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上方「中華讀書報」可以訂閱-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兩位著名的新文化運動人物,開始了各自的中國古典文學專題研究。他們是——胡適,魯迅。在胡適,上海亞東圖書館(按:出版機構)重新點校的多種古典小說出版,邀約其寫序,這給了他潛心研讀、考索以契機;古典小說研究於魯迅,大約主要是由於到大學授課,需有獨自專業,邊研讀邊寫講義,這就有了後來結集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
這研究工作雖然各自進行,可研究的內容卻有許多接近,甚至一致;胡適與魯迅,又是「五四」時期掀動新文化運動的戰友,彼此間研究成果相互借重,想來也在所難免。這樣的借重,除去作者自己註明,有些卻不大容易見出。可是,憑著作者偶爾提及的線索,我們還是能夠顯明地感覺出這一點。近日,筆者在研讀胡適這批有關古典文學論文時,比照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希圖從中鉤沉出一些相關線索,以期見出兩位新文化運動重要人物在學術研究方面的彼此聯繫。這工作,雖頗為煩難,卻也很是引發人興味的。
胡適、魯迅
《紅樓夢》由於其巨大的影響,引發出種種正常或意外的看法,它的重要位置,也使其自然成為魯迅,尤其胡適格外關注的作品。從研究論文發表的數量看,胡適對這部書下了極大功夫。幾篇重要、樹立觀點的文章,寫作時間也略早於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後發優勢,使魯迅對胡適這些文章的借重,無從避免。
一九二一年初,胡適花了很大氣力,寫出一篇幅達二萬餘字的《〈紅樓夢〉考證》。此文以新的文藝觀念主導,輔之周詳、嚴密地考證,對先前有關《紅樓夢》研究的種種穿鑿附會的觀點,進行了全面的清理。在此之前,一些研究、寫出文章者以為:《紅樓夢》是一部隱射之作。或說其「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的諸名王奇女」。即是寫順治皇帝與秦淮名妓董小宛之間的關係。書中寶玉即順治皇帝,林黛玉便是董小宛云云。或認為《紅樓夢》為「政治小說」。這其中的代表人物是蔡元培先生,其作品為《石頭記索隱》。蔡元培認為:此書「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可是,「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本事之上,加以數層障冪,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石頭記索隱》一頁)該書認為:書中「紅」字多隱「朱」字。朱者,明朝帝姓也,也就是說漢人王朝;寶玉有「愛紅」之癖,這就是說滿人愛漢族文化;好吃人口上胭脂,即是說拾漢人唾餘……;此外的一派,當時影響最廣大,即認為《紅樓夢》所記的是清代著名人物,康熙時宰相明珠之子納蘭性德之事……云云。
這數派的觀點、思路,在胡適看來,全都不對。「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我們若想真正了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種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那麼,胡適是如何研究,破謎的呢?按他的說法:「我們只須根據可靠版本與可靠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範圍。」由此入手,經過細緻考索,胡適得出結論:《紅樓夢》系曹雪芹所作。由此上溯,他的家世情況也漸漸浮出。由其本人及家庭情形,胡適得出六條結論。其中有關《紅樓夢》本身的結論是第六條:「《紅樓夢》是一本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這篇長文發表之後,雖然還有蔡元培等人的反駁,可是,這樣一種通過考證方法導引的觀念,卻指示了確切的研究方向。這之後,應者蜂起,形成了此後「紅學」研究的最基本流派。魯迅此時正值《中國小說史略》的《紅樓夢》章節寫作,胡適的研究當然是值得信賴的成果,借重也就不言而喻了。
《中國小說史略》中,對胡適的考證的確多有借重,尤其對舊觀念的評說及作者曹雪芹的身世家事方面,大都採信,並一一注出。例如介紹舊觀點「納蘭性德家事說」,在引了一些材料後,魯迅說:「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楊按:《文存》即《胡適文存》一集。魯迅在這裡引用的《紅樓夢考證》文,收《胡適文存》一集卷三中。)待介紹「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時,認為此派觀點雖然「旁徵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對胡適研究結果,十分信賴。在概括介紹了曹雪芹身世,家庭背景,個人晚年際遇,寫作狀況之後,魯迅特別附一筆:「詳見《胡適文存》」,因為這些全出自胡適考證。
1930年亞東圖書館出版的《胡適文存》
當然,在《紅樓夢》本身的文藝性方面,魯迅自己是作家,體會深切,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自己獨到的會心。例如說「寶玉亦見長,於外暱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概括十分得當。至於那節著名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更為後來研究者常常引用。可以說,在文藝性和事實考證兩方面,胡適、魯迅各展其長,融匯一起,便為今天的《紅樓夢》研究,開闢了一片廣闊敞亮的新天地。
除去《紅樓夢》,胡適下最大功夫研究的古典小說是《水滸傳》。關於《水滸傳》的文章,他先後寫了六、七篇之多,而且幾篇字數逾萬。他的這些文章時間有先後,重要作品不可逾越,這個時期,魯迅也在同時研究《水滸傳》。因此他們之間,真正是相互發明。這還不是隱含在內容裡,而是表達在彼此的文字中。
一九二零年七月左右,為給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新式標點的《水滸傳》作序,胡適卯足了勁,寫出一篇長達二萬餘字的《〈水滸傳〉考證》來。這篇大作,對《水滸傳》的流變,形成,進行了十分廣泛的討論,並對七十回本及百二十回本的形成與變化,作了深入分析。這些內容,後來作中國小說研究者當然不能略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就有數處借重。其中言及《水滸傳》演變的緣由,魯迅就有這樣的表述:「至於刊落之由,什九常因於世變,胡適(《文存》三)說,『聖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般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當然,魯迅自己,對該書也下了很大一番功夫,有自己的研究收穫。這一點表現在自己的著作之中,也為後來再寫《水滸傳》文章的胡適見重。
一九二九年,商務印書館要出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也邀胡適作序。胡適又高興地寫下上萬字的長序,將自己近些年來的研究成果充分奉獻出來。此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已經出版,雖然其中有引用胡適文字的內容,但獨到之處卻不妨由胡適借重。胡適此文中關於七十一回及百回本演變歷史方面,有這樣一節:「六、七年來,修正我的主張的,有魯迅先生,李玄伯先生,俞平伯先生。」接下來在「魯迅先生的主張是」下面,胡適一口氣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有關該小說各種版本的分析,內容介紹,盡數引出(僅節略去《水滸傳》原文及涉及「胡適」的字眼),大約有兩千字左右。也許在胡適看來,因為看重,所以多引。錄畢之後,胡適說明引用的理由:「魯迅先生之說,很細密周到,我很佩服,故值得詳細徵引。」接下來,他又將魯迅研究的內容,加以概括,形成七點認識。可以看出,他是頗為信任魯迅研究成果的。
1923年初版《中國小說史略》
但是,胡適並不全然同意魯迅《水滸傳》簡本近於古本,繁本是後人修改擴大的看法。他在引述了李玄伯的一些觀點後說:「魯迅與玄伯都主張一種『多元的』說法。魯迅說:『後之小說,既以取捨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話本不同而違異。』這是說《水滸傳》原本有各種『話本不同』,……這個多元的長篇全傳說,似乎比玄伯的『四傳』說滿意得多。」「大概最早的長篇,頗近於魯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後直接平方臘的本子……」
在分析之餘,胡適說:「魯迅先生所舉的理由,頗不能使我心服。他論金聖歎七十回本時曾說:『然文中有因刪去詩詞而語氣遂稍參差者,則所據殆仍是百回本耳。』」胡適認為:「故魯迅先生『刪存無煩改作』之說不能證明百十五回本之近於古本,也不能證明此種簡本成於百回繁本之先。俞平伯先生也主張此說,同一錯誤。」這樣的觀念分歧,在研究文章裡在所難免,十分正常。萬不必因這裡說了魯迅「不是」,便覺得有什麼大「了不得」。
在《水滸傳》研究中,胡適魯迅間彼此的資料、觀點借重或激發,多處可見,這其實才是學術研究間配合得當的表示。一人無法包打天下,智慧在相互借鑑和激發中,才會放射出閃亮的精神火花。胡適與魯迅對《水滸傳》的研究可為一例。
《西遊記》是又一部魯迅、胡適間相互借重資料、成果的研究作品。一九二一年時,胡適曾為《西遊記》寫出過一篇序言,可當時搜集材料較少,他自己也不能滿意。一九二三年,他有了閒暇,同時又通過朋友(包括魯迅)得到一些新的材料,於是又整理出一篇《〈西遊記〉考證》來。到《西遊記》再版時,他便將先前的「序言」與後來的「考證」合而為一,成了一篇完整的《〈西遊記〉考證》。
胡適在寫這篇《〈西遊記〉考證》的同時,魯迅也正在做這方面的工作。大約胡適向魯迅詢問某些問題,魯迅便將手中的資料抄錄給他:「適之先生:關於《西遊記》作者事跡的材料,現在錄奉五紙,可以不必寄還。」(《魯迅全集》十一卷410頁)這些資料對胡適有很多助益。在考證孫悟空這隻猴子是國貨還是進口貨時,胡適有這樣一段話:「前不多時,周豫才先生指出《納書楹曲譜》補遺卷一中選的《西遊記》四出,中有兩齣提到『巫枝祗』和『無支祁』……周先生指出,作《西遊記》的人或亦受這個無支祁故事的影響。我依周先生的指點,去尋這個故事的來源……」胡適的這些話,可參讀魯迅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一日致胡適函。(在《中國小說史略》裡,卻沒有魯迅徵引這條資料線索。也許在成文時,魯迅沒有錄進去。)因為是私函,胡適在行文時也未曾如先前一樣,指出引自魯迅何文。只說「指出」「指點」云云。
對於《西遊記》作者的問題,魯迅也給予胡適以幫助:「我前年做《西遊記序》時,還不知道《西遊記》的作者是誰,只能說:『《西遊記》小說之作必在明朝中葉以後』,……現承周豫才先生把他搜得的許多材料鈔給我,轉錄於下……」參見前引魯迅致胡適函。(關於《西遊記》作者吳承恩,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寫得十分豐滿。想來當時他講義沒有寫出,不然胡適也許要如《三國演義》一樣,借魯迅講稿去進行參考了。)為了研究,魯迅也向胡適借了許多書:「適之先生:前回承借我許多書,後來又得來信。書都大略看過了,現在送還,謝謝。」由此看來,為研究學術,兩位學人相互援手是相當無私的。
雖然前面魯迅支援了胡適,可胡適寫出的考證文章,給魯迅寫作《中國小說史略》,無疑也具有參考作用。胡適在其文章的第七部分,認為《西遊記》是「一篇極滑稽,極有趣,無論誰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話小說」,還列舉出許多證據。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借重此成果:「又作者秉性,『復善諧劇』,故雖述變幻恍惚之事,亦每雜解頤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還特別指明:「詳見胡適《西遊記考證》。」這樣的學問研究,才真正是共襄大舉,又各自千秋。
一九二三年二月至五月間,胡適寫出一篇非常有價值的學術論文《鏡花緣·引論》。在此文中,胡適除去詳細考證了作者李汝珍的生平及相關情況,還從書中內容推出:《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書。這些,今天看來,仍可認定是胡適的新觀念映照的功績。可惜的是,至今人們還沒有充分注意到該小說的這一層意義。
對於這方面內容,研究小說史的魯迅卻注意到了。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及《鏡花緣》作者時,就將胡適對於李汝珍的考證內容概括地引述出來。當然,末尾有說明:「以上詳見新標點本《鏡花緣》卷首胡適《引論》。」
胡適在行文時,引錄出一節泣紅亭碑記的總論,認為:「這是著者著書的宗旨。」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全數引錄了此節,連引文中省略的部分都與胡適完全相同。雖未明確指出,但借重胡適的研究成果,仍可以看得很清楚。
胡適通過資料分析得知,《鏡花緣》作者李汝珍多才多藝:談弈、論琴、論馬吊、論射、論籌算,以及種種燈謎,和那些雙數疊韻的酒令……無所不通。可是,李汝珍卻將這些內容大量帶入作品裡,給人有「掉書袋」的印象。這毛病,胡適認為:「但我們應該記得這部書是清朝中葉的出產品;那個時代是一個博學的時代,故那時代的小說也不知不覺的掛上了博學的牌子。這是時代的影響,誰也逃不過的。」這一結論,魯迅也接受了下來。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惟於小說又復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已,則博識多通又害之。」
胡適認為《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之書這一點,魯迅也接受了下來:「作者命筆之由,即見於《泣紅亭記》,蓋於諸女,悲其銷沉,爰託稗官,以傳芳烈。書中關於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適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詳見本書《引論》四)。……」當然,魯迅自己也有延伸:「其於社會制度,亦有不平,每設事端,以寓理想;惜為時勢所限,仍多迂拘……」這樣一來,《鏡花緣》的更深切內涵被挖掘解讀,作品意義更為顯豁。
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三篇中,魯迅對清代的諷刺小說做了介紹。談到《儒林外史》的作者,魯迅有這樣一段文字:「吳敬梓字敏軒,安徽全椒人,幼即穎異,善記誦,稍長補官學弟子員,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然不善治生,性又豪,不數年揮舊產俱盡,時或至於絕糧,雍正乙卯,安徽巡撫趙國麟舉以應博學鴻詞科,不赴,移家金陵,為文壇盟主……晚年自號文木老人,客揚州,尤落拓縱酒,乾隆十九年卒於客中,年五十四(1701-1754)。……(詳見新標點本《儒林外史》卷首)」可見,這段介紹均出自這個新標點本的卷首文字。這篇卷首文字,正是胡適寫的一篇《吳敬梓傳》。汪原放標點《儒林外史》出版,求胡適作序,胡適因病不及為文,便以這篇不長的傳記「頂帳」。這篇文章的資料也是從前人那裡翻出的。胡適老實,將前人的有關吳敬梓的幾篇文字都作為附錄置於文後,其中也有一篇《吳敬梓傳》。在說明中,胡適有這樣幾句話:「我本想替《儒林外史》做一篇考證,不幸我病了,不能做文章,只能把這篇舊傳來充數。手邊恰巧有程魚門的集子,就叫我的侄兒們鈔出這幾篇做附錄……」幸好有這幾句話預先放在這裡,不然胡適就鬧笑話了。原來,胡適侄兒們鈔寫的附錄中,有「其學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夙構者莫之為勝」幾句,顯然標點有誤。我們看看魯迅引用的句子:「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文選」即《昭明文選》,是南朝梁武帝長子蕭統組織人所編的我國現存最早一部詩文總集。胡適侄子們馬虎,大約以為是文體,故斷成了「文選詩賦,援筆立成……」云云。(筆者查閱手頭三種版本,均此。可見這問題一直存在於大名鼎鼎的《胡適文存》中,不見有人置疑或修訂。)可魯迅功夫老到,一眼辨出,故引用時自行斷句且不露聲色。
當然,魯迅也有不聽胡適的時候。《中國小說史略》「清之狹邪小說」一篇,在《海上花列傳》一書作者介紹中引述一種傳說,即書中一真姓名者,原為對作者「時濟以金」之摯友,後因「久而厭絕」,作者「遂撰此書以謗之。」胡適讀到,在文章中「替作者辯誣」。引述了魯迅的話之後,以為「可斷定這種傳聞是隨意捏造的了。」接下來胡適分析了這種傳說的「三大矛盾」,認為「這些矛盾之處,都可以教我們明白這種傳說是出於揣測臆造」(胡適《海上花列傳·序》)。大約說得有些言重,儘管讀來理由充分,可後來至今的《中國小說史略》的此節,一字不易。魯迅夠「硌」的。
其餘一些古典作品,胡適和魯迅都研究並寫出文字,但均各有見解,其中也許有所借重,可沒有明白指示出來,因之我們較難懸揣。但是對於相互間研究狀況的關注,又決不僅僅如此(雖然已經十分充分)。胡適日記中存有魯迅一函,是一九八一年版《魯迅全集》失收的。內容正與此有關,值得加以引錄:
適之先生:
此信較長,以下多是對具體問題的交流。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小說史略》上卷印出後,魯迅曾送了胡適一冊,徵求意見。胡適是老朋友,也沒有客氣,認為「論斷太少」。(這一點在讀《中國小說史略》前半時感覺明顯)這意見,魯迅欣然接受。那一代學人,因為自信,所以大度,不似如今一些淺浮之人,聽不得一丁點兒批評的話。
還有一事與胡適魯迅這段時間的研究相互借重援手相關。那是在魯迅逝世後遭人攻擊時,胡適以一個學人的坦誠,起而為魯迅辯護。一九三六年十月,魯迅逝世,引發各界人士的真誠悼念。這時候,女作家蘇雪林給胡適去信,對這種狀況表示不滿,並欲起而攻擊魯迅,希望胡適支援:「我攻擊魯迅的步驟如下:第一次發表《魯迅論》根據魯迅過去思想說明他假左傾,根據他十年來的雜感文檢查他不近人情的性格,但措詞不妨平和……」此時的胡適,雖多次受到魯迅攻擊,他卻絕不同意蘇雪林的做法。在給蘇雪林的回信裡,他提到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並給予高度評價:「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通伯先生當日誤信一個小人張鳳舉之言,說魯迅小說史是抄襲鹽谷溫的,就使魯迅終身不忘此仇恨!現今鹽谷溫的文學史已由孫俍工譯出了,其書是未見我和魯迅小說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據部分淺陋可笑。說魯迅抄襲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一案,我們應該為魯迅洗刷明白……」這裡稱魯迅的小說史研究,是「上等的工作」,這是他有親身體會的。後來陳西瀅卻無中生有,以為魯迅的這些研究是抄襲日本人的東西,令魯迅悲憤莫名。此時,胡適的辯稱是最具權威的。因為一來,他自己即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重要研究者;二者,魯迅的研究過程他十分清楚。(見到手稿,還有贈送的手鈔資料,魯迅研究的深廣程度,他都完全了解)此時他們對政治社會看法已大相逕庭,魯迅又以犀利之筆攻擊過胡適,可對魯迅學問的尊重,以及健全的人格修養,使胡適在旁人趁虛攻擊魯迅時,堅定地給予批評。這一點,值得後人領會和敬佩。
掀動新文化運動大潮的兩位重要人物,幾乎同時對中國古典文學進行研究,這不能不算一個有趣的話題。也許,接受了新的文學觀念的魯迅和胡適,對於籠罩在古典舊文學上的種種迷霧,覺得有廓清、釐正的必要,這也許是他們宣傳新文學觀念的另一方面工作,所以樂意花費許多時間和心力。從結果看,他們的工作卓有成效。遷延至今,我們對這些古典小說的認識,許多仍須倚重兩位學人悉心研究的成果。對於真正學者,這無疑是值得欣慰的。從前面介紹的研究過程看,兩位學人之間對材料、成果,決不保守,相互提供,指示……對於不同看法,也或接受,或指正,顯出為一致目標共同奮進的信念。後來雖然由於政治等觀念分歧,魯迅狠狠「刺戟」過胡適,胡適卻在魯迅逝世後挺身而出,為魯迅的學術工作進行辯正,這確實是我們今天學術研究和開展批評間應當充分借重的態度。即使僅僅因此一點考慮,談談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間的相互關係,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值得領略的。
本文為中華讀書報原創作品,如需轉載請留言。歡迎轉發到您的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