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與魯迅在古典文學研究間的借重與援手

2021-02-07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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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兩位著名的新文化運動人物,開始了各自的中國古典文學專題研究。他們是——胡適,魯迅。在胡適,上海亞東圖書館(按:出版機構)重新點校的多種古典小說出版,邀約其寫序,這給了他潛心研讀、考索以契機;古典小說研究於魯迅,大約主要是由於到大學授課,需有獨自專業,邊研讀邊寫講義,這就有了後來結集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

 

這研究工作雖然各自進行,可研究的內容卻有許多接近,甚至一致;胡適與魯迅,又是「五四」時期掀動新文化運動的戰友,彼此間研究成果相互借重,想來也在所難免。這樣的借重,除去作者自己註明,有些卻不大容易見出。可是,憑著作者偶爾提及的線索,我們還是能夠顯明地感覺出這一點。近日,筆者在研讀胡適這批有關古典文學論文時,比照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希圖從中鉤沉出一些相關線索,以期見出兩位新文化運動重要人物在學術研究方面的彼此聯繫。這工作,雖頗為煩難,卻也很是引發人興味的。



胡適、魯迅


《紅樓夢》由於其巨大的影響,引發出種種正常或意外的看法,它的重要位置,也使其自然成為魯迅,尤其胡適格外關注的作品。從研究論文發表的數量看,胡適對這部書下了極大功夫。幾篇重要、樹立觀點的文章,寫作時間也略早於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後發優勢,使魯迅對胡適這些文章的借重,無從避免。


一九二一年初,胡適花了很大氣力,寫出一篇幅達二萬餘字的《〈紅樓夢〉考證》。此文以新的文藝觀念主導,輔之周詳、嚴密地考證,對先前有關《紅樓夢》研究的種種穿鑿附會的觀點,進行了全面的清理。在此之前,一些研究、寫出文章者以為:《紅樓夢》是一部隱射之作。或說其「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的諸名王奇女」。即是寫順治皇帝與秦淮名妓董小宛之間的關係。書中寶玉即順治皇帝,林黛玉便是董小宛云云。或認為《紅樓夢》為「政治小說」。這其中的代表人物是蔡元培先生,其作品為《石頭記索隱》。蔡元培認為:此書「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可是,「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本事之上,加以數層障冪,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石頭記索隱》一頁)該書認為:書中「紅」字多隱「朱」字。朱者,明朝帝姓也,也就是說漢人王朝;寶玉有「愛紅」之癖,這就是說滿人愛漢族文化;好吃人口上胭脂,即是說拾漢人唾餘……;此外的一派,當時影響最廣大,即認為《紅樓夢》所記的是清代著名人物,康熙時宰相明珠之子納蘭性德之事……云云。


這數派的觀點、思路,在胡適看來,全都不對。「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我們若想真正了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種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那麼,胡適是如何研究,破謎的呢?按他的說法:「我們只須根據可靠版本與可靠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範圍。」由此入手,經過細緻考索,胡適得出結論:《紅樓夢》系曹雪芹所作。由此上溯,他的家世情況也漸漸浮出。由其本人及家庭情形,胡適得出六條結論。其中有關《紅樓夢》本身的結論是第六條:「《紅樓夢》是一本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這篇長文發表之後,雖然還有蔡元培等人的反駁,可是,這樣一種通過考證方法導引的觀念,卻指示了確切的研究方向。這之後,應者蜂起,形成了此後「紅學」研究的最基本流派。魯迅此時正值《中國小說史略》的《紅樓夢》章節寫作,胡適的研究當然是值得信賴的成果,借重也就不言而喻了。


《中國小說史略》中,對胡適的考證的確多有借重,尤其對舊觀念的評說及作者曹雪芹的身世家事方面,大都採信,並一一注出。例如介紹舊觀點「納蘭性德家事說」,在引了一些材料後,魯迅說:「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楊按:《文存》即《胡適文存》一集。魯迅在這裡引用的《紅樓夢考證》文,收《胡適文存》一集卷三中。)待介紹「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時,認為此派觀點雖然「旁徵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對胡適研究結果,十分信賴。在概括介紹了曹雪芹身世,家庭背景,個人晚年際遇,寫作狀況之後,魯迅特別附一筆:「詳見《胡適文存》」,因為這些全出自胡適考證。



1930年亞東圖書館出版的《胡適文存》


當然,在《紅樓夢》本身的文藝性方面,魯迅自己是作家,體會深切,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自己獨到的會心。例如說「寶玉亦見長,於外暱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概括十分得當。至於那節著名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更為後來研究者常常引用。可以說,在文藝性和事實考證兩方面,胡適、魯迅各展其長,融匯一起,便為今天的《紅樓夢》研究,開闢了一片廣闊敞亮的新天地。


除去《紅樓夢》,胡適下最大功夫研究的古典小說是《水滸傳》。關於《水滸傳》的文章,他先後寫了六、七篇之多,而且幾篇字數逾萬。他的這些文章時間有先後,重要作品不可逾越,這個時期,魯迅也在同時研究《水滸傳》。因此他們之間,真正是相互發明。這還不是隱含在內容裡,而是表達在彼此的文字中。


一九二零年七月左右,為給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新式標點的《水滸傳》作序,胡適卯足了勁,寫出一篇長達二萬餘字的《〈水滸傳〉考證》來。這篇大作,對《水滸傳》的流變,形成,進行了十分廣泛的討論,並對七十回本及百二十回本的形成與變化,作了深入分析。這些內容,後來作中國小說研究者當然不能略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就有數處借重。其中言及《水滸傳》演變的緣由,魯迅就有這樣的表述:「至於刊落之由,什九常因於世變,胡適(《文存》三)說,『聖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般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當然,魯迅自己,對該書也下了很大一番功夫,有自己的研究收穫。這一點表現在自己的著作之中,也為後來再寫《水滸傳》文章的胡適見重。


一九二九年,商務印書館要出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也邀胡適作序。胡適又高興地寫下上萬字的長序,將自己近些年來的研究成果充分奉獻出來。此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已經出版,雖然其中有引用胡適文字的內容,但獨到之處卻不妨由胡適借重。胡適此文中關於七十一回及百回本演變歷史方面,有這樣一節:「六、七年來,修正我的主張的,有魯迅先生,李玄伯先生,俞平伯先生。」接下來在「魯迅先生的主張是」下面,胡適一口氣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有關該小說各種版本的分析,內容介紹,盡數引出(僅節略去《水滸傳》原文及涉及「胡適」的字眼),大約有兩千字左右。也許在胡適看來,因為看重,所以多引。錄畢之後,胡適說明引用的理由:「魯迅先生之說,很細密周到,我很佩服,故值得詳細徵引。」接下來,他又將魯迅研究的內容,加以概括,形成七點認識。可以看出,他是頗為信任魯迅研究成果的。



1923年初版《中國小說史略》


但是,胡適並不全然同意魯迅《水滸傳》簡本近於古本,繁本是後人修改擴大的看法。他在引述了李玄伯的一些觀點後說:「魯迅與玄伯都主張一種『多元的』說法。魯迅說:『後之小說,既以取捨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話本不同而違異。』這是說《水滸傳》原本有各種『話本不同』,……這個多元的長篇全傳說,似乎比玄伯的『四傳』說滿意得多。」「大概最早的長篇,頗近於魯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後直接平方臘的本子……」


在分析之餘,胡適說:「魯迅先生所舉的理由,頗不能使我心服。他論金聖歎七十回本時曾說:『然文中有因刪去詩詞而語氣遂稍參差者,則所據殆仍是百回本耳。』」胡適認為:「故魯迅先生『刪存無煩改作』之說不能證明百十五回本之近於古本,也不能證明此種簡本成於百回繁本之先。俞平伯先生也主張此說,同一錯誤。」這樣的觀念分歧,在研究文章裡在所難免,十分正常。萬不必因這裡說了魯迅「不是」,便覺得有什麼大「了不得」。


在《水滸傳》研究中,胡適魯迅間彼此的資料、觀點借重或激發,多處可見,這其實才是學術研究間配合得當的表示。一人無法包打天下,智慧在相互借鑑和激發中,才會放射出閃亮的精神火花。胡適與魯迅對《水滸傳》的研究可為一例。


《西遊記》是又一部魯迅、胡適間相互借重資料、成果的研究作品。一九二一年時,胡適曾為《西遊記》寫出過一篇序言,可當時搜集材料較少,他自己也不能滿意。一九二三年,他有了閒暇,同時又通過朋友(包括魯迅)得到一些新的材料,於是又整理出一篇《〈西遊記〉考證》來。到《西遊記》再版時,他便將先前的「序言」與後來的「考證」合而為一,成了一篇完整的《〈西遊記〉考證》。


胡適在寫這篇《〈西遊記〉考證》的同時,魯迅也正在做這方面的工作。大約胡適向魯迅詢問某些問題,魯迅便將手中的資料抄錄給他:「適之先生:關於《西遊記》作者事跡的材料,現在錄奉五紙,可以不必寄還。」(《魯迅全集》十一卷410頁)這些資料對胡適有很多助益。在考證孫悟空這隻猴子是國貨還是進口貨時,胡適有這樣一段話:「前不多時,周豫才先生指出《納書楹曲譜》補遺卷一中選的《西遊記》四出,中有兩齣提到『巫枝祗』和『無支祁』……周先生指出,作《西遊記》的人或亦受這個無支祁故事的影響。我依周先生的指點,去尋這個故事的來源……」胡適的這些話,可參讀魯迅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一日致胡適函。(在《中國小說史略》裡,卻沒有魯迅徵引這條資料線索。也許在成文時,魯迅沒有錄進去。)因為是私函,胡適在行文時也未曾如先前一樣,指出引自魯迅何文。只說「指出」「指點」云云。


對於《西遊記》作者的問題,魯迅也給予胡適以幫助:「我前年做《西遊記序》時,還不知道《西遊記》的作者是誰,只能說:『《西遊記》小說之作必在明朝中葉以後』,……現承周豫才先生把他搜得的許多材料鈔給我,轉錄於下……」參見前引魯迅致胡適函。(關於《西遊記》作者吳承恩,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寫得十分豐滿。想來當時他講義沒有寫出,不然胡適也許要如《三國演義》一樣,借魯迅講稿去進行參考了。)為了研究,魯迅也向胡適借了許多書:「適之先生:前回承借我許多書,後來又得來信。書都大略看過了,現在送還,謝謝。」由此看來,為研究學術,兩位學人相互援手是相當無私的。


雖然前面魯迅支援了胡適,可胡適寫出的考證文章,給魯迅寫作《中國小說史略》,無疑也具有參考作用。胡適在其文章的第七部分,認為《西遊記》是「一篇極滑稽,極有趣,無論誰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話小說」,還列舉出許多證據。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就借重此成果:「又作者秉性,『復善諧劇』,故雖述變幻恍惚之事,亦每雜解頤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還特別指明:「詳見胡適《西遊記考證》。」這樣的學問研究,才真正是共襄大舉,又各自千秋。


一九二三年二月至五月間,胡適寫出一篇非常有價值的學術論文《鏡花緣·引論》。在此文中,胡適除去詳細考證了作者李汝珍的生平及相關情況,還從書中內容推出:《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書。這些,今天看來,仍可認定是胡適的新觀念映照的功績。可惜的是,至今人們還沒有充分注意到該小說的這一層意義。


對於這方面內容,研究小說史的魯迅卻注意到了。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及《鏡花緣》作者時,就將胡適對於李汝珍的考證內容概括地引述出來。當然,末尾有說明:「以上詳見新標點本《鏡花緣》卷首胡適《引論》。」


胡適在行文時,引錄出一節泣紅亭碑記的總論,認為:「這是著者著書的宗旨。」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全數引錄了此節,連引文中省略的部分都與胡適完全相同。雖未明確指出,但借重胡適的研究成果,仍可以看得很清楚。


胡適通過資料分析得知,《鏡花緣》作者李汝珍多才多藝:談弈、論琴、論馬吊、論射、論籌算,以及種種燈謎,和那些雙數疊韻的酒令……無所不通。可是,李汝珍卻將這些內容大量帶入作品裡,給人有「掉書袋」的印象。這毛病,胡適認為:「但我們應該記得這部書是清朝中葉的出產品;那個時代是一個博學的時代,故那時代的小說也不知不覺的掛上了博學的牌子。這是時代的影響,誰也逃不過的。」這一結論,魯迅也接受了下來。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惟於小說又復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已,則博識多通又害之。」


胡適認為《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之書這一點,魯迅也接受了下來:「作者命筆之由,即見於《泣紅亭記》,蓋於諸女,悲其銷沉,爰託稗官,以傳芳烈。書中關於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適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詳見本書《引論》四)。……」當然,魯迅自己也有延伸:「其於社會制度,亦有不平,每設事端,以寓理想;惜為時勢所限,仍多迂拘……」這樣一來,《鏡花緣》的更深切內涵被挖掘解讀,作品意義更為顯豁。



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三篇中,魯迅對清代的諷刺小說做了介紹。談到《儒林外史》的作者,魯迅有這樣一段文字:「吳敬梓字敏軒,安徽全椒人,幼即穎異,善記誦,稍長補官學弟子員,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然不善治生,性又豪,不數年揮舊產俱盡,時或至於絕糧,雍正乙卯,安徽巡撫趙國麟舉以應博學鴻詞科,不赴,移家金陵,為文壇盟主……晚年自號文木老人,客揚州,尤落拓縱酒,乾隆十九年卒於客中,年五十四(1701-1754)。……(詳見新標點本《儒林外史》卷首)」可見,這段介紹均出自這個新標點本的卷首文字。這篇卷首文字,正是胡適寫的一篇《吳敬梓傳》。汪原放標點《儒林外史》出版,求胡適作序,胡適因病不及為文,便以這篇不長的傳記「頂帳」。這篇文章的資料也是從前人那裡翻出的。胡適老實,將前人的有關吳敬梓的幾篇文字都作為附錄置於文後,其中也有一篇《吳敬梓傳》。在說明中,胡適有這樣幾句話:「我本想替《儒林外史》做一篇考證,不幸我病了,不能做文章,只能把這篇舊傳來充數。手邊恰巧有程魚門的集子,就叫我的侄兒們鈔出這幾篇做附錄……」幸好有這幾句話預先放在這裡,不然胡適就鬧笑話了。原來,胡適侄兒們鈔寫的附錄中,有「其學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夙構者莫之為勝」幾句,顯然標點有誤。我們看看魯迅引用的句子:「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文選」即《昭明文選》,是南朝梁武帝長子蕭統組織人所編的我國現存最早一部詩文總集。胡適侄子們馬虎,大約以為是文體,故斷成了「文選詩賦,援筆立成……」云云。(筆者查閱手頭三種版本,均此。可見這問題一直存在於大名鼎鼎的《胡適文存》中,不見有人置疑或修訂。)可魯迅功夫老到,一眼辨出,故引用時自行斷句且不露聲色。


當然,魯迅也有不聽胡適的時候。《中國小說史略》「清之狹邪小說」一篇,在《海上花列傳》一書作者介紹中引述一種傳說,即書中一真姓名者,原為對作者「時濟以金」之摯友,後因「久而厭絕」,作者「遂撰此書以謗之。」胡適讀到,在文章中「替作者辯誣」。引述了魯迅的話之後,以為「可斷定這種傳聞是隨意捏造的了。」接下來胡適分析了這種傳說的「三大矛盾」,認為「這些矛盾之處,都可以教我們明白這種傳說是出於揣測臆造」(胡適《海上花列傳·序》)。大約說得有些言重,儘管讀來理由充分,可後來至今的《中國小說史略》的此節,一字不易。魯迅夠「硌」的。


其餘一些古典作品,胡適和魯迅都研究並寫出文字,但均各有見解,其中也許有所借重,可沒有明白指示出來,因之我們較難懸揣。但是對於相互間研究狀況的關注,又決不僅僅如此(雖然已經十分充分)。胡適日記中存有魯迅一函,是一九八一年版《魯迅全集》失收的。內容正與此有關,值得加以引錄:

適之先生:


今日到大學去,收到手教。《小說史略》(頗有誤字,擬於下卷時再訂正)竟承通讀一遍,慚愧之至。論斷太少,誠如所言;玄同說亦如此。我自省太易流於感情之論,所以力避此事,其實正是一個缺點;但於明清小說,則論斷似較上卷稍多,此稿已成,極想於陽曆二月末印成之。


此信較長,以下多是對具體問題的交流。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小說史略》上卷印出後,魯迅曾送了胡適一冊,徵求意見。胡適是老朋友,也沒有客氣,認為「論斷太少」。(這一點在讀《中國小說史略》前半時感覺明顯)這意見,魯迅欣然接受。那一代學人,因為自信,所以大度,不似如今一些淺浮之人,聽不得一丁點兒批評的話。


還有一事與胡適魯迅這段時間的研究相互借重援手相關。那是在魯迅逝世後遭人攻擊時,胡適以一個學人的坦誠,起而為魯迅辯護。一九三六年十月,魯迅逝世,引發各界人士的真誠悼念。這時候,女作家蘇雪林給胡適去信,對這種狀況表示不滿,並欲起而攻擊魯迅,希望胡適支援:「我攻擊魯迅的步驟如下:第一次發表《魯迅論》根據魯迅過去思想說明他假左傾,根據他十年來的雜感文檢查他不近人情的性格,但措詞不妨平和……」此時的胡適,雖多次受到魯迅攻擊,他卻絕不同意蘇雪林的做法。在給蘇雪林的回信裡,他提到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並給予高度評價:「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文學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通伯先生當日誤信一個小人張鳳舉之言,說魯迅小說史是抄襲鹽谷溫的,就使魯迅終身不忘此仇恨!現今鹽谷溫的文學史已由孫俍工譯出了,其書是未見我和魯迅小說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據部分淺陋可笑。說魯迅抄襲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一案,我們應該為魯迅洗刷明白……」這裡稱魯迅的小說史研究,是「上等的工作」,這是他有親身體會的。後來陳西瀅卻無中生有,以為魯迅的這些研究是抄襲日本人的東西,令魯迅悲憤莫名。此時,胡適的辯稱是最具權威的。因為一來,他自己即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重要研究者;二者,魯迅的研究過程他十分清楚。(見到手稿,還有贈送的手鈔資料,魯迅研究的深廣程度,他都完全了解)此時他們對政治社會看法已大相逕庭,魯迅又以犀利之筆攻擊過胡適,可對魯迅學問的尊重,以及健全的人格修養,使胡適在旁人趁虛攻擊魯迅時,堅定地給予批評。這一點,值得後人領會和敬佩。


掀動新文化運動大潮的兩位重要人物,幾乎同時對中國古典文學進行研究,這不能不算一個有趣的話題。也許,接受了新的文學觀念的魯迅和胡適,對於籠罩在古典舊文學上的種種迷霧,覺得有廓清、釐正的必要,這也許是他們宣傳新文學觀念的另一方面工作,所以樂意花費許多時間和心力。從結果看,他們的工作卓有成效。遷延至今,我們對這些古典小說的認識,許多仍須倚重兩位學人悉心研究的成果。對於真正學者,這無疑是值得欣慰的。從前面介紹的研究過程看,兩位學人之間對材料、成果,決不保守,相互提供,指示……對於不同看法,也或接受,或指正,顯出為一致目標共同奮進的信念。後來雖然由於政治等觀念分歧,魯迅狠狠「刺戟」過胡適,胡適卻在魯迅逝世後挺身而出,為魯迅的學術工作進行辯正,這確實是我們今天學術研究和開展批評間應當充分借重的態度。即使僅僅因此一點考慮,談談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間的相互關係,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值得領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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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和許廣平魯迅和許廣平許廣平是廣東番禺人,生於1898年,比魯迅小十七歲。1923年秋天,魯迅應好友許壽裳之邀,到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1924年更名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講授《中國小說史》,而許廣平當時就在這裡讀書。在魯迅的課上,許廣平總是坐在第一排,且學習積極,活潑好問,充滿了朝氣。久之,在魯迅的心中,對這雙明亮的眼睛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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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 胡適等民國名人未刊信札現身新文化運動旗手胡適1917年1月發表於《新青年》的《文學改良芻議》是倡導文學革命的第一篇文章,而這一被譽為「今日中國之雷音」的雄文是如何孕育產生的?胡適對中國經典名著又是如何評價與排序?昨天在上海朵雲軒藝術館展示的「彭城珍藏近代名人手札展暨研討會」給出了答案。
  • 魯迅曾經公開譏諷胡適,為何他從來不還口呢
    一,魯迅和胡適,曾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這個「戰壕」,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陳獨秀、胡適和李大釗,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魯迅曾在《無聲的中國》中說,「五四」文學革命由胡適所「提倡」,他是響應「前驅者的命令」吶喊助威的。
  • 罵徐志摩,懟胡適郭沫若,「平頭哥」魯迅為何越罵越讓人敬佩?
    不論是誰,只要被他罵過,一定「名揚萬裡」,其中當屬民國時期的文人最悽慘,大多都遭遇過「文化界平頭哥」魯迅的口誅筆伐,被他罵得體無完膚,那麼,當年哪些文化名人被魯迅先生「噴」過呢?
  • 面對諾貝爾獎推選,魯迅堅決反對,胡適模稜兩可
    1927年,瑞典文學院擬提名魯迅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委託臺靜農去信徵詢魯迅的意見。9月25日,魯迅回信說:「我很抱歉,我不願意如此。諾貝爾賞金,梁啓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們得不到。
  • 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是從這封23頁的家信發展來的?
    2015-05-17 13:08 來源: 澎湃新聞 宗和        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1917年1月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是倡導文學革命的第一篇文章,而這一文章脫胎於何時?
  • 文學經典閱讀調查:現當代文學大師再排座次,大學生對魯迅仍懷高度...
    「魯郭茅巴老曹」曾是文學史家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家最具代表性的排列,在當代大學生的閱讀生活中,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六大家的次序有什麼變化?古典文學四大名著《紅樓夢》《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多次被改編為影視劇,還有多少大學生閱讀這些經典的原著?
  • 胡適為何認為平劇和律詩都是下流的?
    如果要問胡適最不喜歡什麼樣的中國古典文學形式?駢文以外,那就是律詩了。非常有可能的一個解釋是,律詩與駢文所容納的都是最高濃度的文言酒精,這不能讓胡適走近與喜歡。胡適對律詩有多種描述方式,但無一例外,全都是貶抑。在《白話文學史》中,作為與白話最大的對立面,胡適集中表達了對於律詩的惡感。
  • 重讀胡適:胡適先生與白話文運動(下)
    1.胡適關於文學革命的討論文學寫作包括內容和形式,形式一般是指文體。胡適關於白話文的主張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用白話文的文體去取代文言文的文體。這樣的文學革命也可以看做文學形式的革命。胡適認為「綜觀文學墮落之因,蓋可以「文勝質」一語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