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魚缸
文/史航
史航出生於吉林長春,1992年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本科,是著名的編劇、策劃。還擔任著中國中央戲劇學院教師。1993年開始從事話劇、電視劇創作至今,從事電視劇編劇逾十年,主要作品有電視劇《雷雨》、《射鵰英雄傳》、 《鐵齒銅牙紀曉嵐》等。 2004年,創作兒童劇《迷宮》。2005年,參與創作兒童劇《魔山》。
今年十月,我在臺北誠品書店,深更半夜地挑書買書,然後選到了李娟的散文集《離春天還有二十公分的雪兔》。因為這句話裡要提到李娟,所以我沒採用通常的用詞,沒說午夜什麼的,我就直接說深更半夜了。
李娟就是一個這樣的有意思的姑娘,她的存在,讓你下意識地樸素起來,你要過濾掉很多詞,很多平時寫文章用廢了的詞。就像你不能稱呼她是一個寫字的女孩--因為隨便一個咖啡館裡守著電腦擠專欄(聽說這個比擠乳溝還累)的姑娘,都會自稱或被冊封為寫字的女孩。我手頭就一本她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讀來讀去,太多遍,最後似乎能透過這書看到她大多數時候的表情了。起碼什麼詞彙讓她有點小尷尬,我有點感同身受了。
李娟就是李娟,這麼平常的名字,我以前的通訊錄居然空缺,可見上天是要我隆重地記得這個李娟。《阿勒泰的角落》介紹說她住在新疆富蘊縣南面戈壁灘一個小村落中,她有個博客,但"進城不易,更新緩慢"。她就寫自己身邊的日子,就記載那一方天地的小滄桑,她自己用的詞是--臨摹。
回到誠品書店那一刻吧,且看李娟的自序:"如今,這些文字竟從深陷大陸腹心的阿勒泰流落而出,從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地方一直去到海洋環繞的所在……真是覺得非常幸運。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流落而出,這詞用得好,出書本身未必是幸事,倒像是作者心中的萬千感觸,淪為災民,流落江湖,直到有個讀者花錢買了,這些流落者才暫時又有了家園。
這書是2011年7月出的,不知道這些文字是李娟多久之前寫的,不知道此後這一年多的時間,她是否看到了海。
《城南舊事》裡英子她們讀的民國課文,是"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回想起自己最早看到的海,嗯,是大連星海公園,灰茫茫的渤海,荒涼,遊人蓋不住的荒涼。李娟啊,你要看海就直接去海南吧,去看南中國海,那才跟電影裡的海一樣。唉,我這樣的中年土鱉,總覺得跟電影一樣,就是好的。
但我又何必替李娟擔心呢?她守著戈壁灘,看到的都是黑白花的鴿子,就此誣賴人家長得像奶牛。她那邊的女孩子,冬天出門是抱著一頭小羊羔的--為了取暖。姐妹們聊八卦的時候,小羊羔應該也聽了很多吧。而大城市裡很多姑娘出門,還是拿著動物毛皮製作的名品包包,那些包包也暖和嗎,失去生命的毛皮,抱著會不會像一塊冰?
再回到誠品書店那一刻,談到李娟就很難不跑題,且容我吃力地再次折回。我想說我買下了那本《離春天還有二十公分的雪兔》,雖然大部分文章看著都是《阿勒泰的角落》裡選出來的(後來李娟說全都是)。我收集這個臺灣版本,只是要證明她的文字已經去過多遠的遠方。臺灣出版人說她寫的是遠方的日常。是啊,李娟的阿勒泰也就是臺灣人的遠方,他們眺望到了令自己欣慰感嘆的日常。記得有個網友問李娟是否嚮往遠方,李娟暈乎乎地回答:"不會啊,我本來就生活在遠方啊。"很羨慕她能這麼確認。我從小到大搜集了多少關於遠方的句子啊:"你曾約我去遠方,你是否已遺忘?""遠方除了遙遠以外一無所有。"我是在吉林省長春市長大的,我確認我的故鄉長得不太像遠方,比起人家的阿勒泰。
現在有抄歌詞的衝動了,這歌詞其實是席慕容的詩:"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我心中的大好河山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景象/誰說出塞曲的調子太悲涼/如果你不愛聽/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李娟就住在那片大好河山的深處,亞洲的腹地。
她是四川女孩,住在新疆是隨著母親的遷徙,她們開一個小裁縫鋪,還有一個小百貨店。她每天要打交道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呢?
看她這篇《一個普通人》--牧民們"趕著羊群路過我家商店,進來看了看",就會賒走幾十塊錢的貨物。"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體壯",就到了"我們收債的好日子"。人家千辛萬苦找上門來,交錢,看著自己名字被划去,才安心離開。"在喀吾圖,一個淺淺寫在薄紙上的名字,就能緊緊縛住一個人。"結果有個人的名字太難認了,那筆帳就掛了幾年都沒收到,李娟她們家就經常煩勞過路人幫著猜猜這個賴帳的傢伙叫什麼名字。結果,這天的這個過路人驚奇得要死,因為,"這是我啊"。但他就是想不起來自己花了八十塊錢,從這裡買了什麼東西,他只是認出了自己的籤名。當天晚上,他來送了二十元,剩下的六十元,八個月裡四次還清。"看來,他真的很窮。"李娟這麼說,當然不是嫌棄人家,她是在認真地嘆息。
這是我讀到的第一篇李娟的文字,我確實條件反射地想起了三毛。三毛住在沙漠裡,她也會描述一些可貴的風景,但她更多的是記得那些人物,沉默的沙巴軍曹,善解人意的啞奴,絕對不善解人意的芳鄰們。在她之前的撒哈拉,在她之後的撒哈拉,都與我沒有關係,只有她住在那裡的時候,她看到並記得並願意描述給我們聽的人,才是重要的。人事有代謝,江山剩古今。如果我去那個地方,我希望問起三毛或李娟,那裡的人還記得她。世上有溫柔的沙漠,有描述溫柔沙漠的筆,也就會有哭泣的駱駝,以及記得駱駝眼淚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