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創/深圳商報記者 楊青
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發現一件趣事,一向贈閱給張愛玲的臺灣《聯合報》1990年6月6日突然寄訂單來要張出錢訂閱,張愛玲覺得是自己得罪了副刊主編瘂弦和編輯蘇偉貞所致,而同樣接到訂閱單的宋淇則自掏腰包,處之安然。同一件事,兩個人的反應截然不同,當然與各人的個性和處事方式相關,事情的緣起和經過從書信裡擷其扼要,細細道來。
宋淇在1988年1月7日寫給張愛玲的信中提到:「臺灣開放報禁,《聯合》(報)與《中國時報》都增加篇幅,又有新的報紙成立了,大家都在搶人、搶稿,作家現在吃香得不得了。」「《聯副》(聯合報副刊)一向對你另眼看待,所付稿費特優,要比《皇冠》、《中時》(中國時報)等高多了……」(1988年4月2日宋淇寫給張愛玲的信)
張愛玲當時無疑是港臺兩地媒體紛搶的熱門作家,臺灣報界派人千裡追蹤,遭張愛玲拒絕採訪後,不惜租住張愛玲同個公寓,靠翻張愛玲的垃圾筒作文章,嚇得張愛玲搬家躲避,輕易不告知他人信箱,電話更是從來不接,這是題外話。另一方面張愛玲出國後她的作品主要刊發地和主戰場就是臺灣報刊的文學副刊。逃避記者,又依賴報紙副刊,張愛玲處境兩難,幸好有王牌經紀人宋淇左右調停,安穩妥當。
1988年8月30日,張愛玲寫給鄺文美和宋淇的信中提到,「……久未收到臺灣報紙,《聯副》蘇偉貞一直寄她的書給我,前不久又來信,瘂弦也來信。我回信謝她,另寫了一封給瘂弦,說皇冠錄下的他的童年回憶給我印象非常深,同時謝絕他派來的住在L.A郊區的女記者的訪問。大概因為我對蘇偉貞讚美得不夠,瘂弦沒再來信。以前已經有過一次,認為我不夠尊重他手下的丘彥明,(不勤回信)特地來信說他對她多麼倚重。我覺得只好聽其自然,並不是我不重視瘂弦的關顧。我那兩封信寄出後,又收到蘇偉貞的信,催問我書都收到沒有,還有寄給我的稿紙。我忘了兩次收到大包稿紙,以為只有皇冠的一包,所以寫信給她忘了提稿紙,也就沒再寄來。」
宋淇在9月10日的回信中提到:「瘂弦因臺灣開放報禁,《聯合報》本身增加篇由一倍,還得應付外來的競爭,工作壓力陡增,實在沒有時間寫信,不必介意。」
(瘂弦)
這是張愛玲第一次疑心,宋淇覺得她過慮了,勸他不必介意。但宋淇也沒有急吼吼趕緊處理,他在分寸的拿捏和把握上頗見水準。
三個月後,在12月19日宋淇寫給張愛玲的信中提到:「《聯副》處我寫了一封信給蘇偉貞,向她解釋了你的情況,並請《聯副》和《聯合文學》仍舊贈寄到你的舊地址去。他們一則同我有多年交情,二則對你也有特殊感情,偉貞就說報刊求之不得同作者有聯繫,已照辦,相信你下次到從前通訊地址的郵箱時,會見到《副刊》和《聯文》了。《聯文》的發行人同我很客氣,但並不認識,我不想麻煩她,免得欠她交情,所以一客不煩二主,也請偉貞代辦。收到後,最好寫張便條給蘇偉貞,多謝她一聲,這是應有的禮貌。《中國時報》我沒有寫信,因為他們沒有航空版,平郵全份寄來,來起來十份一大堆,我和家人都嫌煩,生病之後,更是頭痛,所以已經請他們停止贈閱,所以我不便出面同你說話。少看一份也無所謂。」
12月27日張愛玲來信說信箱裡收到了《聯合文學》,想必《聯合報》也一併收到了,這事兒算告一段落。
(2020年張愛玲誕辰100周年《聯合文學》出版的紀念專輯)
沒想到,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1990年6月6日張愛玲寫信說:「……今年年初或稍後,《聯合報》寄訂報單來要錢,我以為是營業部不知道我是贈閱戶,沒回信,報紙就此停寄。我這才回想起來那次贊瘂弦的童年回憶,不知說錯了什麼話,對蘇偉貞的作品又贊得不夠,瘂弦一直沒回信。今年蘇偉貞來信,瘂弦附筆送了我一本大陸小說,也沒提這事。來信是要我寫篇回憶關於《哀樂中年》,我回信說這片子是桑孤一直想拍的題材,我隔著一層,印象淡薄,幾十年後忘得乾乾淨淨。她仍舊堅持,說等秋天我生日那天(!!——「當然代保密」)刊出《哀》劇本,看了就記得了。我告訴她看了也不會勾起任何回憶來,方才罷了。又一再寄她的書來,催問看了沒有。我說還沒來得及看——也是實話。他們這樣小器,只能付之一笑。Stephen可千萬不要寫信去要他們寄報給我,我看這報純粹因為有在這裡,也只看看新聞,副刊我覺得越來越壞,還是《人間》好一點。不過我投稿向來不注重這些。以《聯合報》與皇冠的關係,有稿子當然還是投《聯副》,不過對他們本人更要敬而遠之。蘇偉貞不久前來過LA,萬一找上門來或派人來,總要搞得得罪她為止。……」
這次張愛玲顯然被得罪了,覺得他們這樣小器,但文歸文,人歸人,稿還是要投的,人敬而遠之就好了。
(蘇偉貞)
宋淇在6月30日的回信中澄清:「《聯合報》停止贈閱與瘂弦和蘇偉貞完全無關,大概有人告到上頭去,說副刊贈閱太多,所以現在由發行部接管,我在停止贈閱之前,接到發行部通知,囑我如要續閱,可以付費訂閱,因為航空郵費就很可觀,我也認為合理。就買了美金支票去訂閱,瘂弦和蘇偉貞知道後大為不高興,向我道歉,並擬去交涉,經我制止。但你情形不同,即使要訂閱,手續辦起來也辦起來太麻煩,犯不著。……我絕不會寫信給瘂弦他們,但或許會另有孔道,為你設法。……
同一件事情,張愛玲和宋淇兩人的反應截然不同,張愛玲收到自費訂閱通知,直覺就是得罪了瘂弦和蘇偉貞導致。被贈閱的宋淇同樣接到訂閱通知,表示理解,買了美元支票自費訂了一份。並且在瘂弦和蘇偉貞知道後,道歉並準備交涉時,出面制止。情商和應對非一般地高。
差不多又是三個月後,宋淇在10月3日的信中告知張愛玲:「……我有一封信給瘂弦,提起停贈報的事,我說你不想看副刊,但既然投稿,總想知道目前登的是那一類東西,他們大為吃驚,查出來是computer出毛病,營業部表示歉意,你只當不知道好了。……
張愛玲在1991年4月14日寫給宋淇的信中提到:「……《聯合報》時有重覆的,想必剛巧漏掉一天,上一天或下一天的寄了個雙份來。」說明寄贈報紙的波折過去,邦交恢復正常。
(宋淇和鄺文美)
宋淇除了是理財高手、更是公關高手,他在訂報事件三個月後才在給瘂弦的信中提起張愛玲贈報同樣被取消的事情。對方的反應是「大為吃驚」。張愛玲以為得罪的人,原來根本不知道有這一出,是計算機統計出了問題。最高明的是宋淇叮囑張愛玲「你只當不知道好了。」
看宋淇兩次跟瘂弦寫信處理兩次寄贈報紙的事情,就像看一次世界冠軍級別的跳水錶演,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最後入水的一剎那水花壓得相當漂亮,不起波瀾。讓張愛玲不著一字,泰然處之。用張愛玲的話說,宋淇此番的行事風格有點像胡琴「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審讀:喻方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