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讀到王國猛的《別有根芽》(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 2020 年版),被其書名及解題就吸引住了;書名出自納蘭性德《採桑子 · 塞上詠雪花》:"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須知,業師黃天驥先生雖以戲曲研究為主攻方向,但出版的第一部個人專著卻是《納蘭性德和他的詞》,且至今仍是各大出版社重版的爭搶對象,故我對納蘭詞也多有偏愛。而翻閱下去,發現是書的特點正是 " 別有根芽 " ——雖然依傍經史,卻另避蹊徑,別作解讀,自出 " 新芽 ";用一個現代一點的句式來總結,可謂經史傳統的現代轉換與創意表現及創體特徵。讀之不能饜懷,遂又找來他稍早些時出版的《微言大義》(北嶽文藝出版社 2020 年版)和《今日方知我是我》(作家出版社 2019 年版),以及更早出版的《朱熹理學與陸九淵心學》(與徐華合著,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 2006 年版),研讀之後,更堅定了我最初的直覺和判斷!
一、根柢經史
說王國猛作品的根柢經史特徵,還是從其早期作品說起更宜。在這本合著作品中,王國猛主要寫朱熹。要知道,朱熹的作品可以大致分成兩大類:一是如《四書集注》這類藉經注而集大成的各種經典集注及訓釋著作,一是如《朱子語類》這類不發依傍經典而多所發揮的有類《論語》的《朱子語類》;還必須指出的是,朱熹重經注,亦重史,其《通鑑綱目》,亦傳世巨著。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說得了朱子,必通曉了經史。特別是作者大約《朱子語類》的啟發,打破尋常哲學著述體例,別具一格地通過獨對兩位大師的原話進行篩選和邏輯編排,整理出了一個相對連貫和完整的體系,從而展開了對朱熹理學與陸九淵心學的解讀、分析、批判和發揮,力求讓古人的優秀智慧成為我們繼續思索、繼續前進的力量源泉,並自認這樣一個體系是創新和嘗試。誠哉,信然!
從這裡出發,我們才更可以理解王國猛文章的根經柢史別有芽。比如他再三致意韓愈根柢經史的立言之旨,先在《根深才能葉茂》中引其言:" 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 復在《以氣馭文》引其言:" 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相宜也。" 而點評則一掃陳言,直指當下,直抵人心,妙不可言:" 韓愈所謂氣,實乃道義、志向、理想、情懷者也。"(《別有根芽》)
讀他的《安貧樂道》,細心的讀者當然會發現論語顏回的故事,以及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 有倚南窗以寄傲的風骨,就要有審容膝之易安的心境。正如顏回居窮巷陋室,尚能安貧樂道,心情愉悅。" 但作者強調的不是傳統的 " 安貧樂道 ",因為不是誰都能處貧困而不動聲色,泰然置之的。人性大都經不起金錢的誘惑,從眾也不是可恥的事,因此:" 那些富有而心境悠然,也許很紳士,但並不高遠。那些貧窮而心煩意亂者,也許粗鄙,但並不低劣。二者本質上沒差別,因為彼此互換身份,表現也許一樣。畢竟富而好禮,不如貧而樂道。"(《微言大義》)誠哉斯言——格言警言!
論從經出,固然堂廡正大,論從史出,有時更顯智慧的光芒。像《與眾不同的帝王》表彰中東漢劉秀為開國皇帝中最為溫和之人,不僅得天下而不誅殺功臣名將,而且在昆陽之戰中,平生見小敵怯卻臨大陣而大智大勇,以不到兩萬之兵,大破王莽四十萬大軍,被顧炎武譽他 " 一戰摧大敵,頓使何宇平 " 其實 " 將兵多多益善 " 的,卻甘受袴下之辱韓信,司馬遷謂如 " 婦人女子 " 像的張良,都可謂英雄本色不在其貌的前驅。再如《以道學得天下,以道學治天下》說王莽憑著個人的道德學問奪得天下,有勝劉邦之暴力滅秦最後奪得天下,可謂獨闢蹊徑,可惜卻因不善於經營天下而復失—— " 以道德學問奪,還以道德學問治,豈能不敗!" ——豈不精警!(《別有根芽》)
更令人警醒的是兩則明代故事。《繫緊而亡》說明代為了維持統治,實行特務化手段,先設東廠,後設西廠,繼設內行廠,緹騎四出," 一個朝代,幹活的人沒幾個,找事的人卻一大堆,哪有不亡的道理呢 "?(《別有根芽》)《免死鐵券難免死》則說,有明一代,發出 34 張免死鐵券,但最終卻是家家皆不得善終:" 鐵券不僅無益,反而有害,明朝的實踐殘酷地證實了這點。所以看起來寶貴稀有之物,或許藏之不祥。"(《微言大義》)受之啟發,我也在想,現在許多人為了追求所謂的財富自由,常常不擇手段,難道真能求得自由?難道不是作繭自縛甚至或遺禍端及於子孫?
當然,我們還必須指出,今人之 " 經 ",大不可拘泥於儒家的四書五經,因為中華傳統文化,也從來不是儒家文化單一構成,《老子》《莊》,甚至諸子百家之經典,何嘗非 " 經 "?故王國猛對儒家之外的經典解讀,有時更見精彩。如《相忘江湖》,我們當然會明白作者要從《莊子》" 轍澈之魚,相濡以沫 " 入手,一般的作者不過發揮其擺脫困窘之義,沒想到王國猛卻用 " 尊貴 " 一詞指出境界向上之一路:" 其實人之相與,尊貴之處,正在於互不功利,自然如常。"(《微言大義》)
二、學問文章
依經傍史,從某種意義上是傳統的狹義的觀念,因此隨著文學文化的發展,從西漢以後,我們就已經走出了經注時代,從而進入文章經典的時代,像建安風骨、古詩十九首,無不是被後世備受推崇的經典;當於重文易流於綺靡,故韓愈通過強儒家經典及其統序來重振文風,其最主要的成就還是在於文章,而到北宋後繼續沿著他開闢的新儒學也即後來的宋明理學道路而重理輕文的二程及朱熹,也並未一統天下,永康特別是永嘉學派就極重文章,呂祖謙的《古文關鍵》等還是 " 唐宋八大家 " 的形成的關鍵之一。再往後,則學問常常成為文章風骨的重要淵源,也可以說成為另一種經典形式,故有學問文章之謂。這是一種與時俱進,竊以為也是王國猛文章之一特色,因為他在書中,念茲在茲,再三致意,且頻致尊禮。
如《學問之精妙》說:" 這世上也許權力是激素,財富是補品,但只有學識是永葆魅力的良方。" 真是無上妙喻!又說:" 我們往往捨本逐末,棄長久之功,而營眼前之務。結果加速了頹敗,過早地庸碌。" 這顯然把學識推至於根本的地位。而他對學識境界的描述,更令人神往:" 學識基於持續的積累、不輟的追求,與寂寞相伴生與獨處結深緣。有時必須閉目塞聽,息交絕,忘卻時間,不知所居。精騖、神遊、靜思、切問,瞭然於心,快然自足。大成之日,世界為之廣,天地為之闊,一切都胸有成竹,一切都不在話下,目之自神採奕奕,踔厲奮發;覺之自風度翩翩,氣宇軒昂。" 如此,舍學焉為?(《別有要芽》)
又在《學以開智》中說:" 人生天地之間,非洞透無以達觀,而洞透需要足夠的智慧,智慧源於學而不輟。學,方能洞透歷史的塵封,在紛紛紜紜的人事中提綱挈領,清晰地把握真相,明確自己的時空坐標。學,方能洞透時代的迷霧,不為利惑,不為情牽,不為勢移,沿著既定的方向,心無旁騖地前行。學,方能洞透世界的假象,了解事物的本質,以更加直接的方式貼近事實,還原事態發展的邏輯。學以開智,通而自達,則無不明之理,無不愜之意。" 竊以為,這正是作者的為學為文之途,也是作者的為官為民之途,也是作者寫作的最大旨歸。故又進而言之曰:" 所謂的高貴,不是抱殘守缺地堅持沒落的生活方式,在儀式上繼承貴族的陳規,而是在精神上因智慧而充盈。而這恰恰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那些用力過猛,斧鑿痕深的,不免有裝腔作勢之嫌。由內向外努力進出的不過是些小聰明,而由內向外自然溢出的才是大智慧。二者的本質區別在於:前者儲備不足,後者綽綽有餘。"(《充盈源於學識》,)再進而言之,我們現在膚淺地討論什麼貴族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說,貴族性即古典性;古典是一種文化,是一種學識,真正的貴族應該是一種這樣古典性。故作者又說:" 當我們閱讀經典後,再回到當代,篇篇都味同嚼蠟,真今不勝昔耶?吹盡黃沙始到金,後之視今若今之視昔,則文脈不墜。"(《經典永流傳》)是也!《貴族的消亡》說的也還是這個意思:" 三代以上,幾乎都是農民,而以貴族自居者,無非生活奢華些,其他要麼附庸風雅,要麼粗俗不堪。而真正雅而稱富貴者,生活至簡,思想至深。"(均載《微言大義》)
但是,作者又強調,真學問不在於數量,而在乎經典,從某種意義上,與傳統經論同質:" 很多人自詡學富五車,經綸滿腹,談起知識學問滔滔不絕,可就是沒有獨立的思考,自然也成不了思想家。也許他們著作等身,卻永遠無法企及一本《論語》。"(《大家稀少》,載《別有根芽》)
這種學問,這種古典,無論過去,還是今日,以及將來,往往更多地表現為文章:曹丕《典論 · 論文》說:"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作者的《文藝之功》則說:"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仍有無數人為文藝前赴後繼,如痴如醉者,實為文藝乃精神食糧,富則精神飽滿,貧則精神匱乏。" 古今殊途,異曲同工,其斯之謂也!
又作《熱文學與冷歷史》加以比較說明:" 文學是熱的,能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超越現實的美妙想像,蕩漾從未表達的醉人深情,浮泛關於遠方的無限憧憬 …… 歷史是冷的,只無情展現風雲變幻,扼腕唏噓也好,豪情滿懷也罷,歷史永遠不可逆轉,雖然無數次重複,卻無法被改變。" 然後得出激情而睿智的結論:" 故智者以史學應對殘酷現實,以文學營造精神世界。"
是的,好的學問,從來是詩心的,好的文學,也常具學問的性質;從前的大學者,鮮少不能詩者,特別是古代;從前的好作家,遠的不說,不少優秀的現代文學作家,如施存蟄、沈從文、陳夢家、郭沫若等等等,後來都是傑出的大學者,皆是明證。人需要詩意的棲居。王國猛《詩文的妙用》說,蘇軾貶謫黃州後,開始萌生退意:"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枷鎖禁錮,身不由己,企盼小舟一葉,穿行江湖。遺憾的是,雖然蘇軾早早意識到宦海艱難,貶謫卻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大江南北,天涯海角,富地窮所漂泊無定。雖然他始終保持無往不快的無敵氣度和心態,但制度的藩籬卻無法突破,辭既無方,退亦無門,好在詩文是個最好的排解渠道其他不懂此法者,摔打幾次,早就黯然作古了。" 可見,被今人嘲諷的吟詩作賦,實有續命之功。"(《微言大義》)
對於王國猛自己來說,經歷了求學、歷宦與為學(當然,對於學人來說,後二者自不能強分)三重要個人生階段,也常常自覺不覺的對人生事業做三段式的體味和總結,而這總結又總是不離學問與文章,真是十分有意味的形式。如《完整人生》說:" 人生之初,恰如清澈見底的溪流,純淨曉暢,情思無邪,一路歡歌。及長,則如泥沙俱下的江河,裹挾萬物,滾滾而前,不可阻逆。歷經風雨後,卻如涵虛太清的湖泊,水濾沙沉,波平如鏡。三個階段前後相續,方得完整。小溪再清明,一路流到海,終究不起波瀾。江河再浩蕩,即使騰沙起浪,不免趨於瘋狂。湖泊再深宛,哪怕聚鶴停雲,總是美中不足。初期的清澈,中期的壯闊,後期的平靜,完整無缺,是為無憾!" 這種比喻,是十分恰切又富有詩意的。再如《做事的三重境界》說:" 做事有三種境界,一是職業化;二是事業化;三是興趣化。做事有職業精神,遵守職業操守,定是服從命令聽指揮,召之必來,來之能戰,戰之是否能勝,那就要看發指令者之平高低了。能把事情當事業,必是具有一定的決斷權,通過創造性的思維和決策,成就與眾不同的赫然業績,甚至締造一個領軍一域的獨立王國。按照興趣行事,則是最高追求。沒有行業框架,無視他者言論,不計利弊得失,只求胸中暢快,內心坦然。故職業化多為稻粱;事業化多為利益謀;興趣化多為情懷謀。" 這更道及不少寄身機關或其他非與學無關的職場的學人所欲道或難道。其實,對人生,對生命,對自然,對社會,古往今來,有各種體認,但一定殊途同歸。王國維藉宋詞而表達的治學三境界,何嘗不是人生三境界?而與王國猛先生這裡表述的當下的人生三境界,孰高孰下?在筆者看來,真是各有千秋。
三、創意與創體
王國猛《古代文論之精妙》說:" 什麼時候現代文論也能妙如古代文論,則所評文學精品或可暢行於世。" 又在《文章不在長》中舉張岱《湖心亭看雪》為例,短短篇幅中寫靜冷、高遠、雅趣絕世風景與人生趣味或人生況味。在筆者看來,王國猛的文章或曰著作,正得古代文論與晚明小品之妙——他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世道人心和學問文章的點評,他是把世道人心和學問文章當成了他的評點對象,或者說出以評點之筆,這種現象式的評點,正是古代文論的精粹,宜其大有感慨。另一類同樣是對世道人心或學問文章的感慨,卻巧運奇思妙合無垠地熔鑄古今賢人的文字意境於聊聊數百甚至數十字數之中,比之晚品小品豪不遜色,又別具面目,凡此,既屬創意,更屬創體,試加例析。
比如說他寫《瀟散閒逸》,先引關漢卿《閒適》:"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飢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閒快活。" 或以為志在張目,卻評曰:" 只有極少數人能隨時瓦解一眾束縛,還自己自由之身。這種人要麼陶淵明一樣糞土名利,要麼像關漢卿一樣寄身煙花。" 這種反向的張力,豈是晚明小品所能及。他寫《無邊無際的個人世界》也是這樣:"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你的世界不必兼容我,我的天地不必包涵你。在同一時間下,在不同的空間中,我們可以互相遭遇也可以彼此虛無。世界也許很空曠,只有你一個;天地也許很寬廣,只有我一人。如果願意,每個人都有橫不見邊、縱不到底的空間以供遨遊,關鍵在於是否耐得住寂寞。守不住內心,就拓不寬空間。相反會被他人世事壓榨空間。待藏心之處失守,自由就徹底流失了。"
前面說到王國猛人生三境界的獨特感受與表達,其實他還有類似的但更具文學性和創意性的表達。如《聽雨的不同人生感悟》說:南宋蔣捷《虞美人 · 聽雨》妙在以聽雨總其一生,簡約而精到意深而情豐:"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少年聽雨助興。買笑紅樓,放浪酒肆,雨只是荒唐歡娛的背景並不移情動性。壯年聽雨助勢。風雲變幻,物是人非,雨已滲入人生際遇的在在處處,攪動了思緒情緣。老年聽雨助修。歷萬事度千劫歸來參禪悟道,廬中靜坐,聞雨聲淅瀝,無可說不可說。人的一生,大致都要經過少、壯、老三個階段,少時沉迷享樂壯時爭名天下,老時安於靜思。若惑於世事,滯於塵緣,不妨聽雨。又在《不同年齡的夢想》中說:少年愛逐詩。少年人心思單純,未惹風塵,一片冰心在玉壺,與詩的純粹浪漫一拍即合,即使不寫詩,也一定有詩的情懷、詩的言行壯年喜求財。人到中年,萬事匯集,非錢財不能開道,無錢財不能鷹揚,腰纏十萬貫是最為實際的理想,其他一切都是空談。老年好悟道。經過歷過,原來如此,不過如此,欲說還休,無語淚流。在喧鬧的世界,唯聞鐘磬音,自緣身在紅塵外,靜是身之唯所求,道是心之不二所系。所以自少及壯至老,我們表面所求乃詩、財、道,實則無非夢想、現實、虛空。又在《寂寞的三重境界》說:" 寂寞有三重境界:一是身在高處。所謂高處不勝寒,無人會。登臨意。妙處難與君說,苦處難與君說,不如無語。無可言者,自然寂寞。二是情到深處。真正的默契無須多言,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也。需要解釋闡述者,必非妙人。然而過盡千帆,是者為誰?一人而已往情深,卻不能遇見,是以寂寞。三是心在遠處。懷著翱翔之意,卻深陷世俗囹圄,在不同的時空轉換,以未來回答現實,以寥廓面對侷促,豈能不寂寞?又如《不可丟者初心》亦是如此:社會上混久了,自然帶著風塵之色。俗話說的成熟,或者精明,其實就是滿身的風塵,變得日漸油膩,俗不可耐,失去的恰恰是自身最寶貴的東西。初涉江湖,稚氣未脫,卻光芒四射,純淨如水。一去經年,明爭暗鬥,看似老成,卻一地雞毛。原來的清爽氣,後來的書卷氣,一併都消失在人間煙火中。看到偶有人保持本色,總將之視為異端加以嘲諷。事實上,當一切成空,唯能稱道者,還是當初那顆純粹的心。
對這種人生三重境界的反覆致意,再三體味,而又能出以越來越精彩越來越富於神韻的表達,既如人生交響的復沓旋律,沒有極強的創意表現力,何以能之?合而觀之,亦可謂一種寫作體式的創新。
今天跟羅韜兄談到陶淵明的詩歌,從風格上說,借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為喻,可謂始於《飲酒》其五("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的 " 衝淡 ",而終於《輓歌》三章 " 曠達 ",竊以為移以評王國猛先生的這一系列創意創體之作,也大抵於是。在我們前舉的諸多例篇中,王國猛先生叫人好學深思而不拘執於一時一地一官半職之得失,大抵是衝淡的,即便帶有某種 " 成功學 " 意味的《念起即行》(" 立足於當地,啟程於時下,儀仗於自身,是處於不敗之地的三大法寶。"),《言官之威》(引司馬光語:" 凡擇官者,當以三事為先,第一不愛富貴,次則重惜名節,次則曉知治體。")而其《各得其所》《父母情殤》《真正的上天眷顧》等有如人生終極思考的,則盡顯曠達之風。如《各得其所》:" 很多人出走半生,所積不可謂不厚,所握不可謂不盈,所知不可謂不豐,然而鮮有快樂放光者,因為始終沒有找到那個擦亮自己的地方。其實很簡單,斬斷一切阻礙內心自然的色聲香味觸法,行到通身透明閃亮之處,便得其所哉了。" 竊以為與陶淵明的《輓歌》等相比,還更顯積極,境界更高呢!《長短需較》,也是盡顯曠達:" 長短是較出來的,而不是爭出來的。爭靠的是口舌,故虛幻;靠的是行動,故真切。爭長短,是爭給別人看的,是為了面子的事難免意氣用事。較長短,是較給自己知的,是為了需要的事,必然實事求是。我們喜歡在生活中一爭長短,為了贏取別人的驚嘆敬服,滿足於一時的虛榮,最終卻喪失了馳騁遠方的機緣。我們實在該於人生中一較長短,以事必躬親證實盈虛美惡,無視周遭的訝異敵對。在精神上一騎絕塵而去,自然高下立刻。"
再如《真正的上天眷顧》則曠達之中有警醒:" 所謂的上天眷顧,就是當你縱馬奔馳的時候,前面驚現一片遼闊草原;當你仰望星空的時候,天空正好繁星皓月;當你去意已決的時候,忽逢落英繽紛的桃花林;當你力不從心的時候,剎那卻柳暗花明;當你凝視某人的時候,恰迎深情回眸;當你有感於萬物的時候,心胸遂豁然開朗。然而上天並不時常眷顧,更不眷顧常人。那些在生活中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人,看起來似乎得到了上天的眷顧,但焉知不是上天欲讓他們滅亡,而先讓他們瘋狂呢?" 因為所謂眷顧,實在是多在偶然之間耳!《遇與不遇》,亦同此理:" 韓愈曾感嘆:遭時者,雖小善必達;不遭時者,累善無所容焉。古代文人階層並不龐大,特別是高中進士榜的並不多,他們感嘆懷才不遇當在情理之中。現代文人學問並不獨具,見識並不獨高,卻要效仿古代文人,常興『懷帝閽而不見』之嘆,不亦愚乎?" 《重在結果》則別是一種務實通變曠達:" 是什麼人做什麼事,在哪個山頭唱哪個歌,站在山上老思念海,處在當代非要留念過往,永遠一事無成。"
此外,像《美妙生活》:" 我能想像的最美最雅最酷的事就是:在大雪紛飛的日子,兩三莫逆於心的知己,於略帶寒意的茅屋,以紅泥小火爐溫一壺美酒,激賞牆角的數枝梅花,看白鶴在遠處的樹梢掠過,聞潺潺小溪奔流不息然後一飲而盡,醉臥不知白日暮,佐以詩詞歌賦,或有絲竹管弦,仙界佳人。不必嘆人生苦短、世事滄桑。一心只作逍遙遊,不管生前身後名。待月明星稀,晚風輕拂,唯杯盤狼藉,相與枕藉,共待東方漸白。" 既衝淡又曠達,既可上攀陶淵明,下可媲美晚明小品,甚至有以過之!
我之所以不厭其繁地討論王國猛作品中的衝淡與曠達話題,是感受到他作品的整體格調及其為文之用心,與此若合符契,甚至在文體上也是如此:無論《別有根芽》《微言大義》的短制,還是《明日不知我是我》的長篇,都是意達即止,簡直如淡雲疏河,橫流天際,美不勝收,非衝淡若何?非曠達若何?
對此,王國猛先生早有深入的思考與理論上的自覺,突出體現在他的《知識考古論》一文中:" 我們傳統的歷史研究,總希望在雜亂的歷史陳跡、事件、現象中找到邏輯關係和共同特點,形成一套完整的闡釋理論體系,然後心中釋然於找到了歷史的秘要:原來如此!而福柯的知識考古理論卻一意要對歷史研究的凝聚進行無情的解構,對他來說,歷史上出現的情節事件場景都是獨立的、分散的、斷裂的、無序的,一切試圖總體化系統化、邏輯化的努力都是毫無意義的,需要做和能做的無非是陳述以文字的方式、圖表的方式、影像的方式,冷靜客觀,不帶臆想有時學術不一定是必然的真理,但必定是獨到的見解。" 這裡面也分明隱含了他創意與創體的追求。
在筆者看來,福柯這種解構式的批評,與中國傳統印象式批評,真是有異曲同工之處。而且,中國古代之所以盛行印象式批評,竊以為未必是因為理論思維與術語不發達,而是在幾乎人人能詩的士人世界,以詩一般的語言做出評點,更符合特定的氛圍乃至優美的追求,而且在當時的語境中,無論批評者還是創作者,皆可會心。再則,當時的批評或研究者往往同時身兼創作者,批評、研究與創作有著良好的互動關係。而我們的王國猛先生,也正是這樣的角色!
綜而言之,總而言之,我讀王國猛,深感其學問著述,根柢經史,既欲學問文章成一家之言,直抵人心,復求隨意賦形,創意創體,別具一格;目下三書,面目初具,而恃此底蘊,前程尚遠,大成可期!
(作者:周松芳,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文化學者,地域文化研究專家,《上海書評》等專欄作家。著有《自負一代文宗:劉基研究》《湯顯祖的嶺南行》《季世行吟:元明季世作家研究》等學術專著 6 部。有出版有《嶺南饕餮》《民國味道》《民國衣裳》等 7 種集子。另主編《珠水維新》等。)
【來源:深圳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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