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存或死亡,從來不是問題,如何過活才是重點。一個人除了呼吸,若還有意識,總該試著活出有限的不朽。
《莎士比亞打麻將》劇照
不管這個十六七世紀的英國人是否跟你有關係,反正今年中國戲劇界的一大盛事,就是紀念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的各種演出。前有歐洲名導盛大出場——格雷戈裡·道蘭導演、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院演出的《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奧斯卡·科爾蘇諾夫導演、立陶宛OKT劇團演出的《哈姆雷特》,託馬斯·奧斯特瑪雅導演、德國邵賓納劇院演出的《理查三世》,後有即將到來的北京國際青戲節的集束狂歡——12部莎翁名劇,會被中國青年導演們以各自方式改編排演。莎士比亞跟我們有何關係?無論如何,只要重排他的劇本,就是在以他的作品為鏡,映照我們的時代。但直接以他本人為鏡——或者說,以莎翁本人為主人公——的原創劇,目前只有一部,那就是臺灣劇作家紀蔚然編劇、大陸導演陳大聯執導、福建人民藝術劇院出品的《莎士比亞打麻將》。不久前,此劇已在福州的福建人藝劇場上演。由此,我們看到紀念莎翁的另一種方式。
紀蔚然:美學混搭的復調戲劇
《莎士比亞打麻將》本是紀蔚然隨筆集《誤解莎士比亞》裡的一篇文章,借莎翁和易卜生、契訶夫、貝克特打麻將的虛擬場景,諧評「四大劇作天王」的藝術特性。此文被陳大聯導演讀到,遂約作者以此為題寫一部戲。紀蔚然何許人也?臺灣劇場的代表性劇作家,臺灣大學戲劇學系教授,著有《愚公移山》、《夜夜夜麻》、《拉提琴》等劇作十七部、小說和評論集若干本。紀氏雖博學,劇作卻嚴厲杜絕理論的入侵,而直接著眼時代人心的錯亂荒謬,時時發出赤子柔腸的冷嘲熱諷。這麼一位諳熟劇作法和戲劇理論的劇作家兼戲劇學者,寫這麼一部「關於戲劇的戲劇」——裡面不但有莎士比亞,還有易卜生、契訶夫、貝克特;不但有他們,還有他們創造的主人公哈姆雷特、娜拉、妮娜、幸運兒——實在最合適不過。
不過……這樣一來,對普通觀眾來說,這戲還能看嗎?還能看得懂嗎?還能看得動嗎?加上向以實驗劇場立身的陳大聯執導——兩位高難高冷的戲劇人,「生」下的孩子得多「難看」啊。
懷著悲觀的心情,去看《莎士比亞打麻將》。邊看邊等觀眾們一個個知難而退,憤怒離場。但是沒有等到。福州觀眾看得專注。在我以為只有「熟讀經典的戲劇人」才會發笑的地方,他們也大笑了起來。這是福建人藝大劇場,不是中戲黑匣子,專業觀眾不會超過二十人。這意味著,這部「關於戲劇的戲劇」(「元戲劇」)並非封閉的自嗨型作品,它具有充分而自然的能量,與現場觀眾發生化學反應。
讓我們看看它講了什麼:愛打麻將的劇作家程浩,到了編劇和牌技都陷入困境的「人生中途」。一個似夢非夢的夜晚,他經常乞靈的莎士比亞突然出現在家,跟他喝啤酒,搶電視看。原來此公是帶著哈姆雷特來參加本市的「好編劇」大賽的。貝克特帶著幸運兒、契訶夫帶著妮娜、易卜生帶著娜拉也陸續前來。這些劇作家創作的角色,是參賽主人的僕傭。他們在都市裡各自經歷了勵志哲學的鼓譟、「高科技」的異化和資本人的傲慢。不思進取的貝克特忽然不想參加劇作比賽了,四大天王遂搞起了麻將大賽。這是全劇的高潮華彩段落:方城戰酣,四大劇作家明裡比拼牌技,暗裡比拼劇力;明裡「麻壇」術語,暗裡評戲說戲——處處是雙關語義,時時玩文字遊戲。劇終,牌技大開大闔、「輸得內褲不留」的莎翁,令程浩感到醍醐灌頂。
可以說,《莎士比亞打麻將》是一部意識流-敘事體戲劇——劇作家程浩既是敘事人,又是這場意識流的「主人」;也是一部復調劇——不同角色的話語彼此爭執,對立並存,誰也沒有說服誰、統一誰;還是一部評論劇——作者把莎士比亞們召喚出來,讓這些深邃、龐大、永恆的靈魂與這個反深度、碎片化、即時性的當下世界照面、打鬧、對話,一個個動作性的寓言-喜劇場景,即是文豪們迸發如珠妙語的機會——以此表達對我們時代及其精神狀態、生命狀態的評論。
實際上,這是一部自我拆解、美學混搭的「雜燴劇」。它看起來是懸浮結構,沒有中心事件,每個片段都呈自主狀態,其實有很強的雙重故事線分合隱現——一條是程浩和莎翁們的漫遊,一條是「四大天王」的角色們在都市裡的遭遇。它看起來狂歡、駁雜、反深度、卡通化,卻通往一個沉思、純粹、深度、複雜的價值世界。它看起來處處是反諷、不滿、俏皮話和冷典故,卻飽含對人類和世界的深情。它看起來是由成熟的技巧所造就,其實卻是精神的成熟催生出這部成熟的作品——而精神成熟,最為大陸劇作者所欠缺。
陳大聯:風格化導演的自我克服
這樣一部劇作,是導演的一道難題。導演陳大聯一反常態地應對:洗盡鉛華,無為而為,將「自主狀態」還給演員。對這位極其風格化的導演來說,這是一場艱難的自我克服。2013年,由陳大聯改編、導演的實驗劇場《雷雨》震驚了中國戲劇界——劇作改為敘事體;空曠的舞臺上,八面大小不一的鼓分列兩廂;演員既是劇中人,又是敘述人,還是擊鼓/敲缽的歌隊,角色轉換迅速而複雜。內向化的臺詞處理,對中國戲曲表演美學和空間美學的化用,把這個繁複熟稔的故事變得直指人心,神秘空靈。2014年,為紀念莎翁誕辰450周年,他執導了蔡福軍編劇的《我們的麥克白》,創造另一種震驚——舞臺是一座屠宰場,在血淋淋的「肉林」中,屠夫裝扮的男性「麥克白夫人」和女性「麥克白」,在顫慄與恐懼中殺戮、狂奔、囈語。人物眾多、波瀾壯闊的莎翁故事,變為三個演員、惝恍迷離的「麥克白夫婦懺悔錄」。
截然不同於上述兩部風格強烈的劇場作品,也一改他執導紀蔚然另一劇作《夜夜夜麻》時的「用力過猛」,此次陳大聯將力量用於演員的自我解放,而非強勢的意圖給予。去風格化的自然主義和誇張鬆弛的漫畫化表演風格相融合,將劇中角色舉重若輕的幽默感釋放了出來:莎士比亞誇張華麗的熱幽默,契訶夫不動聲色的冷幽默,易卜生咋咋呼呼的「土」幽默,貝克特沉默擰巴的酷幽默,哈姆雷特時而消沉時而勵志的「二」幽默,精神病人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裝」幽默……為加強與觀眾的對話性,演員們不時以方言「翻譯」臺詞,於是易卜生滿嘴的福州話沸騰了觀眾席,契訶夫的四川話果然「笑話很冷」,山西話、東北話不甘寂寞,整個劇場脹滿歡樂。
舞美沿用了《我們的麥克白》(兩劇舞美設計師均為馬連慶)風格化和寓意化的空間方式。舞臺空間是一座框架結構的廢墟,牆框上貼著荒涼的臺詞紙,地上摞著不再翻開的大書,寫滿字的紙條鋪滿舞臺,波翻浪湧;正中一間透明的玻璃房可隨滑軌移動,功能多變。一個寓意強烈的文明崩毀的世界。所有人物在此出場、動作、發生故事。導演的調度充分使用了空間的立體性和多義性。
華語戲劇:試著活出有限的不朽
感到白璧微瑕有三:一是劇作高度清晰自覺,而少了點難以名狀之物;二是表演的自主鬆弛、去方向感、去風格化,與高度風格化和強烈指涉性的舞臺之間,未能勢均力敵,前者有點被後者壓住了;三是「方城之戰」本是劇作最高的華彩段落,在舞臺表演中卻低了、冷了下去,那種詼諧自由的遊戲感,被過多的嚴肅所擠佔——也許導演深知這是全劇戲眼所在,因此態度分外凝重。然而精神成熟之要義卻在於:愈是性命所系,愈要大笑和遊戲。
但無論如何,《莎士比亞打麻將》可說是近年華語原創戲劇中的佼佼者,一個盛開在邊緣地帶的奇蹟。臺灣劇作家紀蔚然和福建導演陳大聯的組合,有種惺惺相惜高山流水的味道。在紀念莎翁逝世400周年的戲劇浪潮中,此劇提醒了另外一種紀念的方式:要像莎翁本人一樣不拘一格,大開大闔,擺脫重力愁苦,扔掉亦步亦趨,用漢語自身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抵達能夠抵達的最高高度。正如劇中人程浩所悟到的:「生存或死亡,從來不是問題,如何過活才是重點。一個人除了呼吸,若還有意識,總該試著活出有限的不朽。」(文/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