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阿甘本7月13日於Quodlibet 發表長文《什麼是恐懼》,論述在新冠危機中他所看到的「恐懼」以及恐懼所引發的倫理和政治後果,當然,恐懼的地位並不僅僅體現在這次大流行中,它的真正重要性,正如阿甘本文中也提及的,是某種意義上現代政治的開端。本文的論述基本上建立在海德格爾的架構之上,如果你對後者的文本並不熟悉,閱讀本文可能頗費功夫。阿甘本對海德格爾的引用和相關詞彙,本譯基本採《存在與時間》中譯本譯文,若希望精準把握前後語義,可參讀29、30和40節。譯文僅供參考。
在今天這個倫理、政治和宗教信仰皆已被人們遺忘的時代,什麼是恐懼?那些熟悉的事物,一旦我們試圖對其定義,它們似乎就會頑固的就理解而逃避。
關於恐懼的情緒調性(tonalità emotiva),海德格爾在他的《存在與時間》第30節中曾給出過一個典範嘗試。只有當我們不曾遺忘,此在(l』Esserci)(指人的存在結構)總是在情緒調性中就已被配置(disposto),而這構成了它最初對世界的敞開(apertura),恐懼才可以被理解。正是在現身情態(situazione emotiva)中,對世界最初的發現才是有問題的,意識總是已被它所預見並且因此也不能拋棄它、或是相信它可以被意志所掌握。事實上,情緒調性不應該以任何方式同心理狀態相混淆,而它所具備的是一種敞開的本體論意義,總是已經將人從他的存在中向世界敞開,並且只是通過可能的經驗、情感和知識。「現身遠不是經由反省的,它恰恰是在此在無所反省地委身任情於它所操勞的『世界』之際襲擊此在。情緒襲來,它既不是從『外』也不是從『內』到來的,而是作為在世的方式從這個在世本身中升起來的」。另一方面,這種敞開並不意味著它所敞開的是被如此認知到的。相反,它只是表現出一種赤裸的真實性:「純粹的『它存在著』顯現出來,而何所來何所往仍留在晦暗中」。因此,海德格爾可以說,現身情態在被「拋境況」和「指派」給它自己的狀態中敞開了此在。產生於情緒調性中的敞開,也即是一種存在回歸到某種不能被預設的形式之中,若嘗試逃離,也只會失敗。
這在鬱悶、厭煩和沮喪中顯而易見,像所有情緒調性一樣,它打開此在「更源始些;然而,比起任何不感知來,它也相應地把這個此封鎖得更頑固些。」因此在沮喪中,「此在面對自己,相視無睹,操勞所及的周圍世界垂慢隱真,操勞的尋視誤入迷津」。然而在這裡此在也是被指派給了一個敞開,因其並不能以任何方式釋放自己。
正是在這種情感調性的本體論背景之下,恐懼的應對必須被錨定。海德格爾首先考察了這一現象的三個方面,「怕之何所怕(wovor)、害怕(Furchten)以及怕之何所以怕(Worum)」。怕之所怕,其恐懼的對象總是一個世內的實體(ente intramondano)。無論其本質如何,令人恐懼的總是那些在世界中所被給予的事物,而它們的特性便是威脅性和傷害性。它或多或少的為人所知,但「這並不減少或消除害怕」,並且無論與它所來的距離多遠,它都位於一個確定的鄰近點。「有害的東西既為威嚇的東西就還未近在身邊,但它臨近著。在這樣臨近而來之際,有害性毫光四射,其中就有威嚇的性質……但若有害的東西在近處臨近而來就產生威嚇作用:它可能擊中也可能不擊中……可怕的東西在近處接近之際帶有一種昭然若揭的可能性:它可能期而不至,也可能擦身而過,這並不減少或消除害怕,反倒構成害怕」。(第140-141頁)(這一節,認為恐懼具有「某些不確定性」同樣是斯賓諾莎給它下的定義:恐懼是一種「不確定的悲傷」,在其中,「人們會懷疑他所嫌惡的事情」)
至於恐懼的第二個方面,即恐懼本身。海德格爾指出,未來的傷害並不是首先就會被理性的預測,而是然後,一段時間以後,才會被恐懼。不是從一開始,而是接近的事物被發現才會恐懼。「尋視之所以能看到可怕的東西,因為它是在怕的現身之中。怕是現身在世的潛在的可能性,即'會怕'。作為這種可能性,怕已經這樣展開了世界—使可怕的東西等等能夠從世界方面來接近。」(第141頁)'會怕',作為此在敞開的原初,總是先於任何確定的恐懼。
最後,至於「為什麼」(怕之何所以怕),「為了誰和為什麼」恐懼是恐懼的,問題總是在於恐懼著的實體本身,即此在,這一確定的人。「唯有為存在而存在的存在者能夠害怕。害怕開展出這種存在者的危險,開展出它耽迷於其自身的狀態」。(同上)有時人們為其寓所、財產和其他而感到恐懼的事實並非是對這一判斷的反駁:人們可以說當我為其他而感到恐懼的時候,並不是真的處於恐懼,而是說,如果人們真的感受到恐懼,那恐懼其實是為我們自己的,因為我們所恐懼的是那些其他被從我們這扯離。
恐懼,就此而言,是一種基本的情緒裝置(disposizione),它將人類向其已經並且總是暴露和受到威脅的此在而敞開。這種威脅自然有不同的程度和層級:如果某種威脅性的事物,站在我們面前「雖然還未發生卻隨時隨刻可能」突然降臨於存在之上,恐懼就會變為驚嚇(Erschrecken),如果恐懼還不為人所知,但卻具備最深層的陌生感,恐懼就會變為恐怖(Grauen),如果它本身結合了這二者,那麼恐懼就會變為驚駭(Entsetzen)。無論什麼情況,這種情緒調性的所有不同形式都表明:人,在其對世界的敞開中,天性「恐懼」。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唯一考察的另一個情緒調性就是「畏」(Angst),並且是畏而非對恐懼,乃是情緒調性基本層級的歸屬。然而,正是在與恐懼的關係中,海德格爾才得以定義它的本質,首先便是「從現象上區別畏之所畏者與怕之所怕者」(186頁)。恐懼總是和某物相關的,但「畏之所畏不是任何世內存在者」,此處所產生的威脅不僅不具有被威脅物可能造成傷害的特性,而且畏「在現象上」是完全不確定的,「這種不確定不僅在於實際上不曾確定是何種世內存在者在進行威脅,而且等於說世內存在者根本是不「相干」的」(同上)。畏在現象上並非一個實存,而是世界本身,也就是說,畏「源始地直接地把世界作為世界開展出來」(187頁)。並且,「唯因為畏暗中總己規定著在世的存在,所以在世的存在才能夠作為操勞現身的寓於『世界』的存在而害怕。怕是沉淪於『世界』的、非本真的而且其本身對這些都還昧而不明的畏。」(189頁)
人們不無理由的會注意到,海德格爾所聲稱的畏先於恐懼的觀點可以很容易的被推翻:人們可以合理的將畏定義為被剝奪了客體的恐懼,而不是把恐懼定義為在客體中被弱化和沉淪的畏。如果恐懼被抽離客體,那它就成為了畏,在這個意義上,恐懼就是最基本的情緒調性,身在其中的人們就已經處於墮落的風險之中了。因此,它最本質的政治意涵,構成了權力,至少從霍布斯開始,權力就已經在恐懼中尋求其基礎和正當。
讓我們試著貫徹和繼續海德格爾的分析。引發我們興趣的角度在於,重要的是恐懼總是指涉一個「物」,一個世內(Intramondano / Innerworldly)的實體(在目前的情況下,指的是最微小的實體,一種病毒)。世內就意味著它已經與世界的敞開失去了一切聯結,虛構且冷漠(fattiziamente e inesorabilmente)的存在,沒有任何可能的超越。如果說在世界之中存在的(Essere-al-mondo/being-in-the-world)對海德格爾來說意味著超越和敞開,那正是這一超越將此在指派給了實是(cosità / Sachheit / material content)的領域。事實上,在世界之中存在意味著存在共同始源於世界的敞開所揭示和呈現的物。動物,被剝奪了世界後,便不能被將客體視為客體。然而人,因為他向世界敞開了自己,他便可以毫無逃避的將一個物作為物。
因此,恐懼最初的可能性就是:當人們失去了世界和物之間的聯結後,會發現他自己不可避免的被指派給了世內的實體,並且難以克服他與「物」的關係,而這個物現在變得具有威脅性,由此情緒調性便會打開。一旦失去了與世界的聯繫,「物」本身即是可怕。恐懼是當人類被指派給不可逃避的實是(cosità),就像現代一樣,所沉淪的維度。恐怖的此在,在恐怖電影中襲擊和威脅人們的「物」,就此而言不過是這個不可避免之實是的化身。
因此,對虛弱的感受也是恐懼的定義。那些感到恐懼的人,試圖以一切方式和各種可能的預防措施來保護自己免受物的威脅——譬如戴上口罩或是把自己鎖在家中——但這並不能以任何方式讓他們得以放心,相反,這使得他們在面對「物」時的虛弱更加明顯和持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恐懼可以被定義為權力意志的顛倒:恐懼的本質特徵是虛弱【無力】意志,面對導致恐懼的物的意—願—無力。同樣的,為了讓自己安心,人們會依賴對這件事上有一定權威的人——例如醫生或是民防官員——但這並不能夠消除伴隨恐懼的不安感,在結構上它是不安意志,一種意—願—不安。它如此真實,以至於那些本應被消除不安的人們被不厭其煩的提醒,為了被驚嚇者的利益,那些讓你恐懼的不可能被徹底的克服和消除。
如何掌控這種基本的情緒調性?人們似乎總是不斷的陷入其中。因為恐懼先於知識和反思,並且恐懼也能預見知識和反思,所以試圖用理性的證據和論爭來說服被驚嚇的人是無用的,恐懼首先是不可能獲得不由恐懼本身所暗示的理性。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恐懼「使人迷亂,使人魂飛魄散」。(第141頁)因此,面對這一流行病,由權威來源公開發布的確定數據和觀點被系統性的忽視和拋棄,以那些甚至都不試圖在科學上顯得可靠的其他數據和觀點的名義。
鑑於恐懼的始源性,只有在進入同樣始源的維度,我們才有可能解決它。這樣一個維度是存在的,它是同一個向世界的敞開,只有在此,物才會顯現並威脅到我們。物變得恐懼,是因為我們忘記了它們屬於超越它們但同時又讓他們得以存在的世界。將「物」從它似乎不可分離的恐懼中切斷的唯一可能性是記住它已經總是被曝露和揭示的敞開(apertura)。不是理性,而是記憶——記起我們自己和我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讓我們重新獲得擺脫恐懼的實是(cosità)。令我們的恐懼的「物」,即使我們肉眼看不見,但它們就像這個世內的其他實體一般——像這棵樹,這條小溪,這個人——以其純粹的存在而敞開。只是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物便會在我面前顯現並且可能會讓我們恐懼。它們是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而它——不是由主權不適當建立起來的抽象且孤立的實是——決定了我所行為的倫理和政治規則。當然,那顆樹可能會折斷並向我砸落,那條溪可能會泛濫並將城鎮淹沒,那個人可能會突然襲擊於我:如果這些可能忽然成為現實,一個正確的畏懼(timore)要求的是適當的謹慎,而不是陷入恐慌和失去理智,讓其他人在我們的恐懼中找到了他們的力量,並將緊急(emergenza)轉變為了持久的常態(stabile norma),根據他們的意願決定我們能做和不能做什麼,並且取締確保我們自由的規則。
來源:2020年7月13日,吉奧喬·阿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