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忠正用手語與店內另一名聽障員工交流。
北京西鐵營萬達一樓,重新開業的星巴克有些特別,門口的STARBUCKS招牌每一個字母對應著手語手勢。店員陳子忠戴著綠圍裙站在吧檯前,微笑向顧客說「你好」,耳畔露出的是一小截助聽器的銀線。
這是星巴克在中國的第二家手語門店,共有6名聽障員工,陳子忠是其中之一。「來這裡,我笑得比以前更多。」話語,他喜歡配合手勢動作,這是打手語給他留下的肢體習慣,又使他在與人交談時更顯得得體和開朗。
陳子忠今年27歲,星巴克咖啡師是他的第三份工作。之前的兩份工作都與他的大學專業「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對口,但幾乎無法與人交流,他不喜歡。聽說星巴克中國在招募聽障員工,他投遞了簡歷,經過層層篩選,最終如願成為一位工作自帶社交屬性的咖啡師。
目前,星巴克中國的聽障員工共有120名左右,散落在全國的各個門店中。星巴克1999年進入中國,以打造家庭和工作場所之外社交的「第三空間」著稱,對於想要突破聽障圈、與更多人交流的聾人來說是一個理想的工作場合。然而對於全國2000多萬聽障者而言,這樣的工作機會還是太少。
不再緘默
陳子忠出生在遼寧丹東,自幼耳聾。小學三年級之前,他和同齡人一起上校,但因為聽力問題逐漸跟不上課程,於是開始在特殊教育學校學習。高中階段,他來到北京的聾人學校,隨後在京上大學、工作生活至今。
他並不是全聾,有一定的聽、說能力,但一直沒有什麼說話的機會——父母都是聾人,在家裡他不需要說話;從小在特殊教育環境裡成長,接觸到的小夥伴大部分也是聽障者,用手語溝通即可。
「沒有人來和我交流。別人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自己。」只有一次例外。高中時,班裡轉來了一個女生,在一眾用手語交流的學生中,只有他們倆用口語輕聲交談。這是他的初戀,和許多學生時代的戀情一樣,短暫、隨著畢業無疾而終。
星巴克北京手語門店的提示語。
陳子忠的上一份工作是建模師,終日對著電腦屏幕。和同事交流的機會很少,因為難以理解周圍人快速說出的複雜詞句,他和同事的交談就越來越少。剛到星巴克參與培訓和工作時,他總會隔一天才回復同事的微信。「沒有看微信的習慣,以前一般不會有人找我。」
當30多份被篩選出來的聽障候選人簡歷被送到星巴克店經理陳芳琪的手裡,她首先考慮的是如何保障員工出行的安全、便利,家住何處,是否有無障礙設施完備的地鐵、公交通往西鐵營?20餘人被篩出去,陳子忠是留下來的一個。
從培訓階段,星巴克北京手語店的6個聽障人就和健全人一起相處。儘管星巴克已重新編排了課程以適應聽障員工學習,但因為沒有通過口語重複來記憶的習慣,聾人仍需要付出數倍的努力,不斷抄寫才能達到一定的學習效果。儘管如此,他們仍感到開心,相互幫助、建立友誼的體驗對他們來說彌足珍貴。
手語店內,聾人員工和聽人員工輪換不同的位置,相互配合,將飲品呈到吧檯前。不同之處在於,店內設置了電子叫號屏、手寫板等無障礙點單設施;門店設計隨處可見手語元素,如門口的店標,店內的展櫃等,手語文化代表了平等、融合等理念。
但仍有顧客察覺不到手語店的特殊性。在吧檯發現不能與聾人員工用口語順暢交流時,他們便轉而揮手,招來店內的其他聽人員工。這一度讓陳子忠和聾人同事們有些沮喪,好在這只是一小部分顧客,大部分人仍會向他們耐心表達需求,甚至根據店內的提示主動學習「謝謝」「勇敢」等手勢。
現在,陳子忠在店內同時運用手語和口語兩種表達方式:與聽說能力不那麼好的聾人同事溝通時打手語,與其他同事和顧客交流時用口語。有時他聽不太清或說不太清,重複和耐心必不可少。但他喜歡說,並且說得越來越好了。
他終於不再緘默,交談給他帶來了友誼和快樂。但同時,他也意識到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他的殘障同學現在大多在北京從事開發、測試等工作,依舊處在「隔離式就業」的環境當中。而如果他們選擇回到家鄉所在的二、三線城市,融合就業的機會只會更加稀少,多半會找不到工作。
對聽障人士來說,要找到一份不必緘默的工作,勇氣和運氣似乎缺一不可。
星巴克北京手語門店的聽障員工們。
融合之路
隔離和融合,這兩種不同的發展思路,在殘疾人就業方面對應著「集中就業」和「分散就業」。前者指進入政府和社會舉辦的殘疾人福利企業、盲人按摩機構和其他福利性單位就業,後者指進入一般用人單位就業。
2007年發布的《殘疾人就業條例》規定,集中僱傭殘疾人的用人單位中,殘疾人職工應佔25%以上;其他用人單位安排殘疾人就業的比例,不得低於本單位在職職工總數的1.5%。
融合,越來越成為殘疾人事業發展的主題。2018年,北京殘疾兒童少年融合教育比例就達到了70%。去年的中國殘疾人事業發展論壇上,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副主席、殘疾人事業發展研究會會長程凱表示,需要進一步健全促進殘疾人全面融入社會的制度和機制,讓殘疾人有更多的機會與普通人一起上學、工作,一起參與社會生活和文化活動。
這也是陳子忠和他在星巴克的聾人同事們想要的。他們不滿足於範圍有限的社交環境,而更渴望一份可以「說話」的工作,和更多「聽人」朋友們用書寫、交談等方式溝通,打破間隔,真正融入這個多元的社會。
但並非每個殘障人都做好了這樣的準備。長期生活在被隔離保護的環境中,社會期待與他們的自我期待值都比較低,走出社會與家人為他們打造的安全區,的確需要勇氣。
為此,社會組織陝西慧靈採用分階段逐步訓練的方法,首先為智障人士提供針對性的職業技能培訓、職前訓練;而後提供庇護性就業服務,類似「集中就業」,建立智障人士的工作習慣,發展其社交技巧和人際關係;最後進行支持性就業服務,支持他們適應普通企事業單位的就業需求,為個案配備就業輔導員,幫助開發工作崗位、制定就業計劃、陪同就業、薪酬談判等。
星巴克北京手語門店,吧檯背景牆上是一幅聾人員工和聽障員工共同完成的藝術畫,主題是「平等、勇敢、融合」。
殘障權利和反歧視法研究者何佳認為,陝西慧靈的模式值得推行。她同時表示,國內像星巴克這樣能夠主動提供融合就業機會的企業並不多,且多數為在一線城市發展的跨國連鎖企業,「那不能出遠門的心智障礙者怎麼辦?河南、河北有沒有機會?如果身邊的社區能夠提供融合就業崗位,殘障人就不用做北漂、滬漂才能找到機會了。」
在何佳看來,近年殘障人士的就業狀況是較為嚴峻的:目前全國殘障人口有8200多萬,處於就業年齡段的是1700多萬,2019年的統計年鑑顯示,將近950萬殘疾人實現就業。然而,這其中近一半的人職業是務農,企業招錄的殘障人士總人口僅為81萬,佔1700萬應就業殘疾人數量的5%不到。
在中國,僱傭足夠數量殘障人的單位享受一定的稅收優惠政策,殘疾人職工數量不足1.5%者,則需要繳納殘疾人保障金。然而《我國殘疾人就業研究的系統性文獻綜述:2007-2018年》表明,一些用人單位對殘障者存在歧視和偏見,寧願繳納違約金也不願僱傭殘障人士;一些社區居委會與企業「共謀」,通過殘疾證「掛靠」企業的形式,形成欺騙性就業,殘疾人就此喪失就業權,只領取微薄的救濟金。
「企事業單位主動僱傭殘障人,可以起到帶頭作用,幫助矯正社會對殘疾人的歧視和偏見,但現在大部分沒有做到。」何佳說。
突破樊籬
在現實中,企業納入殘障職工就業確實需要一定成本。
今年8月,媒體報導了上海的聾啞人快遞團隊「吾聲快遞」,40個聾啞員工日均派件300單。為方便投遞,他們需要請求同事幫忙提前錄好語音,還常因敲門聲過大、顧客打電話不接等被投訴;近年,深圳、南京等地出現了「喜憨兒洗車行」,「喜憨兒」是心智障礙者的統稱,洗車行需要為他們僱傭特教老師,成本上升不少。
為了打造手語門店,星巴克在原有培訓課程的基礎上重新編排,以適應聽障員工學習;要求聽人員工學習手語;不定期組織手語課堂和咖啡教室。同時與北京市殘疾人聯合會長期合作,共同為聽障人士開展工作技能培訓、就業指導等支持。
入職培訓期間,陳子忠(後排右一)與夥伴們的合影。
對此何佳認為,強調企業僱傭殘障人義務的同時,提供僱主支持也很重要。國際勞工組織全球商業與殘障網絡的做法就值得借鑑,其在經濟和技術層面支持企業提供打造無障礙設施,提高企業僱傭殘疾人的意願。「一味強調義務,對中小企業來說比較難實現,政府可以做得更多。」
並且,不同性質和規模的單位能力不一,比起1.5%的統一硬性規定,何佳更傾向於學習日本、韓國及中國臺灣地區的做法,大、中、小企業義務層次各不相同,事業單位和大企業需要僱傭更多殘障人,且不能通過繳納保障金來「豁免」。
「社會文化層面對於殘疾人的社會定位是局限的。大家對於什麼樣的殘疾人能夠做什麼樣的工作,以及進入什麼樣的行業,好像有一個天然的框架在那個地方。」上海恩三青年發展促進中心主任郭豔傑表示,這是他們在長期的公益實踐中感受到影響殘障群體就業的最大阻礙。
「應該讓更多的企業知道,如果給殘障人士一些支持,其實他們也是可以做得很好的,殘障人士也是可以保證效率的。但首先得有這樣的一個機會。」何佳說。她表示,要求用人單位嚴格依據法律招用殘疾人,不得歧視、提供支持,同樣需要殘障人士自身的努力。
也許正如陳子忠給聾人朋友的建議:不要封閉自己,要主動打開,突破那層有形的間隔,投身到多元的社會生活中去。
陳子忠的經理陳芳琪已在星巴克工作12年,喜歡公益的她並不是第一次接觸到身障人群。得以與聽障同事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後,她對他們的小心、憐憫逐漸轉化為另一種感情:被他們的純真、誠懇和勇敢所感染。她意識到自己並不僅僅是在助人,而是與聾人、聽人同事一起,共同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