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戰天京》,真是大快朵頤。譚伯牛先生,在古今東西書海裡周旋之人,於故紙堆裡問成敗是非之事,此種甘辛,哪般混沌,我等只需翻看書頁,即可大飽歷史翻雲覆雨之眼福,真是抱慚羞赧矣。
譚伯牛先生是湖南長沙人,自由職業者,網上可查的信息不多,但有一張肖像,眼神睥睨、顴骨頗高、嘴角似揚非揚、下巴裹著濃須。對晚清歷史研究頗深,筆下文字亦耐人尋味。
講太平天國是歷史,講湘軍和太平軍則是軍事,但全書精髓全在曾、李、左三人的交情往事以及晚清的飄搖政局。書中不用白話,而是文白夾雜。歷史非此種語言不可讀,讀時如入其境,一讀可知當事人之情態,二讀能品出世事之雜陳,有味初苦而回甜之感。
史筆遑論春秋
曾國藩久負盛名,眾人都覺得這個曾大帥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儼然有神機妙算之才。但看罷此書,覺得曾大帥帶兵確無過人之處,書中講他初帶水師,臨陣變計,親自上陣追殺一小撮匪軍,全然不知順水順風行船的大忌,一入敵方炮火範圍,退無可退,最終官兵潰逃,他亦無地自容,幾番跳河自盡。後被親兵撈起,泥垢水草傍身,被左大帥譏笑為「豬崽子」。幾番沉著下來,才終於領會逆風逆流為行船打仗之常識。
當然,後人評價曾國藩的軍事才能,無外乎一是效仿明朝戚繼光建立了湘軍的營制,分級御統,使得士兵不再是國家的士兵,而是將領的士兵,打勝仗的營可以再募集再擴軍。二是「結硬寨打呆仗」,這種追求「安全邊際」的做法實在是規避戰爭中不可知風險的笨辦法、好辦法,「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三是識人之能,作為一軍統帥,將在外而能隨時節制,靠的是則是獨特的領導力了。
然而,不得不說的是,曾文正公最讓後輩堪學的是他的奏摺書信公文。細細總結下來,大概有這八個字:「明罵暗誇」、「自貶求好」。
他當侍郎時是憤青,給自己改號「滌生」,說是「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要在自我人格修養上「每日三省吾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於是,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不用「指東打西」、「顧左右而言他」的宦學之道,而是抓住鹹豐也是「憤青」的性格特質,就鹹豐個人修養的三條「流弊」上了一個摺子,把皇帝以聖人作比,說鹹豐小毛病不少,說不定就成了丹朱、商紂那樣的昏君、暴君,真是罵得直抒胸臆、冠冕堂皇、氣壯山河。這種高級馬屁是一種極端,一不小心就成了昏君的出氣筒,但鹹豐終究算是一代明君,或者當時年輕氣盛有逆反心理,堅決不成全諫官的死節,反倒給曾侍郎升了官。這種對皇帝的誅心之罵、聖人之誇,反而給了皇帝他是一個直臣的心理定位和忠臣的道德美名。讀完此節,我就覺得,曾侍郎的格局觀與平常人自是不同,他是站在史筆的高度,否則無關痛癢的諫言,哪能寫進歷史,哪能留下美談?
書中最濃墨重彩的還是「戰天京」,曾九呆子曾國荃久違南京而不下,皇帝著急,下旨請李鴻章派兵合圍。於是乎,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三人唱了一出「雙簧加一簧」。李鴻章是曾帥的門生,曾帥是李鴻章的恩師。皇帝是聖上,大臣是外官。這一番比較下來,既不能駁了聖上的旨意,也不能壞了恩師的臉面。所以,李鴻章給皇帝回了一道奏摺,三言兩語說的都是皇上如何聖明,最後在自己派兵合圍之事上,輕描淡寫說是省內戰事交困、分兵乏術,不可誤了全局。曾國藩怎麼復奏皇帝的呢?一上來就擺出自己無能的姿態,說是快請李鴻章前來助剿,但臣雖為統帥但不敢亂調派,體現中央集權的權威,並感謝聖上雖在中樞卻對前方戰事把握準確。同時又說前方將士圍了南京城二年,得體諒將士們的苦勞,不能澆滅了他們的心氣。還說將士們「師久無功、愧悚無地」,側面給將士們訴了苦、表了功,說戰士們不畏難、不卸責、敢於啃硬骨頭。正所謂正話反說,自貶才能求好。接下來,又說不是自己弟弟貪天之功,儘管李鴻章那邊情勢不妥,但為了給弟弟洗刷汙名,趕緊派淮軍前來赴援。至此,在鹹豐皇帝看來,本應擔此大任、顧盼自雄的李鴻章扭扭捏捏,而師久無功且被貪忌之譏的曾氏兄弟卻大義凌然毫無私心。一則謙近於偽、一則直近於矯。皇帝讀罷這兩封奏摺,真是不明就裡,不知所然,亦不知誰是誰的苦衷了。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法與機心,與史筆論述的曾氏兄弟不盡相同,但史觀非於事實,這書中的奏摺的確能品出一些言外之意,卻是不假。
平生幾得志,孰與論短長
書中更加引人入勝的是講李鴻章、左宗棠和曾國藩的性情往事。前文所述李鴻章不貪曾氏兄弟的百年功業,敢拖皇帝的決斷、有自己的主張、顧及曾氏的臉面、成全恩師的氣節,此種作為絕非一般人可比,雖然晚年籤了好幾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但好在歷史滾滾向前,現如今反而有了「年少不知李鴻章,長大方知真中堂」的一時之譽。
左大帥更是一屆人物,考不上進士的左宗棠以「今亮」自比,雖不是進士出身,但自恃才高,對販夫走卒絕不放在眼裡。當時,士林間就有「中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的讚譽。左大帥與曾國藩同為中興名臣,同為湘軍統帥,然而交往中秉公道、持正氣,既不講交情利益,亦不講曲直是非,不接招也不出招。援引一例,說當年曾國藩二次奔喪,皇帝奪情請他出山,他婉拒皇帝。左宗棠聞知即寫信譴責:第一,說居喪是原則,國家危難是更大的喪情,古之所謂遵禮,需要從權有善,盡為臣的本分。第二,不管你過多功寡,奪情出山有沒有用,你不出反正是沒道理,出來打仗贏了輸了都得出來。不能怕打贏而在此討價還價,也不能怕打輸而保全聲名。曾國藩收到此封罵信,自然跟左大帥絕交一時。不過,曾國藩畢竟是個講求自身修養的大家,後又保舉左宗棠,倆人生平多次齟齬,相知不比常人。左大帥在給曾國藩的輓聯這樣寫道: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這前半句是褒獎,後半句則是服膺。相期一生,正是這番你來我往,惺惺相惜。同心與攻錯,讓我不得不對「人至察則無友」的傳統產生懷疑。
溫情與敬意
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提出「溫情與敬意」論,就是在說,國人在讀歷史時,不能僅看故事,不知故人。倘若對歷史之往事,不抱有同情和期待,不持有理性和敬畏,就很難理解歷史人物的局限性,也就很難理解這個民族的良知和劣根。
對歷史人物陟罰臧否易,卻感同身受難。我們在時代的泥沙俱下中,殊不知此刻當下即已成過眼雲煙,人性和妥協是否還能成全這千古的中流砥水、這後世的浪遏飛舟?
我之讀歷史,非讀歷史之正義,亦不讀歷史之結論。史筆不述春秋,史官不論情志。我倒覺得,從一筆一划的古舊紙堆裡,從糊塗難算的陳年舊帳中,說出點為人稱道的分析、揣度乃至臆測,這種「民間野史」比看似公論的史實更讓人覺得意味深長。
哪有直抒胸臆的歷史?全是耐人咀嚼的浮生!這是讀完《戰天京》最由衷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