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曾記載了魯哀公和孔子一則有趣的對話。
魯哀公問孔子:「樂正夔,一足,信乎?」
樂正是官名,夔相傳是為舜掌管音樂的官員。孔子聽到這個問題,哭笑不得,說了一番話,大概意思是:
夔是人,怎麼會只有一隻腳呢?當年重黎舉薦夔,舜將其任命為樂正,夔做得十分出色,後來重黎想多找一些這樣的人,舜說「若夔者一而足矣」,所以這句話是說有夔一人就足夠了,而不是夔有一足。
像這種因斷句而鬧出的笑話或者爭議,不僅正史有很多記載,民間也流傳著許多故事。比如某書法家為慈禧題扇抄詩漏掉一字,後機智斷句,將詩變為詞而化險為夷。
正史野史之所以有許多這類記載,是因為,古代的書籍大部分是不加標點的,因此不同的人在閱讀書籍時,往往會作出不同的斷句,同時也產生了不同的理解。孔子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迄今便因斷句不同,有著二十餘種訓釋。
那麼古代的書籍為何不用標點,是因為沒有標點符號嗎?
從商周到明清:標點符號一直在成長,未曾有缺席
漢語言文化博大精深,作為文字的輔助符號,標點自古有之。早在出土的甲骨卜辭中,便發現了有用分行以及線號(豎線、橫線等)來分隔、停頓詞句的現象。在此基礎上,殷周時期衍生了鉤識號「亅」、雙短橫號「=」和單短橫號「-」,這一時期的銘文對此多有體現。。
並且這些符號的使用方式,有一定的共識。在不同的銘文中,它們有著相似的作用。鉤識號在銘文中,一般用於不同意義的文字之間,我們可以理解為分隔章節的作用;雙短橫號、單短橫號則是表示重文之意,例如「金燦燦」可以寫成「金燦=」或者「金燦-」。
另外雙短橫號還可以表示合文,所謂合文,即將兩個或以上的詞彙,用一個漢字書寫單位表示。例如「子孫」本是兩字,有時會寫成「孫=」,加了這個雙短橫號,則說明這個「孫」是合文,代表「子孫」之意。
隨著漢語言的發展,作用單一、種類缺乏的標點符號已經不能滿足需求,此後又出現了幾種點狀符號以及方狀符號。學者管錫華考據,先秦文獻共見到八種標點符號,至於兩漢時期,又發展出了十三種新的標點符號。對此,許慎《說文解字》也有部分記載,如:丶,所有絕止而識之也。
魏晉時期,標點符號的發展,基本是延續了秦漢時期的成果,至隋唐五代,標點符號又進入了一個發展期。據學者李正宇考據,敦煌遺書從西涼到北宋寫本中使用的標點符號達17種之多,並且標點的使用方式,在原有基礎上,作了延伸。所以,部分學者認為魏晉至唐五代是標點符號發展的保守期,不免失於籠統。
至於宋朝,標點符號逐漸成熟,這一時期可以說是奠定了舊式標點符號的體例,明、元、清則在此基礎上稍有創新。據不完全統計,這段時期湧現了三十多種新的標點符號,極大程度滿足了各類文章體裁、語言性質的需求。
並且這段時期些書籍刻本都使用了標點符號,嶽珂在《九經三傳沿革例》中說:
監蜀諸本,皆無句讀,唯建本始仿館閣校書或從旁加圈點,開卷瞭然,於學者為便。
所謂「蜀本」、「建本」是指當時兩種雕版印刷技藝,「館閣校書」則是官方編錄校勘加了標點符號的書籍。隨著印刷業的發展,很多書籍刻本都加了標點符號,如宋代呂祖謙《古文關鍵》、元代程端禮《春秋義本》以及明代《永樂大典》等,清代用標點符號的書籍總量更是大幅度增加,並出現了許多諸如《書文標記圈點評註法》等有關標點符號理論的書籍。
所以,中國古代不僅有有標點符號,而且有著深厚的底蘊、悠久的歷史以及豐富的種類。古代標點符號發展雖緩慢,然而在數千年的文化孕育中,它得到了一定的完善,也具備了一定的實用性,可為何大多數古籍都是不加標點的呢?
標點符號這麼多,古人為何不愛用
1. 古代標點符號存在一定的缺陷
胡適在研究古代漢語標點符號時意識到:
國中古籍率無圈點,即有之矣,其所有符號,又不完備;或有圈而無點,有句而無讀。其圈點又不依文法構造,但截長為短,以便口齒而已。
胡適這番論述,道出了古代標點符號的幾種不足之處,例如不具有完備性。
一篇文章,有祈使、驚嘆、疑問、陳述等語氣;有並列、分舉、止絕等結構。先秦時期,只有極少數的幾種符號,無法完備地用於文章所需要的斷句輔助,這一限制,很大程度阻礙了古人著書作文添加標點的傳統形成。
對古代標點符號發展影響比較大的,還有使用時的隨意性。古人在使用標點時,並沒有一個清晰的規範,往往一圈到底,或是一點到底,其圈點,也不依據語法,有時覺得句子長了,便隨手用個符號將其隔為短句,僅是為了方便自己閱讀理解而已。
例如古代常用的圓點號,有的文中用於分隔並列詞語,相當於頓號;有的文中用在了句末,相當於句號;有的用在章節之前,則相當於章節號;還可以放在兩字中間,作為「對調號」,意思就是將兩字的前後順序掉換,還有作為冒號之類的用法,難以詳盡。同時,又有頓點號、圓點號等符號同時作為句號使用的情況。
所以,作用繁雜、錯亂、不成體系的標點符號,無法周遍性地使用在書籍文章當中。
2. 培養讀書人「離經辨志」的能力,加深對典籍的理解
正是因為標點最初的發展不甚成熟,所當時流傳的經典著作,都沒有加標點符號。為了使讀書人在閱讀這些典籍時,能夠正確理解,在蒙學期間,老師們便會鍛鍊學生斷句的能力。《禮記·學記》: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
先秦時期的教育制度已經有了一定的規範,庠、序、學皆是指學校。比較富裕的人家,有私塾;鄉黨則設立庠,「術」是「遂」字之誤,古時一萬二千五百家為遂,遂裡有序;國都設有大學。每年入學,隔年考核,學習一年則考核離經辨志。
對於離經辨志,鄭玄注云:「離經,斷句絕也;辨志,謂別其心意所趣向也」。孔穎達的疏再進一步說明,「離經」就是離析經典書籍的道理,將其章句斷絕。書籍不加標點,並大範圍進行斷句考核,其用心良苦,可見先秦十分重視讀書人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及對於經典的理解。
若加上標點符號,那麼先賢經典,則被賦予了個人的理解,後來者在學習閱讀的時候,難免會受到影響。趙缺《彼岸詩話》有言:「詩不可譯,譯之,則為譯者之詩矣」。
他認為,詩歌解析翻譯後,那麼這首詩也變成了譯者的詩,因為這是譯者的理解,讀者品讀之時,則受到局限。加了標點的經典,猶如被翻譯好的詩歌,兩者之間是同樣的道理,所以先秦學者在教授學生、抄錄書籍的時候,都不會加上標點。
這種思想和傳統,也一直成為主流的治學方式,被延續下來。至於漢朝,斷句標點發展為「章句」之學,章句即離章辨句,和先秦時期的句讀是相似的學問。雖然章句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幫助讀書人理解內容,但很多學者認為,如此不能使人真正理解書籍含義,《漢書·夏侯勝傳》:
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
給子史經集等典籍加標點,在夏侯勝這些學者看來,無疑是破壞治學的「大道」,所以,即便當時有「章決句斷,事事可曉,俾後學者永無疑焉(王逸《楚辭章句》)」之類的看法,標點符號依舊沒能普遍的推廣應用。
3.文化圈的崇古思想與部分文人的自我標榜
兩漢之後,崇古的文化氛圍,同樣延續了這一特點。魏晉、隋唐動輒言春秋、兩漢;宋元明清又言魏晉、盛唐。後世文人治學著作,在思想內容及形式上,多以古人為標準。讀書、作文不添加標點的傳統,也代代延續下來。
並且,很多士人認為,看加標點的書籍、寫文章加標點是一種「陋習」。姚鼐最初刻印《古文辭類纂》的時候,曾經添加了標點,但是到了晚年的時候,卻全部去掉,他認為這樣會將此書拉低一個檔次(曾有圈點,晚年則盡去之,以為鄰近俗學)。
所以,儘管宋元明清標點符號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成熟期,並形成了一定的體系,標點符號的使用量也有明顯的提高,不過這種提高,多是體現在小說、評傳、佛經、韻書等文學作品中,不會出現在子史經集之中,而使用標點的書籍,也多是坊間刻本。
其實這種現象,很容易理解。
韓愈《師說》言「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三字經》「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詁,明句讀」。
斷句標點的句讀之學,都是蒙學教育的知識技能,就像現在幼兒園、小學的拼音一樣。這段時期老師會教授拼音,以便學生學習漢字,待到升至更高層次的中學、大學,大家基本不會去閱讀「注音版」的書籍,自己寫文章也不會標註拼音。
句讀標點亦是如此,古代因為科舉的原因,文學成就幾乎就是一個人走向成功的資本,無論學識高低如何,也儘量會彰顯自己的博學,對於蒙學的句讀,當然是敬而遠之。若是讀書人閱讀加了標點的書籍,會被他人鄙薄;而寫文章加標點,不定會被認為是鄙視他人。
方東樹曾提及過這種文化氛圍:「凡刻書以不加圈點評識為大雅」。當看到有些學者閱讀加了標點評識的書籍時,清代學者王安定驚異地說道:「其後則學士文人竟執此法以讀古人書」。由此可管窺古代士人對於標點的忽視。
在古代,讀書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情,所文化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形成了一種「精英文化」,少部分的士人不需要,而大部分的農、商階層又用不上,所以標點符號也自然無法具有普適性。
4.古代漢語文學的特性
最後就是古漢語文學的特性,使得文章本身具有斷句的標識,例如詩詞歌賦,能夠從音律、押韻入手來斷句;文章的語法詞性,也能作為一種判斷依據,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有:
除「乎」字下絕句、一讀至「不」字絕句
意思是說文章一般在「乎」字後面斷句,還有在「不」字後面斷句,這些判斷方式雖然有待商榷,但由此可見古代漢語的虛詞、助詞等在一定程度上起著標點的作用,因此,標點作為輔助閱讀的符號,並非他們必不可少的「剛需」產品,自然也沒有市場。
綜上可知:
在奠定中國傳統文化基礎的先秦、兩漢時期,標點符號並未發展成熟,無法普及推廣至書籍文章中,甚至在宋朝之前,標點符號的使用是處於一個比較隨意的狀態。
宋朝之後,標點符號的發展雖已趨於成熟,也有不少學者對標點符號的運用作出了完善的理論,但由於文化圈的「崇古」思想、治學傳統的延續、部分文人自我標榜,以及古代漢語本身的特性,導致古代標點符號並未成為一個獨立的文學系統,廣泛地運用在書籍文章中。
古代標點符號的意義與影響
不少學者認為古人忽視標點的做法,嚴重影響了標點符號體系形成的發展,以至近代需要引進西方的標點符號。但我認為,這種做法在古代,對於文化、教育的發展有著一定的積極意義,是符合當時社會環境的。
沒有標點,意味著讀書人需要具備綜合文化素養,句讀的背後,是龐大的知識體系。首先明詞意、通文理,這是最基本;其次需要通曉子史經集,以辨別典故、人名、各種文化常識;天文地理亦是不可或缺的知識儲備,這在各種文章均有涉及;其他還有語法、音韻等方面更需要熟練掌握。
正因為如此,古代雖然沒有像現在一般分門別科的進行教育,但依舊能夠培養一批覆合型人才,使得當時的水利、經濟、軍事、天文等領域,都能從士人階層選拔出合適的人員管理把控。
另外,古代漢語標點符號,為後世新式標點的形成,提供了比較完備的形式基礎和理論基礎,因此中西文化融合之際,語言文字領域的學者能夠在短時間內,借鑑西方標點,提煉出一套具有傳統文化底蘊和特色、且被廣泛接受的標點符號體系,這些均是古代漢語標點符號不容忽視的影響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