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我們都走在,思念的路上。
1
在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後,1978年,山東菏澤人桑順良,給他自1949年後已分散近三十年的未婚妻肖娟娟,寫下了最後的遺書。
1949年國軍戰敗前夕,桑順良跟隨大軍輾轉遷到臺灣,從那時候起,他就跟留在大陸的未婚妻肖娟娟永遠失去了聯繫,他為她信守承諾、終身未娶,但眼下,他已經到了癌症晚期:
「親愛的肖娟娟:三十年分離,三十年相思,淚水都流幹了,你還記得我吧!
1948年7月,我倆在菏澤高中畢業時,就跪地立誓,私訂終身,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我當年9月1日考取警察學校,即前往徐州報到接受教育,約好你在中秋節過後就前來徐州會我,未料時局大變,中秋節過了,你並未來徐州,我也跟著警校遷往南京了,從此就失去了聯絡。1949年初,我隨校遷來臺灣,最近我在臺灣擔任警察派出所所長任內,因健康檢查發現患了肝癌,已到了末期。醫生說:我的生命還有六個月就結束了。
如今,我倆也不可能再有相見的機會。我信守了承諾,終身未娶,但你是否早已結婚生子?或是否也在信守的等我?或已不在人間?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也算是我的最後遺書吧!你家住在菏澤城西北肖老家村,我家住在大桑莊,我把這封無法投寄的信交給了肖老家西北三裡路的小高莊的高秉涵,拜託他,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還在信守承諾等著我,那就把這封信和我的骨灰交給你,再補舉行一次冥婚吧。
如果你已不在人間了,那就請高君協助,把我的骨灰埋在你的墓旁,我倆雖然在有生之年未能結為夫妻,也只有在九泉地下結為連理枝了……因為我的生命己不久人世了,在此行將就木入土前夕,最後在哭泣中完成了這封訣別書信,我倆活著不能相見,我在活著時都在等著你,我也會死後在地下等著你……親愛的肖娟娟:我此刻在號啕大哭中呼喚著你,肖娟娟!肖娟娟!我愛你……永遠,永遠……
你的未婚夫:桑順良 泣書」
桑順良的山東菏澤老鄉高秉涵,同樣也是1949年跟隨國軍遷徙來臺的大陸人,他很早就認識自己的老鄉桑順良,他只是不明白,桑順良長得一表人才,在那個年代學歷工作也都非常好,為何卻一直不肯在臺灣結婚。
一直到看到桑順良的遺書以後,高秉涵才明白了這一切。
這位至情至性的山東漢子,是在等待一位遙遠的大陸彼端,他終生都不會等來的愛人。
接下桑順良生前的囑託後,高秉涵把老鄉桑順良的骨灰和他的遺書一起珍藏在了家中,那時,臺灣的戒嚴令仍未解除,臺灣與大陸仍然無法實現自由往來。
為了實現老鄉葉落歸根和尋找愛人的願望,一直到臺灣解除戒嚴後的1990年代,高秉涵才將珍藏了十幾年的桑順良的骨灰,帶回到了山東菏澤老家。
高秉涵沒有想到的是,桑順良的未婚妻:肖娟娟,還活著。
與未婚夫桑順良終身未娶一樣,肖娟娟也為了他終身未嫁,自1949年後,四十多年間,她不顧流言蜚語,一直守候在山東菏澤老家,痴痴等候著他。
但她等來的,是一壇漂洋過海的骨灰。
當高秉涵把桑順良的骨灰,以及他的遺書交給肖娟娟時,這位當初與未婚夫桑順良一起從山東菏澤高中畢業、一起私定終身的妙齡少女,已經變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
「她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她也和桑大哥一樣信守盟約四十年,立志非桑大哥不嫁,一直等到地老天荒……」
懷著對老友託付的忠誠,高秉涵忐忑地詢問肖娟娟,是否還願意與她未婚夫的骨灰,一起補辦一場婚禮,沒想到肖娟娟擦乾眼淚,點了點頭。
那是他們,不顧戰火紛飛和世事滄桑,彼此守候了一生的承諾。
第二天,已經白髮蒼蒼的肖娟娟身穿大紅衣裳,抱著桑順良的骨灰,在老鄉高秉涵的見證下,一起拜了天地。
這是一場,遲來了四十多年的婚禮;這也是一場,陰陽相隔的冥婚。
拜過天地後,熱淚盈眶的肖娟娟抱著丈夫桑順良的骨灰走進了「洞房」。
幾個月後,肖娟娟悽然離世。
在生既然不能做比翼鳥,那麼死後,也要化為那連理枝,生生世世廝守在一起,永不分離。
2
為桑順良送骨灰的高秉涵,永遠記得,1949年,他離開故鄉和母親的情景。
1935年,高秉涵出生在山東菏澤呂陵鎮,曾外祖父宋道坦是清朝光緒年間武舉人,外祖父宋紹唐則是清末最後一批公費留學生,曾跟隨孫中山一起參加辛亥革命。
1948年山東戰火紛飛,「在那樣戰亂的情形下媽媽希望我能活命,就讓我逃。那時候我還小,媽媽的話就是真理啊。」
當時,13歲的高秉涵正就讀於山東菏澤縣立簡易師範初中部,臨行前,他跪在父親墳前磕了三個響頭,母親囑咐他說,他們家族從清末就跟著孫中山一起鬧革命,後來又跟著國民黨一起抵禦日寇,眼下戰火紛飛、國民黨崩潰在即,他們在政權更迭時代已經難以立足,為了給家族留一點血脈,母親讓高秉涵跟著逃亡的人流一起南下,去投奔遠在南京的「流亡學校」。
「臨走前母親跟我說,你要好好活下去,娘永遠等著你回來!」
為了母親的這句話,這位13歲的少年杵著一根木棍,跟隨著國民黨的敗軍一路步行南下2000多公裡,最終在1949年10月,在福建廈門登上了最後一班開往臺灣的軍艇。
「那是一艘軍事登陸艇,因為承載量有限,人群瘋了般向甲板湧去。關門時,擠在門當中的人有的被切掉了胳膊,有的切掉了頭。沒擠上船的兵,朝著船上開槍掃射,發洩怒火······我是踩著屍體上船的。」
到了臺北以後,這位舉目無親的孩子就睡在臺北火車站的垃圾場裡,跟野狗一起搶奪別人吃剩下的東西:
「當時到處都是難民,誰幫得了誰呢?沒有住的地方就露宿在火車站;沒有吃的,我就去垃圾場找,最大的敵人就是狗,呵呵,有時候就是吃狗都不理的東西,就這樣持續了兩個多月。」
後來,高秉涵幸運地遇到來自山東菏澤的老鄉,在故人的幫助下,他此後考上夜校,經過六年半工半讀後,他竟然神奇般考上了臺灣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畢業後又考取了法官,工作十年後,高秉涵辭去法官職務,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成為了一名律師。
高秉涵回憶說,那時候最怕的就是過年,每逢過年,孤零零一人身在臺灣的他,就會跑到住處附近的臺灣淡水河邊大哭一場,「我對著淡水河口,對著大陸,就大聲地哭啊」。
就在臺灣任職法官期間,1963年,一位在臺灣金門島值崗的國軍士兵,冒險抱著一隻輪胎跳下大海,希望能遊回海峽對岸的福建廈門老家。
沒想到他遊了一整夜,卻被回流的海水衝回了金門,按照臺灣當時的法律,他被判處死刑。
而當時判案的法官,正是高秉涵。
審訊時高秉涵才獲悉,1949年這位士兵在廈門街頭給母親買藥,沒想到回家路上,卻被國民黨抓壯丁押上了船,從此與母親永隔大海。
臨刑前,這位士兵將十幾年來一直保存的、當初給母親抓的藥交給了高秉涵,希望有朝一日高秉涵能幫助他把藥帶給海峽對岸的母親,以盡他臨死前最後的孝心。
高秉涵回憶說:
「他把藥囑託給我的時候,那些藥都已經成了粉末。」
作為法官,高秉涵痛哭流涕。
後來,這成為他辭去法官職務的重要誘因。
3
想家,卻回不了家。
大陸那頭,有他們摯愛的戀人和父母親人,但對於跟隨國民黨搬遷去臺的200多萬大陸國軍、工作人員和家屬來說,那一灣海峽,是終生難以跨越的鴻溝。
當時,臺灣軍民如果與大陸方面聯繫,會被冠以「匪諜罪」論處,況且1949年後大陸也重新進行了行政區劃,記憶中的那些地址很多都成了歷史,已經難以與故鄉和親人再次取得聯繫。
由於早年國民黨禁止赴臺國軍士兵結婚,這就使得許多退役後的國軍老兵此後終生未婚,更不要說養兒育女,而在臺灣本省人看來,自從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後,他們一直仇視這些來自大陸的外省人為「老芋仔」——也就是「老黑仔」、「豬仔」的意思。
退不能回到故鄉,留又被臺灣本土居民排斥,在悲苦的離鄉歲月裡,這些來自山東菏澤的旅臺人士和老兵們自然地聚合到了一起:
「那時候大家就彼此承諾說,如果誰能活著回到大陸,那麼晚死的人,就負責把先死的老鄉的骨灰背回大陸去落葉歸根。」
「老兵們有句口頭禪:活著做了遊子,死了不能做遊魂,活著要回家,死了也要回家。」
4
也就是在這時候,桑順良在對未婚妻的苦苦守候中,悽涼離世。
1979年,高秉涵通過將信件從西班牙寄到英國,從英國寄到美國,最後經美國轉寄回到大陸的方式,一年多後的1980年,他才終於收到了來自故鄉的回信。
在信中他獲悉,母親已經於此前一年的1979年去世。
他瘋狂跑到山上,朝著北方大陸的方向大聲痛哭,一遍遍大聲喊著:
「娘,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這種壓抑了三十多年的情感,終究是要爆發的。
1987年,從1947年17歲時就跟隨國民黨轉戰南北的國軍老兵何文德,終於爆發了。
1930年出生於湖北房縣的何文德,由於家裡太窮,17歲時就當了兵,希望能討一口飯吃,
「我離家的時候,母親和姐姐、妹妹就一起在村口送我,我永遠記得她們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六娃,早點回來,早點回來啊。」
從1947年到1987年,整整四十年,何德文離故鄉卻越來越遠,始終回不了家。
由於擔心國軍老兵返回大陸探親,將極大影響士氣和「落入共黨統戰圈套」,因此當時臺灣方面也極力阻止老兵探親,當時,越來越想念湖北老家的何文德開始走上街頭散發傳單,希望號召老兵們一起組團抗議國民黨當局的禁閉政策。
何文德和其他老兵們一起,自發到臺灣的眷村、「榮民之家」等外省人聚居地,或者是穿著寫著「想家」兩個大字的衣服站在街頭,向人們派發傳單,上面寫著:
「我們已沉默了40年,難道我們沒有父母?」
「『生』讓我們回去奉上一杯茶,『死』讓我回去獻上一柱香!」
「你想念父母嗎?你想念親人嗎?你想念故鄉嗎?」
「媽媽我好想你!」
「請與我們同行,給我們力量!」
「抓我來當兵,送我回家去!」
為此,何文德多次遭到國民黨特工的毆打。為了不連累家人,何文德與妻子離了婚,甚至事前寫下遺書。
1987年3月,何文德發起成立了「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在會上,面對著幾千名到會的國軍老兵,以及潛伏的國民黨特工,他咆哮著高喊道:
「我,何文德,湖北省房縣人。今生今世不能活著見父母,死也要回大陸!不達目的,死不罷休!你要抓、要殺、要活埋,聽清楚,動手吧!」
當時,1949年到臺的國軍士兵們,最年輕的都已近60歲光陰,對於他們來說,在餘生不多的時間裡回大陸去看望父母親人,是他們此生最大的願望。
對於自己經常被國民黨特工毆打、跟蹤、監視,何文德公開回應說:
「如果說這是我們為中國歷史上因真正分裂而使得千千萬萬離散的骨肉、隔絕的夫妻、破碎的家庭得有重新團聚之期所必須付出的某種代價,我心甘情願承受這一切……」
1987年6月28日,外省人返鄉探親促進會在臺北金華中學舉辦「想回家 怎麼辦」活動,何文德等五六十歲的老兵,站在臺上公開唱起了《母親你在何方》的歌曲:
「雁兒啊,我想問你,我的母親可有消息?兒時的情景似夢般依稀,母愛的溫暖永遠難忘記,母親啊,我真想你們……」
唱到情深處,當時臺上臺下的老兵們一起泣不成聲,在這種洶湧澎湃的民情運動下,加上臺灣民主化發展,1987年7月15日,在蔣經國的力推下,臺灣方面宣布解除實施了長達39年之久的「戒嚴令」。
1987年10月14日,國民黨「中常會」通過了臺灣居民赴大陸探親方案,允許民眾赴大陸探親——其中規定除現役軍人及公職人員外,凡在大陸有血親、姻親、三等親以內之親屬者,均可申請到大陸探親。
隨後,臺灣方面進一步宣布,從1987年11月2日起,凡符合規定條件者均可向紅十字會登記赴大陸探親,探親每年以一次為限,除有特殊原因外,每次停留不得超過3個月,且必須經由第三地轉赴大陸探親。
至此,從1949年後海峽兩岸整整隔絕了38年的堅冰,終於被打破。
1987年11月2日,臺灣紅十字會開始開放前往大陸探親登記,當時原本預定當天上午9時開始登記,但凌晨時就已人山人海,第一天登記人數就達到了1334人,開放後前六個月,登記人數達到了14萬人。
時任「內政部長」的吳伯雄後來回憶說,「我當時跑去看,嚇壞了,滿滿的都是人啊。」
5
在整整翹首以盼41年後,1988年1月,何文德最終率領由25人組成的探親團,踏上了大陸故鄉的土地。
探親團友們改編唐代賀知章的詩句自嘲道:
「少小離家老大歸,鄉音未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爭傳客從臺灣來。」
探親團一行先到陝西祭拜了黃帝陵,然後再各自返鄉探親,在祭拜黃帝陵時,何文德在祭文中寫道:
「抗戰勝利,內戰繼起;國共鬩牆,神州燎原······
一九四九,國土分裂;海峽天塹,骨肉離散·····
天旋地轉,萬劫歸來;今遂夙願,探親返鄉;鬢鬢雖衰,鄉音未改;滾滾黃河,悠悠長江;巍巍五嶽,大地蒼茫;泰山崑崙,黑水白山;土泥芬芳,乃我祖先。」
回到湖北房縣老家後,當時,何文德的父母早已去世多年,何文德則跪在父母親墳墓前長跪不起,他一邊哭著一邊說:
「媽,我回來了,您在哪裡呀?我是回家看您老人家的。媽,四十多年了,一點信息也沒有,您老人家一定朝思暮想……」
6
1991年,在離鄉整整43年後,高秉涵也終於回到了山東菏澤老家。
從1948年12歲時離開家鄉,再返回故鄉時,他已是55歲的老人了。
在家鄉老屋中,他哼唱起兒時母親經常為他唱的搖籃曲《寒衣曲》:
「寒風習習,冷雨悽悽,
鳥雀無聲人寂寂。
織成軟布,斟酌剪寒衣······」
母親已經不在了,而更多的國軍老兵,也在想念著大陸故鄉的親人。
為了完成當初與流落臺灣的老鄉們的約定,同時也幫助更多已經去世的國軍老兵,為此,從1991年開始,高秉涵每年至少都要兩次返回大陸,每次,他總會把已經去世、希望葉落歸根的國軍老兵們的骨灰,把「他們」帶回大陸的故鄉。
他說,「1948年、1949年,就是這些老兵大哥們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了臺灣,如今我抱著老哥哥們的骨灰回大陸、回家,再難,我也不覺得苦。」
為此,二十多年間,他前後將近200位國軍老兵的骨灰背回了大陸故鄉,最遠的甚至從臺灣一直送到了新疆。
由於他經常帶骨灰,海關人員甚至常常懷疑他骨灰罈裡裝著的是毒品,後來都是經過多次檢查才得到澄清;每次領回老兵骨灰後,他都會把骨灰罈暫厝在家裡的地下室,以致周圍鄰居都說「你好好的律師不做,改行做什麼法師啊。」
但是,很多國軍老兵死後,在大陸已根本找不到親人,為此,高秉涵就會將這些國軍老兵們的骨灰,灑葬在他們所在的村莊田地旁或是大樹旁,高秉涵說:
「對於父母,我的『孝』交了白卷,因為我沒有機會。但我現在也在盡孝,我帶老兵們回家,我把我的孝轉給了社會,轉給了家國。」
對於自己跨越萬水千山,護送老兵們的骨灰回鄉的旅程,高秉涵說:
「我抱著那一壇又一壇的,不是老兵的遺骨,而是滿滿的鄉愁。就讓我們這一代人的鄉愁把海峽填滿吧,讓以後回家的人路不再遙遠。」
由於自己的義舉,2012年,高秉涵被中央電視臺評為當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之一,在頒獎典禮上他說:
「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
當時,央視主持人白巖松問他說,去了臺灣以後,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流眼淚了呢?後來高秉涵回憶說,這個問題問得不好:
「想家的人,怎麼會有盡頭呢?」
而歷經坎坷,2016年,86歲的何文德(1930-2016)也在臺灣家中,走完了他生命中最後的旅程。
臨死前何文德產生了幻覺,彌留之際他對家裡人說,1981年那次回大陸湖北老家時,他看到了母親,還跟母親一起聊天說話了。
其實那時,他的母親,早已死去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