦辣,方始回頭是岸,便覺陽春溫暖,非同(從)外得,自作自受,與人何關?寫自嘲詩一章,以遣慚愧。」從詩末小記的文字及詩文的內容中,可以感受到他當時的心境。他於1950年離家後,便與家中親人中斷了聯繫,家人既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已經舍俗出家。數十年來,他輾轉湖南、廣東、陝西,人生經歷了不同尋常的變化,從公職人員到出家,從受戒到住茅蓬,從禪和子到勞動改造對象,身份的跨度之大,角色的曲折轉換,對一個常人來講,是極大的考驗和磨鍊。從上人的文字看來,他已經釋懷所謂的不公正遭遇,沒有了怨天尤人的情緒,甚至有「陽春溫暖」一身輕的感受,自己能坦然處之,這既是上人的人生感言,也是他對佛法道理的切身感悟。
最初讀到這兩句詩的時候,覺得這正是上人內心的真情告白。他一生在面對各種順逆因緣時,皆能體現出泰然自若的修養和境界。在親近上人的過程中,每當同他閒聊時,總會想要了解一些關於他在勞動改造過程中的情況,但每次只要談到這一話題,他總是淡然一笑,沒有苦難般的訴說,更多的是認為自己的業因所致,自然應該承擔這些業果,有的是坦然,沒有一絲的怨恨和糾纏。每當有人稱讚上人的道德、學問、修養時,他立即會真誠的用一句「慚愧!慚愧!」來回應,沒有欣喜,也沒有傲氣,只有一臉的平和。因為上人在人生的磨礪中,已經看穿了人心,已經悟透了人事,真有「浮生若夢杳無痕」的深刻體悟。天底下的事,世事因緣聚合,業果顯現,往互循環,不都是「花開花落還自了」嗎?上人不僅僅是這樣認知的,在他的後半生,更是以這樣的態度來隨緣應世的。
親近上人二十餘年來,最大的感受是,他從不誇誇其談,不講空洞的大道理,更不會以長者自居,都是在日常生活中細微處給予提醒,並且總是以身作則,盡心做事,誠意待人。上人在六十餘年的出家生涯中,總是堅守樸素簡潔、不尚浮華的律儀生活,總是關心青年成長、培養後進的人才大計,總是保持苛刻律己、寬以待人的人生修養。上人終其一生,以道德文章、精嚴修持贏得佛教界同仁,特別是青年僧伽的尊重和愛戴,是在平凡和樸實中透露著超塵脫俗氣質的高僧大德。
上人履略
白光上人於1926年10月(身份證上誤寫為1929年4月),生於四川新津縣方興鎮,俗姓胡,名季林。父諱志忠,母高氏。兄弟姊妹共八人,上人行二,上有一兄長,下有三個弟弟、三個妹妹,上人與兄長同母,弟妹皆為繼母所出。
三歲時,生母高氏病逝。由於伯父沒有子嗣,由祖父冬文公提議,過繼給伯父為嗣,繼承祖業。不久後,伯父伯母相繼病故,依祖父母撫育,繼母張氏視同己出,相處融洽,感情深厚。祖父用其伯父留下的遺產,供他上學讀書。在祖父的督導下,開始練習書法,廣臨碑帖,隸楷行草皆有涉獵。少時受祖父影響,經常去新津觀音寺燒香禮佛,敬奉觀世音菩薩,持誦白衣大士神咒。閒暇時,還會帶上弟弟去觀音寺遊覽上香。1936年,祖父病故。少年時代,先在新津城廂小學學習,因當時家裡在新津開有紙貨鋪,他就住在商鋪就近上學。小學畢業後,升入新津中學上學。十六歲時考入青城山蔭唐中學高中部學習,成績優異。蔭唐中學全稱成都私立蔭唐中學,原名成都瀛寰中學,由黃埔軍校學生、時任國民黨某部師長的葉蔭堂和好友一起創辦。
1937年抗戰爆發,成都瀛寰中學從成都中央軍校對面的苦竹林街遷移至青城山下的長生宮,校長葉價人為了紀念父親葉蔭堂,將校名改為成都私立蔭唐中學。蔭唐中學早期開有國文、歷史、英語、地理、體育、音樂等課程。1942年後,課程增加了動物、植物、生理衛生、化學、物理、三角、幾何、代數等,學校的理化實驗儀器設備,超過了當時的公立學校,且實行軍事化管理。這期間,上人正是在蔭唐中學求學,從蔭唐中學的課程內容來看,可以知道他的學養非常深厚。
1945年高中畢業時,家中經濟出現拮据,於是選擇考入川大中文系工讀生,繼續一邊學習,一邊在銀行工作,為家裡減輕了不少經濟負擔。在川大中文系學習期間,主要學習文字學專業,時王國維先生弟子徐中舒教授在校授課,啟發了他對文史知識的愛好,期間博覽群書,收穫良多,同時對甲骨文頗有興趣,開始練習篆書,直到晚年回憶起在川大學習的經歷,仍然對徐中舒先生欽佩有嘉。1947年,父親去世。
大學畢業後,在成都陝西街劉文彩公館開設的私人銀行工作,後至新津縣政府財政科上班,屬公職人員序列。1950年減租退押時,繼母面臨巨大的壓力,護親報恩心切,動用財政科的公款公票,替繼母交清退押款額,解厄於危難之中,後獨自一人離家,出三峽,過長江,悄然離鄉。
1950年秋,游離至湖南衡山。巧遇在祝融峰旁獅子巖住茅蓬的鏡明老和尚。由於在童年時代開始,受祖父的影響,對佛法產生了最基礎的信仰,見到出家人自然會有幾分尊重,於是供養了鏡明老和尚五毛錢,老和尚留他在茅蓬同住,後在其感化下,決定依老和尚座下剃度出家,得法名昌起,號白光。老和尚生前共有剃度弟子四人,取「仰白彌陀」之意,分別賜號仰光、白光、彌光(與白老一同在雲門寺受戒,後任雲居山首座,留有肉身)、陀光(尼僧,系彌光老和尚胞妹)。據說,鏡明老和尚常常被禪和子們稱為「老魔王」,大概是因為他行事嚴厲、門風高孤、不易接近的原因所致。
1951年初,上人離開南嶽獅子巖,辭別了鏡明老和尚,欲前往廣東親近虛雲老和尚。先期到了南華寺,時本煥和尚住持該寺。在南華寺進單後,住南華寺禪堂,並隨眾打了兩個禪七。不久後,上人離開南華寺,前往乳源雲門寺親近虛雲老和尚,期間經歷了雲門事變。1951年6月,在雲門寺受具足戒,上人為沙彌頭,淨慧法師為沙彌尾。戒和尚為虛雲老和尚,羯磨和尚為覺澄律師、教授和尚為正虛律師(系能行法師的師父),尊證和尚分別是:明空律師、遍印律師、傳芳律師、天應律師、素風律師、宏悟律師、滿覺律師。後來擔任雲門寺住持的佛源法師,為戒會的五引禮。1952年春,虛雲老和尚離開了雲門寺。
1952年夏,上人離開雲門寺,前往陝西終南山,住仙人凼茅蓬。上人在此茅蓬前後靜修九年,自耕自食,食物多以洋芋為主,每日禪修靜坐,用功參究,頗有收穫,深得禪悅之樂。
1960年,當地將在終南山住茅蓬的出家眾集中到西安臥龍寺集體學習,並要求他們談學習心得,向政府誠懇的提意見,上人當時在會上發言,提了53條意見。他晚年回憶說,當時心裡非常清楚,提了意見一定會被追究,但就是想一吐為快,也就不顧什麼後果了,最終被判入獄20年。
1960年入獄以後,在馬蘭農場等地勞動改造,勞動強度極大,期間病苦煎迫,幾近喪命,幸得常慧老和尚暗中接濟,才度過生死之厄。上人晚年回憶起來,仍是唏噓不已,所以後來對常慧老和尚的弟子演峰法師等,有一份特別的關愛,那是因為在困難歲月中一份情誼的延續。在勞動改造期間,還結識了幾位獄友,共渡患難。
1974年秋,獲得提前釋放,轉至銅川耀縣(今耀州區)水泥廠居住,此廠為安置刑滿釋放人員,來北京前,在此從事開礦、煉礦工作。1977年11月,始與家人通信。1978年春,踏上了返鄉探親之路,這是上人離家近30年唯一一次回家。1950年離家後,與家人中斷聯繫,音信全無,到此刻家人仍不知道他已出家。此時繼母已於1975年過世,弟妹皆已成家立業。他在家鄉住了一個多月,拜訪了故舊,探訪了親友,昔日關係甚為親近的徐君、孫君已去世,心有戚焉。後仍回到陝西耀縣水泥廠居住。
1979年底,恢復了與淨慧法師的通訊。1980年元月,在水泥廠勞動時,左眼被碎石砸傷,經住院治療後,視力大減,落下眼疾。1980年2月,淨慧法師致信,相約北上;是年5月,應中國佛教協會之邀到京。1980年底,轉入中國佛學院教務處工作。1982年9月,擔任教務室副主任,1984年2月,擔任教務室主任,1985年5月,擔任副教務長兼教務室主任。1986年春至1987年秋,因胃病先後到潮州、廈門、莆田、遵義、西安等地治療。1987年底,病癒後仍回到中國佛學院。上人在中國佛學院期間,除負責教務工作外,先後在佛學院講授書法、唯識專業、禪宗專業等課程,深受歷屆同學的尊重和愛戴。上人生前擔任過中國佛教協會理事、常務理事、諮議委員會副主席,北京法源寺西堂、首座等職。
1996年底,在趙樸老和妙善長老的關心支持下,上人赴普陀山療養,先後被禮請為普陀山佛學院副院長、普陀山佛教協會諮議委員會副主席。
2006年秋,上人80歲生日時,回到成都,在文殊院住一月有餘,與弟妹等相聚。期間為祝賀上人80華誕,在文殊院舉辦了上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書法展。
2010年初,因病移居天津藥王寺療養。2010年7月,至文殊院住一月有餘。期間曾應印修法師邀請,至石家莊奇雲寺靜養。
2010年冬,從天津回普陀山福泉禪林靜養。
2014年春,再次移居天津藥王寺,謝絕外緣,閉門靜養。
2016年10月,在藥王寺安詳示寂,世壽91歲,戒臘55夏。
累倒在教學崗位
1980年冬,中國佛學院恢復辦學時,名師雲集,師資力量非常雄厚。起初,上人在教務處負責排課表、安排校歷表、聯絡老師等教務工作,有時候也負責購買教材,刻印蠟版等,還擔任教授書法課程的教席。
八十年代中期,老一輩教師中有的相繼去世,師資隊伍逐漸短缺,上人除教授書法課程外,還先後為學生開設《攝大乘論》、《大乘起信論》、《六祖壇經》等課程。上人講課,十分認真,課前備課充分,課堂上娓娓道來,循循善誘,總是啟發學生獨立思考。
1993年下半年,學院不僅師資隊伍緊缺,而且學院領導也先後被禮請到地方擔任要職,教學工作的組織和學院的日常管理,全落在了上人的肩上。這一情況,直到1995年春,傳印法師回到佛學院履職副院長職責時,才有所緩減。
1996年上半年,上人為我們94級同學除教授書法課之外,還同時開設了《大乘起信論》、《六祖壇經》兩門課程。他上課總是一絲不苟,講到會心處,還會神採飛揚。1996年9月的一天,他為我們上完課,剛走出教室回到教務處,因突發出血性腦溢血,暈倒在沙發上,幸被廣如法師及時發現,立即聯繫送醫,到醫院後經及時搶救,才脫離危險。他此次大病,一方面是因為年齡漸高、體力不支所致,其時已是七十歲的高齡,另一方面完全是因為工作量太大,過度勞累所致。
經過此次大病,上人告別了自己耕耘十餘年的講臺。我們94級同學當時派了學生代表輪流去醫院守護,因為我們深深的知道,上人的病厄,完全是因為給我們上課累倒的。他不顧年事已高,承擔繁重的教學任務,這種誨人不倦的精神,打動著每一位同學的內心。同學們學習也就更加努力了,大家在內心裡都非常清楚,絕不能辜負上人為我們上課累倒所付出的心血。
愛護青年 無私助人
上人出家六十餘年來,最熱心的是佛教教育事業,最關心的是青年僧人的成長,最牽掛的是佛教事業後備人才的培養。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之所以選擇到中國佛學院工作,是因為他深刻的意識到,佛教事業經歷曲折以後,人才凋零,青黃不接,他願意將自己後半生的精力奉獻給佛教教育事業。
為了教育事業,上人甚至可以毫不猶豫的放棄擔任寺院住持的機會。記得是在1997年遍能老和尚圓寂後,樂山烏尤寺法席一直空缺,是年秋天,上人第一次生病已逐漸恢復,四川方面屬意請他去烏尤寺擔任住持,並派了專人來法源寺禮請,我也從旁勸請,但他卻開玩笑說,你去我就去,這事最後也就沒法談下去了。事後我向他說,你明明知道我在上學,是去不了的,但還提這麼苛刻的條件。他笑笑說,我知道你也去不了啊,所以才這樣說的,這叫做將軍。他還解釋說:「我對做住持沒有興趣,扛不起這個責任,始終還是覺得做教育有意義。」我這時候才明白,他始終關心的是佛教教育事業。後來,我想起遍老生前曾出有一句上聯,內容是「佛教正需材,勸諸君努力學修,且莫為名韁利鎖」,我試探性的請上人為對,他很快以學僧的立場,補上了下聯,內容是「法門惟種竹,有我輩頂天立地,真堪作鬥雪迎霜」。從這句聯語中,可以知道他對佛教教育和人才培養的期許。
在他生病之前,一直堅守在教育崗位,在中國佛學院期間,除了日常教學外,還關心青年僧人的生活,時常自己掏錢買菜,醃製四川泡菜,供應學生們調節口味。
他時常主動關心學僧的思想動態,總是與同學們打成一片,耐心疏導青年僧人在成長過程中的煩惱。他看見學生如果有不得體的行為,也總是私下的善意提醒。記得有一位學長,在體育運動時,穿的上衣可能太花哨,他見了後,就找一位居士織了一件厚厚的毛衣,並將那位學長叫到身邊,囑咐他將原來的上衣換過來,委婉的說新織的毛衣會比原來的上衣暖和。從這一件小事,就可以知道上人的教導方法是非常善巧的,但正是由於他的善巧方式,讓這位學長備受鼓舞,並且銘記終身。所以,在學僧們的印象中,他就是一位慈祥的長者,極具親和力,同學們都十分願意親近他。
有同學生病或者經濟上出現短缺,他總是從他微薄的單金裡擠出部分費用,用以幫助學僧度過暫時的困難。有同學出國留學時,他十分關心學僧在國外的生活狀況,總是慷慨解囊,從自己的單金中拿出不少份額,資助留學青年的學習和生活,減少他們的後顧之憂。
上人常說,這是他微不足道的力量,說不上什麼貢獻,但對於同學們而言,這份關懷卻十分溫暖,是鼓勵青年走向希望的動力和源泉。至今,在同其他校友交談中,一說到上人,大家內心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上人曾手書「瓶缽生涯」四字勉勵筆者,但我常常覺得,這四個字的內容,正是上人一生的真實寫照。他一生輾轉漂泊,衣無長物,食無精味,平常生活簡單至極。他先後在陝西生活二十餘年,在北京生活近二十年,在普陀山生活近十餘年,最後在天津生活近三年,但他每在一個地方生活,除了簡單的衣物,幾本常用的書,其他沒有多餘的物品。每離開一個地方前,總是將別人送他的物品轉送他人,或者留在原處。常常有「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的灑脫風範。
上人的生活極其簡單,自己並沒有什麼大宗的開銷,他對自己的生活是極其節儉的,但他對助人的公益活動,卻常常非常大方,他的單資、供養金總是用來幫助他人。他常常用匿名的形式寄給希望工程、貧苦人士、困難大學生等,除了自費留學的學生得到過他的資助外,一些寺院在恢復過程中,他也會力所能及的予以捐贈。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大約在2003年8月,有一家從事書籍銷售的商業機構,名為北京彩虹文化中心,其時在銷售《龍藏》,推銷人員陳女士面臨工作壓力,求助於上人,他卻自己掏錢幫助其解決困難。其實,該經辦人明明是有意在欺瞞他,他當時的積蓄已不多,花費的兩萬多元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一筆小數目,並且他常常治病還需要不小的開支,但他仍然以慈悲為重,為了給別人解圍,卻寧願自己「受損」。上人這種寧願自己受累,也要替他人著想的胸襟,是常人難以辦到的。
上人就是這樣一位時常想著他人,而很少考慮自己的人,他關心人才培養,奉獻教育事業,卻累倒在教學崗位,他看見別人有困難,總是不顧自己的老病之軀,始終秉持無我利他的菩薩情懷,竭盡所能的去幫助他人,這種精神境界,是我終身學習的榜樣。
翰墨法緣盡禪心
自中國佛學院恢復之初,到上人累倒後不能再上講臺止,一直擔任書法課程的教學工作。記得剛入學上第一堂書法課時,上人苦口婆心的告誡大家,一定要將書法練習好,將來能應酬門面,名山大寺的匾額楹聯,如果都是我們出家人自己書寫,那才是出家人的光榮。上人上書法課,特別注重動手臨帖,不太重視理論指導。他總是先準備好各種碑帖,供學生們根據興趣選用,確定一種書體後,堅持臨帖練習,他常說,碑帖就是最好的書法老師。每次上課,他總是將教務處的廢報紙裁剪好,均勻的分成小份,分發給學生,讓學生對著字帖自行練習,有疑問時可以向他請教。有時候他也會走到課堂中間,為學生示範練習,有時候看到寫得有進步的學生,也會加以鼓勵,有時候看到不認真練習的學生,他也會誡勉幾句。
上人的這種教學方式,是源於他自己從小學習書法的心得。上人的書法造詣,有七十餘年的筆墨功夫。他從上小學就在祖父的督導下,開始練習書法。據上人說,他在練習篆書時,在走路的過程中,看到地上都是滿地的字,可見他用功之勤。
上人的書法造詣十分精湛,行楷草篆隸各種書體皆通,特別擅長於行隸兩種書體。正是由於上人的書法造詣深厚,名山古剎、僧人信眾、社會人士向他求墨寶的人士絡繹不絕。他雖然工作很忙,但總是慈悲應允,並且分文不取,而且連書寫的紙張筆墨都是自備。
上人書寫的內容多以佛經的佳句、祖師的嘉言、禪師的禪詩為主。他常說,書法就是結緣,就是用翰墨結佛緣,用筆墨呈現禪心。記得他常書寫的有《金剛經》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楞嚴經》句:「淨極光通達,寂照含虛空,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都攝六根,淨念相繼,得三摩地,斯為第一」等佛經的內容,這也是他在學修佛法的過程當中,有深刻領會的金句。他還常寫藕益大師警句:「以冰霜之操自勵,則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容人,則德日廣大;以切磋之誼取友,則學問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則道風日遠」,勉勵學佛行者,當專注於各人修養,提升學問和道德才是學佛的要務。他還常常摘錄八指頭陀的詩「亦知身是苦,妙解道為尊,諸妄消欲盡,一真默自存,霞峰存異彩,玉樹秀靈根,莫秘牟尼照,須清濁水源」書寫結緣,他認為八指頭陀的詩意境深遠,文風樸實,是禪悅天心的流露。他也會摘抄一些文人的詩句,例如王維的《山居秋冥》:「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屈原的《離騷》:「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王冕《墨梅》:「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菜根譚》:「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這些都是體現中國文化中文人精神的名句,這也是他自己追求的人生境界。
詩以言志
上人的文化修養極高,對詩詞方面有濃厚的興趣,也非常有造詣,他不僅自己也寫,見到好的,或者喜歡的詩詞,有時候也抄錄下來,反覆玩味。從他留下的筆記本中統計來看,抄錄有不同作者的詩詞100餘首,自己創作的詩詞大約48首。他在筆記本的首頁中,曾寫到:
我喜歡詩,當然也包括詞,或者類似抒情的東西,見人一首好詩,總要抄錄下來欣賞,新體、舊體都有。間或也學寫一些詩詞,今體、古體都有。這是我的自我欣賞,不是為別人寫作,我不管別人高不高興,愛好不還好,喜歡不喜歡,因為這些都是別人的感情,與我毫無相涉。
既然寫在本本上,就免不了要被別人看著,或者影響別人。於此附帶寫出,有錯誤希望指出,有影響希望不要吸收,以免遺誤。
中國文化中,歷來有「詩以言志」的傳統,歷代的中國文人,常常通過詩歌詞賦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從以上這段文字,可以感受到上人「直心是道」的快人快語風範。他抄錄的詩篇,應該都是與他在內心情感相通的佳作,他自己寫的不同體裁的詩句,也都是他真實情感的直接流露。
他先後抄錄有毛澤東、周恩來、董必武、譚嗣同、趙樸初、李大釗、許渾、晏殊、臧克家、蔣智由、宋之問、沈佺期、張旭、張若虛、陳毅、王維、孟浩然、劉長卿、柳宗元、岑參、高適、魯迅、康有為、秋瑾、胡喬木、陶鑄、王崑崙、田漢、魏巍等人的詩篇,從他抄錄詩篇的內容來看,他是一位既愛憎分明,但又不憤世嫉俗的溫和文人。
當他對人生有了感悟,他就會在詩作中表達。如《雜感》這一首,寫於1980年,詩云:「老去蒼天日色昏,十年風雨襲重門。英雄不遂兵戈老,小卒何如草菅身。四海沸騰歌當哭,九州陰霾鬼迷人。他山豈懼遭亡截,此劍閒看任四橫。低頭細讀官家史,始覺從前信太真。」在這首詩的前面,他寫有一段小序,他說:「餘因眼傷住院,行動失去自由,百無聊奈。每日起例於病榻之間,久之。值元月八日,總理之忌辰,四海為之悲悼。撫今思昔,始於歷史二字上悟入。是冤乎?非冤也!歷史之規律如是,又何怨尤之有哉。信乎!歷史之難定也。」這段小序,即是對這首詩創作背景的交代,更是對詩中要表達的情感作注釋。上人生前,曾與他討論過這首詩,他對其中的「低頭細讀官家史,始覺從前信太真」兩句頗為看重,這應該是他對自己人生經歷的真切認知,他通過這首詩,記錄下了自己的人生軌跡和人生感悟。
他對時事和社會也有深切的關注,當社會發生重大或特殊事件時,他也會有自己的思考和看法,他也會用詩篇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平淡有真情
古語有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上人雖已出塵離俗,出家奉佛,但他並不是斷然無情,他有強烈的思鄉之情、真摯的道友之情、心心相惜的朋友之情。
上人對故鄉有深切懷念的鄉情。如《山櫻二》這一首,就非常鮮明,詩云:「歷盡滄桑豈自知,飛雲帶雪早春遲。山櫻三月紅如火,疑是明珠上玉枝。誰把珊瑚綴玉枝,碧雲朱影說相思。年年青鳥銜將去,遍種人間苦未知。」在這首詩的前面,有上人所寫的一段小序,他在小序中說:「六九年,流於馬蘭,五月鋤草次,見野櫻桃如火,摘食食之,憶兒時家有大櫻一株,三月,繁如火紅,驅山雀於下……童影歷歷在目,鄉思頓起,悵然自失……」從這篇詩作和序文中,可以真切的感受到他被喚起的思鄉之情,既有童真,也有生活的情趣。他在另外一首《回鄉探親途中》的作品中,將離家近三十年的思鄉心情,表達的十分急切,詩云:「一下嶺雲暖意濃,歸心似箭滿春風。才翻青石崖前電,便見成都樹外紅。十萬樓臺紅似火,三千車馬氣如龍。二十七年誰似我 ?辛酸都在笑談中。」從「歸心似箭」的用詞中,迫切的思鄉之情躍然紙上。他之所以有如此「噴井」式的情感表達,從他在這首詩前所寫的一段小序中可以有充分的理解。他在小序文字中說:「二十七年不知親人何在?11月始通消息,念念懷歸,夜縈魂夢。78年春前,乘車穿山渡水,雖夜,心急如火......自愧不文,雖覦有所筆墨,茫無所措詞,不知所云,湊成點滴,以志歡快雲。」從這些文字中,真正能感受到他「不喬裝打扮」的自然情感,思鄉就是思鄉,想念親人就是想念親人,他雖然是出家人,但他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鄉情。
上人注重真摯的道友之情。他與淨慧法師相識於1951年,並且同在虛雲老和尚座下受具足戒,過去叢林裡有一句俗話,「同戒猶如同命」,二老之間有著五十餘年的法門道誼。淨老生前也常說,他們在雲門寺同住的時候,由於自己文化底子薄,白老曾給他許多輔導和幫助,即使後來離開雲門,一個在北京上學,一個在陝西住山,但也常有書信往來,在書信中常有指導,令他終身受益。1979年,二老恢復了通信,其時上人仍在陝西耀縣,淨老已於1978年冬回到中國佛教協會。1979年6月16日,淨老在收到他的書信後,曾賦詩云:「故人天外一書馳,慧性情懷似舊時。字裡行間都是淚,倚欄三復不勝悲。石火光中廿七春,不須回首問前因。明時應喜青山在,策馬齊奔萬裡程。」經歷過劫難的兩位老人,好不容易互通音訊,知道了彼此的情況,從詩句中也感受到他們彼此間的惦念。上人在收到淨老的回信後,又立即回信並致詩一首,詩云:「二十七年苦未逢,東風吹散馬蹄紅。一縷秋絲連復斷,滿腔春水淺還濃。千山木落心情急,半榻殘煙夥侶空。低頭忍踏溪邊月,是否明輝兩照中?」6月26日,淨老收到回信後,又立即有《步白光法師見憶原韻》一首,詩云:「飄然嶺外憶初逢,猶覺年華似火紅。二十七年人緲緲,半生知己意濃濃。共憐萍泊身多難,莫訝遷流業不空。看取嬋娟天際月,明輝從此滿寰中。」從二老上面的三首詩文中,可以感受到二老彼此之間的相識相知和深情厚誼。
1980年6月18日,上人寫有一首《讀淨慧法師三笑詩集書後》古風,詩云:「落盡殘英未可哀,小榴如火伴松槐。高標慘澹朱顏老,細玉紅稀暮犖埋。野火春風花笑發,畫堂深影燕飛來。蓬瀛疎雨催芳信,江海潮詩舞劍才。豈愛多情拴不住,獨憐昔命費關懷。東風又踐花間約,榮辱隨天未易猜。」他在這首詩的前面,寫有一段小序,他說:「見落花而感慨,十年浩劫如此而已。「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餘等來京,未逐春風之便,今後又不知風雨之可測乎?聊賦數語,以誌聽之。」此時上人也來到北京,當時政策剛落實不久,不少人猶有驚魂未定之慮,他在讀完淨慧法師的詩集後,向同參道友表露了自己的心聲,也有出於對道友之間提示的情誼。2000年5月,上人曾在石家莊龍泉寺居住靜養,因龍泉寺住持常開法師是他介紹出家的,期間又一次腦出血,有小中風,行走已有遲緩。淨老聞訊後,立即派車前往龍泉寺,將他接到柏林寺調養,逐漸恢復後,才回到北京。2010年,上人在天津藥王寺靜養期間,淨老又驅車前往探望,二老促膝相談,相見甚歡,也有諸多感慨,離別時淨老飽含眼淚,互道珍重,這應該是二老最後一次見面。在二老的談話聊天中,可以感受到彼此相知的法門情誼。
1980年9月,趙樸老欲派遣傳印法師赴日本淨土宗佛教大學研學,上人得知這一信息後,寫下了《聞傳印法師欲東渡》詩一首,詩云:「十年風雨暗,佛寺兩蕭森。一帶塵寰別,五雲玉苑春。法濃花可醉,心淡物無爭。秋水連天碧,煙光渡海深。禪心泯甲子,教海小乾坤。東取西來意,傳薪待故人。」傳印法師也是虛雲老和尚座下弟子,之前二老並無交集,此時二老相聚於北京法源寺,共同為恢復中國佛學院辦學出力。由於都是虛老座下弟子,有一份特別的情誼,是以上人寫下了這首送別的詩,並在詩前的小序中說:「傳師遇餘甚厚,故搜索枯腸,以為祖餞之意。」
上人還珍惜共患難的朋友之情。1978年,他回鄉探親時,留有《返成都訪友不遇》詩一首,詩云:「相思一縷久難排,淚鎖愁雲掃不開。三十年前生與死,八千裡外去還來。兒時桃李飛花盡,少小驪鶯暮草埋。久立寒林煙似織,絲絲春雨暗樓臺。」在這首詩的前面,上人寫有小序,他在小序中說:「七八年春次四川,長幼見背,兒時諸友或不相識,有小友徐君死後23年,我方歸來。有小友孫君,工作於蓉城,每見我弟則問及消息,不幸年前病故,餘始來歸,聞之每意冷愴然,憶及所愛,茫然若失,悲痛不已,久訪遺蹤而不可得,真是「踏破白邙三十裡,不知何處葬卿卿」,痛夫,淚飛如雨。」上人悼念的亡友,應該是他兒時的夥伴徐君、孫君,情誼頗深,但到他回鄉探親時,二君皆已去世,令他十分傷感,這可以從他的詩句和小序中感受到他的痛楚和對亡友的懷念。
上人還不忘患難之情。現居陝西西安的蘆彥武是他在馬蘭農場的獄友,有患難之交。多年後一直失聯,2001年底,蘆彥武輾轉聯繫上在普陀山療養的上人,並告知他的生活境況,頗為艱難。他知道後,每月為他郵寄500元作為生活補貼,後增加至1000元,直至上人圓寂,一直沒有間斷。上人圓寂後,由學僧接替上人繼續幫助。作為老友的蘆彥武,有時內心裡的苦悶和煩惱,也會寫信向上人傾訴,上人總會耐心的給他回信並開導他。他在信中說:「知你甚感孤獨無依之苦,甚感悲切!這就叫因果,種因得果絲毫不爽。可見你學佛還是表皮上,沒如老太太們的深入實際。你心依然在世俗紅塵裡,你認為子女就是你的?浮生如夢,還不醒來!可憐,可惜!子女,不過借你的因緣來到世間,他們有自己的道路,有時與你分離得遠去,有時又與你暫時的聚合。你都不可當真!如夢一樣,自得解脫痛苦……你要把別人的子女當作自己的一樣愛,不要只想到自己的,人間就沒有溫暖了。還是要先為人想,後為己想,處處都是快樂。相反,只想到自己,就是痛苦。這些道理,你要真正體會,才可以解脫你的痛苦。」
蘆先生也是知識分子,年輕時候非常有才華,後來也因此而獲刑入獄,與上人同在馬蘭接受勞動改造。落實政策後,恢復了名譽,但生活條件十分艱苦,與子女關係也不是很融洽,常常求助於上人。上人總是力所能及的給予接濟,並且寫信開導他應擺正心態,端正認識,才能享有快樂的生活。上人的良苦用心,應當是珍惜過去在獄中共患難的朋友之情。
親近上人的回憶片段
到中國佛學院學習之前,就已經知道上人在中國佛學院任教,那是因為在四川上學時,上人與唐仲容先生常常通過書信往來討論法義,唐先生也常在講課中提到上人的學識和修養,那時候心裡就對上人有一份敬仰。
1994年,我到中國佛學院上學時,到校的第一天,就去教務處拜訪了上人,並轉達了唐仲容先生的問候,他詢問了我一些學習情況,並囑咐我,趁年輕要珍惜光陰,要努力學習,多啃經論,開始不懂沒有關係,積累多了,自然也就通達了。
上人常常有靜坐的定課,在他寮房外的屋簷下也放有一張禪凳,他有時候也會在屋簷下打坐。記得是在1995年春的一天,他剛在屋簷下打坐結束,正在活動腿腳,我正好去教室取書,路過他寮房的院落。他見我拿了一本王恩洋先生著的《八識規矩頌通釋》,當場問了我一個問題,《八識規矩頌》中有一句頌文,有寫著「變相觀空為後得」的,也有寫著「帶相觀空為後得」的,應當如何理解。我當時回答說,空性是沒有形象的,如果是「帶相」,除非是已經親證空性,才能有挾帶本質的可能,而這句頌文說的是前五識的轉依在第七地的情況,並沒有圓滿,還沒有完全證入空性,所以不可能挾帶本質,應該用「變相」觀空比較符合實際情況。上人聽完我的回答,並沒有置可否,而是帶有鼓勵性質的說,看來你有深入的思考和分析,學習還算用功,不是馬馬虎虎的在應付課堂,以後繼續深入。也就是這一次問答以後,他對我的學習更加多了幾分關心,我有疑惑時,總能去向他請教,他總是給予耐心指導。
中國佛學院教師的生活條件是極其簡陋的,寮房是不帶洗手間的。他那時候也同學僧一道,上公共衛生間,去公共澡堂洗澡,去公共洗衣間洗衣服。他還常常步行去琉璃廠買紙筆墨硯。他生病後,生活條件也沒有得到改善,後來在趙樸老和妙善老的關心下,去了普陀山療養,但他對法源寺這座庭院有深厚的感情,每年都會回來一次或兩次,每次居住一月或兩月不等。他回京居住時,我抽空常常會去幫他端送一下飯菜,有時候也會攙扶他去澡堂洗澡,幫他搓背,每次看到他蹣跚的步履,洗澡時艱難的抬腿舉手,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
1997年12月,他從普陀山回京,一天我去他的寮房,向他傾吐了我內心的不安,因為還有半年就要畢業了,不知道畢業以後幹什麼合適,他聽了以後,對我講了一句話,「船到橋頭自然直」。第二天,他給我一副親筆書寫的對聯,對聯的內容是:「莫為物累淡泊一處,捨卻塵勞寧靜而安。」我當時雖然沒有深刻的領會這兩句話的內涵,但感受到他對我的悉心關懷,內心也就沒有了那份浮躁,安靜了許多。
1998年夏,我在中國佛學院本科畢業時,那時候學院已經決定讓我留校,繼續上研究生班,我將這一喜訊第一時間告訴了他,他聽了後特別歡喜,但又鄭重的告訴我,上研究生主要靠自己自學,要有專攻一門的定力,要在佛法上有更深的理解。後來,他為我題寫了畢業贈言,條幅的內容是:「聽聞正法,斷諸疑惑;憶持不忘,如說修行。」我特別喜歡這十六個字,也常常用以勉勵自己,因為這是他對我的鼓勵和期望。
上人在普陀山療養期間,我有時候在學習中遇到疑惑,總會寫信向他請教,他總會耐心的給我回信。1998年後,我在中國佛學院研究生班學習期間,根據學院的安排,跟隨楊曾文教授研習禪宗史,對禪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對禪修靜坐也十分上心,知道他在終南山住茅蓬的九年中,有很深的禪修功夫,便給他寫信請教,他在回信中告訴我,禪修如能以話頭疑情入手固然是好事,但對學教理的人而言,起疑情是十分不容易的,他建議我應從數息法門開始,特別提示「若數息不相應,只好從隨息開始」,他在信中開示說:「隨息就是「知長短」……知呼吸之出入,就叫隨。細心體會(並不是練氣功),只是知道出入息的存在,其他一概不管。意在息後,跟著,而不是領著。不可用意念,跟隨息後,知道入息出息,不管它長短,只是知道它長短,有出入息而已。」後來,我在靜坐中按照他指示的方法用功,特別有收穫。他還在信中告誡我說:「關於修禪一事,第一要腿子熟,能一座兩個小時為最好,但起碼也要一小時。雖然禪不在坐,但久坐有禪,已成修定之重要手段。每日早晚各一次(一小時或多一些),有空於午前、午後各坐一小時,總之,只管打坐。」為此他還特別為我題寫了一張條幅,內容是:禪不離坐,久坐有禪。勉勵我在禪修靜坐上莫換題目,要下死功夫。他還擔心我不能堅持,還在信中告誡我說:「只管打坐,耐得寂寞。正打坐之時,將法源寺內看作只我一人,或觀想在高山頂上,四顧無人,獨坐而已(這樣必有收穫)。」他的這些過來人的經驗,對我當時作為一名初學者來說,就猶如黑夜裡的一盞明燈,引領我在禪修的道路上沒有誤入歧途,如果說自己在靜坐禪修上稍有一點點體會的話,都是上人引領教誡功德的庇佑。
2000年,他在石家莊住,又一次腦出血,淨慧法師將他接到柏林寺,我正帶著佛學院的學僧在柏林寺受戒,那時候他身體極其虛弱,每天晚上我陪護他,他每天晚上起夜時,我要攙扶他去洗手間。那時候自己太年輕,睡覺有時候會很死,他有時候起來,總是不忍心叫醒我,有一天夜裡差點摔倒。幸好我聽到響動時被驚醒,及時發現,才沒有釀成不可想像的後果。也就是在那一次,我發現他是一個極其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
2001年研究生畢業前夕,我去普陀山陪他住了一個星期,那時候他身體第二次腦出血中風後,已經有所恢復,還比較健朗,每天晚飯後,他帶著我去海邊散步,最遠處能走到普陀山落橋,站在歡喜嶺邊上的海堤盡頭觀察海面,別有一番情趣。途中會經過一處軍營,有的士兵遇到上人會客氣的招呼他,看得出來他與士兵們非常熟悉,極有人緣。2009年底,他又經歷了一次腦出血,中風加重,但生活依然能自理。他前後經歷三次腦出血,不僅沒有留下中風的後遺症,臥床不起,手腳還能活動,生活還能自理,這大概是與他中年時代堅持禪修靜坐所積累的資糧分不開的。
上人的慈悲心,常常在細行中體現。有時候陪他去琉璃廠買紙筆或者是小市場買菜、買生活用品回來,有兩件事他是始終堅持的,一件事是準備一些小鈔,分送給門口乞討的人員,我常常勸他不用給他們,他們有可能不是真的貧窮,但他總是說,要飯的是可憐的。另一件事是總會買一些小米或者稻穀拿回來,是因為他常年有一個習慣,在他住的院子裡餵食鳥雀。記得有一次,給他打完午飯回來,讓他用餐,他突然站起身來,在門後的塑膠袋中抓出一把小米說,還有一家子沒吃呢,說完就出門去餵鳥雀,結束後才自己用餐。
他有時候也寄情於花草。他喜歡種植花草,這是同學們都知道的,他在院子裡種了各種的盆花幾十盆,有月季、茉莉花、曇花、君子蘭、蘭草,還有幾株牡丹。他種花時非常用心,定期自己動手鬆土、翻盆,沒有肥料時,他常去外面的小市場買一種馬掌,回來泡水後,用水澆灌花草,據他說馬掌泡的水是非常好的肥料,但是馬掌水奇臭無比,可他毫不在乎,有時候看見他見著花草有好的長勢的那種陶醉之情,確實也是一種怡然自得的心境。
他閒暇時還看武俠小說,同學們都知道,但大多數都不理解,記得1997年我也問過他,他當時開玩笑說,因為沒有書可以看,我反駁說,那麼多佛經可以看吶,他卻說小說裡也有佛經的道理。他有一次鄭重的跟我講,小說裡描寫的是江湖,江湖就是人心,人心的善與惡、美與醜都是人性的反應,看小說如果能夠看懂人心,看透人性,這不正是佛經教導的人性修養嗎?他還告訴過我,小說裡有很多傳統文化,比如詩詞、文學、武術等,這些傳統文化的形式面臨著斷層,但在武俠小說裡還能夠看到影子。
他一生有鄉土情懷,他離家六十餘年,只回去過老家一次,這並不是說明他沒有那份情懷,我的觀察是,他不願意去觸碰那一份記憶中的情感,但他對四川的生活和文化,始終充滿了喜愛。2006年秋,正值上人八十華誕,文殊院為他舉辦了書畫展,從北京將他接回四川,在文殊院住了一個多月。期間正值文殊院傳授三壇大戒,我沒能天天陪他,但安排了侍者陪他去了不少地方,去了他熟悉的新津觀音寺,他在觀音殿前駐足沉思,因為那裡有他祖父陪他禮佛的記憶,也有他帶他弟弟來燒香的回味。去了三星堆博物館,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有關上古巴蜀文化的遺址。還陪他去了熊貓基地,他見到大熊貓時的那份開心,猶如童心一樣天真。我為他特別準備四川小吃龍抄手,他連說回憶起了小時候的味道。2010年夏天,我又將它從天津接回成都,在文殊院住了一個多月,這時候他的行動已經極為不便,我每天陪他說話、散步,他最有興趣的是陪他坐茶館。我深深的知道,他不是喜歡喝茶,而是喜歡茶館裡的氛圍,那是川西平原的生活文化,在茶館裡最開心的,是買了不少瓜子餵食雀鳥,可能又讓他找回了童年的樂趣。
讓我最為遺憾的是,他在普陀山和天津療養時,我曾經答應他去陪他住一個星期,但最終沒能實現這個願望。2013年4月,我本來借全國佛教院校論文發表會的機會,想去陪他住上幾天,於會議前提前去了福泉禪林,住在他的隔壁,每天陪他說說話,聊聊天,他還帶我去看他的小花圃。但兩天後,由於海山老和尚病危,我又不能不離開他的身邊,趕回四川。記得那天中午,已經有要回川的計劃,中午陪他吃飯的時候,我告訴他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他問了我一句,你是不是要走啊?我怕影響他中午休息,就說不會。但等他吃完飯休息後,我又帶著遺憾踏上了回川的行程。
他在普陀山療養期間,普陀山各位大德對他非常尊重,對他的生活也非常關心,他一直住著很安心。但他生性不喜歡熱鬧,不太喜歡應酬接待,有一段時間,訪客不斷,他甚為煩惱。2013年10月,他突然給我打電話,想要離開普陀山,後來我將他接到上海靜養了一段時間。2013年底,又去杭州、寧德等地看望友人後,最終選擇到了天津藥王寺靜養。
在上人晚年靜養期間,身體每況愈下,無論是在普陀山福泉禪林,還是在天津藥王寺,常住上都派了相應人員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但在最後的幾年,早年跟隨他學習書法的北京居士小張,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和優厚的生活條件,主動到他身邊,與常住人員一道照顧他,小張特別熟悉他的習性,對他照顧的十分周到和精細,是保證他晚年靜養生活有質量的有力支撐。
結束語
上人辭世後,他在普陀山福泉禪林、天津藥王寺生活過的寮房,仍然如舊,保持了他生前生活的原貌。兩年前我去普陀山出差時,專門去了一趟福泉禪林,走進上人生活過的寮房,沙發、書桌、書櫃、寫字檯、衣櫃、木床等一一映入眼帘,他看過的書、寫過的筆、用過的生活用品等,都靜靜的待在原位,依然能感受到上人的能量瀰漫在空氣中。熟悉的空間,熟悉的場景,唯獨缺少了那熟悉的身影。推開後窗,向下望去,他生前打理的苗圃,還有少許的草木,但熟悉的月季、君子蘭已經凋零。那一刻,我想起了上人生前所寫「江南嶺上落花稀,蜀雲難渡歸鴻杳」的詩句。猛然抬頭,放眼天際,內心不禁生起「上人什麼時候再回來」的感慨。
時光總是在不經意間悄悄溜走,轉眼間,上人已經辭世三周年了。三年來,上人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眼前;三年來,上人的教誡教導,時常迴蕩在耳畔;三年來,上人的自在身影,時常進入到夢裡。
一千多個日夜,有多少次夢裡相遇,您還是那樣的慈祥,您還是那樣的樸素,您還是那樣的坦然。在夢裡,您環顧四海,已經悟透人生無常;在夢裡,您端坐禪榻,已經看慣潮起潮落;在夢裡,您俯視大千,已經無意世事紛擾。一如保持「浮生若夢杳無痕」的淡定,始終留有「花開花落還自了」的灑脫。但每當我從夢裡醒來,一看見您留下的那支手杖,心中不免生起幾分惆悵,常常有「自師歸去鄉音少,半榻禪心月影斜」的滋味湧上心頭。
門下生 宗 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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