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題目有點大,還好用副題說明了是讀書筆記。但更進一步要說明的是,這篇筆記是所作者僅閱讀完南傳《本生經》總序和第一篇的一半所思所得的記錄,所以題目還是有點大。
然而之所以用這麼大的題目,是因為前不久讀實證佛教呂真觀博士的《衣中寶珠――雜阿含經隱藏的大乘法》文章[1],在此文的開場白裡作者論述三期佛法(正法、像法和末法)的劃分,贊同以佛法的主流教法判定各地區的佛法分期,同時提到漢傳佛教中印順比丘的佛法主張屬於末法佛教,引起了我的興趣。
為什麼作為佛教界備受尊崇的大乘佛教名僧印順,他的主張竟然是末法佛教的代表?出於這樣的疑問,我在網上瀏覽了一些印順佛法思想相關的資料,當我打入搜索關鍵詞「印順」時發現網上最多的是「大乘非佛說」文章,主要以2016年的無錫論壇事件為主,我集中看了「反思印順大乘非佛說」的主、辯二方的一些文章,雖然雙方各執己詞,但從一些提出「反思」的主方所引證的印順語錄來看,確實讓人怵目驚心,真有一種「末法時代」撲面而來的感覺,比如以下的論點:
阿彌陀佛,不但是西方,而特別重視西方的落日。說得明白些,這實在就是太陽崇拜的淨化,攝取太陽崇拜的思想,於一切——無量佛中,引出無量光的佛名。[2]
而禪、淨這兩個盛極一時的宗派,卻一個傾向山林,一個傾向來生!也許我們不一定要用「消極、悲觀」的字眼來描寫這種畸形的佛教,而實際上它的確是忽略現實、脫離社會的佛教![3]
試想,一位當代聲名顯赫的大乘僧侶,說大乘非佛說,這讓人很難想像,難道他沒有想過他這樣說的後果?這種思想傳播開去,對正在或將要修學淨土宗或禪宗佛弟子的衝擊會有多大?而且網上因此掀起的那場辯論――「反思印順大乘非佛說」一方和支持印順並為之辯護的另一方,用個不恰當的比喻,我作為一旁「吃瓜群眾」,覺得稍有一點思維能力的人,看了雙方的文章都能看出些門道,比如以下主、辯二方的代表說法:
印順辯稱雖然主張大乘經非佛親說,而只是後人編造的,並沒有得到佛的親口印證,但是體現了佛的精神,所以也算「佛說」。以此來安慰信眾:我的主張其實還是「大乘是佛說」,大乘佛教其實啥也沒有損失,馬照跑,舞照跳。你們啥也不用擔心,其實我啥也沒做。——像不像魔術師在表演的時候舉起雙手來回翻給觀眾看,說我手上啥也沒有啊?[4]
聖嚴比丘的《「大乘非佛說」的另一面》讓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一位被推崇為佛學大師、教育家的有名僧人,其文字如此弱不經駁,說法那樣不能自圓說:
是佛說與非佛說,不是佛教注重的問題;佛教注重的是:是不是合乎佛法的原則?只要合乎佛法,是不是佛說,又有什麼要緊。
同一篇文章說:
因初期的佛經,多靠口頭傳誦,直到佛滅之後數百年間,才有記錄成文的經典出現。
《阿含經》──尤其《雜阿含經》是最可信的佛典,至於一定要把它認為是百分之百的佛口親說,相信是沒有那樣的必要。
這個說法應該是正確的,因為口口相傳,背誦記憶成文,翻譯整理出版等,要說佛經百分百的為佛親說,確實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佛說的「四依止」,需以「依義不依語」的態度來學習用文字記錄的佛經。
但是聖嚴的這個說法只針對阿含經,對大乘佛經,其說法就不同了:
再說到大乘的經典,無疑的,大乘經典成為文字的流傳,乃是佛滅之後五百年的事。
從大乘經的形式上說,毫無疑問是印度佛教第二期(第二個五百年)的產品,但是,產在第二期的作品,未必就是第二期時代的元素。
所以,大乘經典的原始數據出於佛陀本懷,那是不用懷疑的。
兜了一圈,要說的真意是肯定大乘佛經是非佛說,只是大乘經文裡有一些出於佛陀本懷的「原始數據」而已。
如此一說讓人不禁疑惑,如果大乘經典只有一些佛本懷的原始數據,那大乘經典的聖教量還剩下多少?讓大乘佛法後學弟子們如何深入經藏?
雖然後面他補充了一句:只要合乎佛法,是不是佛說,又有什麼要緊。原來都是使用一樣的「變魔術」手法,就如有人砍去了一棵大樹的根,然後說「只要那棵樹還插在泥土裡,泥土之下還有沒有樹根,又有什麼要緊。」
佛教史上,「大乘非佛說」的思想一直存在,並延續不斷至今,當代反大乘者用不同的說法表達同樣的思想,同樣都是扯起大乘起源晚於小乘這面旗子,所謂小乘是原始佛教,佛為之親授佛法,大乘的興起是佛滅500年後才萌芽。說來說去就是佛世小乘有出生證明,而大乘沒有,因此「大乘非佛說」!
這就成了我本次學習《本生經》特別想尋找的答案。
大小同源
我曾經的想法是,在大乘修學者看來,大小乘同是佛法,所以根本就不必理會任何否認大乘佛教的言論,因為所謂小乘只是成佛路上的一個階段,且大小乘之間並沒有在佛法上的分歧,只有次第的區別,很多大乘善知識在指導大乘後學弟子修學佛法時,至少會將四聖諦、十二因緣等法義為佛學入門的基礎宣教,只是在大乘的經典裡,為警醒以解脫道修成阿羅漢為最終目標的小乘根性者,常有佛陀對他們的批評和警策,這對於尚未具足回小向大根器的小乘人說來,比較難以接受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們如果在生前能從四阿含經文裡領會到佛在說解脫道的同時所說的菩薩行,他們就會理解佛陀呵責他們的憐憫之心。
太虛大師在《歷史考證之決擇》[5]的文章裡,簡要地闡明了大小乘同源的歷史事實,當我讀這篇文章看到太虛大師下面的這段文字時,突然想起呂真觀老師曾說:只有純粹的小乘論,沒有純粹的小乘經。
四阿含中,若增一序品,有菩薩發意趣大乘,及彌勒菩薩問具足六度等文。中阿含、有授彌勒成佛記等文。長阿含第二遊行經,有大乘文。雜阿含亦有大乘及毗盧遮那等文。
在這篇文章裡太虛大師還提到了大乘佛經的集結時間並非如傳說中的晚於阿含經。
同一師學,尚無大小顯然對峙。迦葉結集,則為小乘所依;彌勒結集,則為大乘所依,窟外結集,則通小大之郵[6]。
同時在阿含經裡也有證實太虛大師說法的的史實,代表性的記載是《增壹阿含經》卷1:
契經一藏律二藏, 阿毘曇經為三藏;
方等大乘義玄邃, 及諸契經為雜藏。
安處佛語終不異, 因緣本末皆隨順;
彌勒諸天皆稱善, 釋迦文經得久存。
彌勒尋起手執華, 歡喜持用散阿難;
此經真實如來說, 使阿難尋道果成。[7]
可見佛經的第一次集結,在窟內小乘集結時,在窟外的「大眾」(僧人,居士等)同時集結了大乘經,並且以阿難與彌勒菩薩為主。
正在學習的《本生經》裡,也有很多事例能夠很有力的說明大小乘佛法是同時、同源於本師釋迦牟尼佛,也深切體會到佛經確實沒有以大小乘之分。同樣的理由,要探討大乘的淵源,不能從初期大乘佛教開始發展來判斷(即所謂的「佛後500年或者1000年是大乘佛教的興起」,因為這是大乘佛教發展的開始期,而非誕生期),應該從原始佛教的歷史初期開始。
從大乘佛經的集結可以證明大小乘同時、同源於佛住世期間,在《本生經》裡也有大量的記載可證。
三轉法輪
《妙法蓮華經》卷3:「如來方便之力,於一佛乘分別說三。」[8]
長阿含的《本生經》開篇總序裡,即有描述諸佛「三轉法輪」的事實,彰明大小乘是一乘,為方便說法而分別次第。
從燃燈佛開始,以及其後又連續有23位出世的古佛,每位無論是住世千百歲的,還是十萬歲的,諸佛都是一模一樣的在世間行三次弟子集會而說法,這三次的集會說法,無疑是指古佛的三轉法輪,說三乘佛法,他們在不同的階段,緣不同的因緣,依不同的根性,分三段完成佛出世說法、傳教、度眾的任務。
可見大、小既然同源、同門,本無分別,只是成佛之路的路段差別而已。
關於釋迦摩尼佛出世「三轉法輪」的三個階段分法,百度百科如此說:
第一時有教,謂佛在鹿野苑因外道、凡夫只趣向二乘,故為說四諦法,令小根者登聖位。代表性經典即《阿含經》。第二時空教,謂佛在靈鷲山等地,為由二乘轉向大乘者,說諸法皆空之理,除其法有執見,回小向大。彼時所說者,即《般若》等經。第三時中道教,佛在華藏界等,為五乘人談三性三無性,詳示空有之真相,顯中道實義,除有空偏執,令入究竟了義之教。彼時所說者,即《解深密》《華嚴》等經。[9]
這種說法有些問題,因為般若即是顯示中道實義,第三轉講的應該是唯識和如來藏經典才對!三轉法輪一樣是中道,但它終於把第八識明白地講出來,而在二轉法輪只是隱晦而說。
《本生經》的《近因緣譚》最後部分就是描述佛得道後初轉法輪的開始,在《本生經》的正卷裡既有敘述佛繼續初轉法輪,應該也會有大乘般若和唯識思想的閃現(儘管我尚未讀完《本生經》的全部,但我已經隱約感覺到這些思想)。
關於佛開始初轉法輪,有許多發人深省的描述。
比如,佛在接受了大梵天勸請說法,在鹿野苑為五比丘說法後,即開始了不停息的弘法度眾,很快就度化了大量的出家和在家弟子,記載有一億八千萬大梵天人入預流果;王舍城的頻婆娑羅王十二萬婆羅門和居士,十一萬入預流果等等。還有很多人,沒多久就證阿羅漢,例如《本生經》這段紀錄:
佛見一良家子耶舍有歸佛之可能,彼於夜間起厭世之志,棄家出走時,佛將其喚止:「耶舍,汝來!」當晚彼即得預流果,翌日,入阿羅漢果,彼招其友五十四人前來,佛依出家法使之為出家比丘,達阿羅漢果。如是六十一人成阿羅漢時,佛於雨安居終了,行自恣時謂曰:「汝等比丘!可往四方遊行!」佛遣六十比丘前往諸方,其自身則赴優樓頻羅林中。[10]
從這段記錄中有二個重要的信息,令人思考:
一、佛傳法聲聞時,從凡夫到阿羅漢的速度是以天計算的。在初轉法輪的近因緣裡,無論是耶舍,還是迦葉、舍利弗、目犍連幾乎都是一兩天或七日之內聞法成就阿羅漢的。但在《本生經》遠因緣描述過去世曾為善慧婆羅門的本師釋迦摩尼佛從獲得「八定五力」,並發願成佛開始到近因緣成佛時間,是以「阿僧祇」計算的,整整用了四阿僧祇十萬劫。
二、佛的弟子有很多在得道後,就被佛派出「四方遊行」(傳教弘法)去了。當然,佛世時由佛親傳法而得度的效率肯定是像法和末法時期所不能比的,但在經文裡的釋尊那一世為善慧菩薩時,正逢燃燈佛出世,也只是授記菩薩將來必定成佛,而不是在燃燈佛住世當即就可以成佛的。
以此可見,得聲聞四果的難度遠小於菩薩乘,大乘的悟後起修直至成佛至少需要三大阿僧祇劫,因此佛的「三轉法輪」是由易入難的次第,阿羅漢得道後回小向大修行菩薩道,在佛住世弘法時期,肯定會有阿羅漢修成的菩薩行者在世,同時他們也一定會得到釋迦如來親口說的大乘佛法。而上文提到的耶舍及其友六十一人得阿羅漢果後就被佛派出四處弘法去了,在經裡也有描述過去世就跟隨釋尊修菩薩道的弟子,只是釋尊已成正覺,而他們還需要在菩薩道中修行若干劫數而已。
大小同行
《本生經》從總序開篇就給人有一種閱讀「釋迦牟尼傳」的感覺,《遠因緣譚》的「善慧婆羅門章節以「在很久以前(去今四阿僧祇十萬劫)的某地,住著一個名善慧的婆羅門」開始,講述佛為善慧菩薩時的菩薩發心、誓願利他和精進修學的故事,當他舍財出家修解脫道並獲得「八定五力」而解脫時,正遇上燃燈佛出世,他見到佛生起歡喜心,並因發願要像燃燈佛一樣成佛度眾,而得到燃燈佛的授記,這更堅定了他成佛的信心,心裡就思忖起應如何修行成佛,成佛的基礎在哪裡?
如斯斷定,「予必成佛。」然成佛之基本,應為穿鑿之法,「然成佛根本之法在於何處;為上方、下方、四方之隅耶?」探尋周徧法界,發現昔日諸菩薩第一為行布施波羅蜜……彼決心堅持第一布施波羅蜜。[11]
爾後彼思:「成佛之基本法,應非止此。更發現第二之護戒波羅蜜。」彼如是思惟:「善慧賢者!汝此後須完成護戒波羅蜜,恰如犛牛,不顧生命,只重其尾。汝亦今後不顧生命,唯重護戒成佛。」彼決心堅持第二護戒波羅蜜。[12]
上述經文說,善慧菩薩找遍了十方世界,找到了從前諸菩薩第一步所修的「布施波羅蜜」,便決心堅持修行第一布施波羅蜜。繼而他又覺得成佛的基礎修法應該不止就這一條,於是繼續尋找,找到了第二條「護戒波羅蜜」。後面按照這樣的思維和模式,相繼又找到了第三的出離波羅蜜、第四智慧波羅蜜、第五精進波羅蜜、第六堪忍波羅蜜、第七真實波羅蜜、第八決定波羅蜜、第九慈波羅蜜,直至第十舍波羅蜜,於是菩薩就這樣思維:
於此世界,菩薩完全應行使成熟菩提成佛之基本法,惟此十波羅蜜而無其他。此十波羅蜜,上至虛空,下至地上,無論東西其他各方,惟自住於心之內部。[13]
文義很顯明,就是敘述了大乘菩薩的修行方法,提供了菩薩發願和精進修行的榜樣,還有最後那句很有深意的話:這十個波羅蜜不在虛空,不在十方世界,只在心內!這說法很熟悉是不是?菩薩領悟了「諸法唯心造」的真理。
整個《本生經》的正卷共二十二篇,有547個釋尊在過去累生累世的各種輪迴中修菩薩道的故事,我才學習了第一篇的一半,就已經被如此漫長和艱辛的成佛之路所震撼了!
這些故事都是佛在為弟子說法中或為他們解答疑問時,形象而善巧地以自己過去世的因緣來佐證或譬喻法理,同時也示現了他那大智大雄的菩薩修行過程:當投生為商人時的誠實、勇敢和智慧,投生為王子時守護菩薩教戒,為其他眾生說法,當投生動物為王時,他以機智保護族群,以犧牲自己救護弱者等等,總之這些故事都是伴隨著「四聖諦」和「因緣法」等同時出於釋尊之口,在本生經裡清晰地記載著。這就非常清楚地顯示了,即是佛陀在宣說解脫道理論與方法的同時,都會善巧方便地教導菩薩道的精神與修行。
這一切,難道還不能給出大小乘本是同源、同時、同行的一乘佛法之答案?
至道
2019年12月11日
[1]此文是呂真觀老師2011年的演講整理稿,可通過微信「實證的佛教」公眾號(2019年11月10日起)的連載進行查閱。
[2]《淨土與禪》(CBETA 2019.Q3, Y17, no. 17, p. 23a7-9)
[3]《華雨集(五)》 (CBETA 2019.Q3, Y29, no. 29, p. 150a1-4)
[4]清華大學副教授蔣勁松《印順法師「大乘非佛說」傳播成功的修辭技巧分析》
[5] http://m.bskk.com/thread-3109798-1-1.html,2010/12/14
[6]郵,疑系「部」之誤植。
[7] (CBETA 2019.Q3, T02, no. 125, p. 550c9-14)
[8] (CBETA 2019.Q3, T09, no. 262, p. 26a22)
[9]百度百科「三時教」
[10]《本生經(第1卷-第2卷)》(CBETA 2019.Q3, N31, no. 18, p. 129a7-11)
[11]《本生經(第1卷-第2卷)》(CBETA 2019.Q3, N31, no. 18, p. 32a5-10)
[12]《本生經(第1卷-第2卷)》 (CBETA 2019.Q3, N31, no. 18, p. 33a7-9)
[13]《本生經(第1卷-第2卷)》(CBETA 2019.Q3, N31, no. 18, pp. 42a13-43a1)
讚賞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