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百川中學的早自習鈴聲已經響了。
顏憶歡剛進校門,聽到鈴聲不由加快了步伐,突然身後有人叫自己:「顏憶歡。」
顏憶歡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是同班同學蔣行川。她放慢腳步,對他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兩人並肩而行,蔣行川問:「怎麼你也遲到了?」
顏憶歡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把話接下去。她不想費勁解釋因為自己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半路上突然掉了鏈子,更不想讓蔣行川知道這事。雖然兩人不怎麼熟,她也知道蔣行川家境殷實,上下學都是有車接送的。
蔣行川見她無意聊天,也閉了嘴默默走路。今天早上他家的車半路出了一點故障,否則他不會遲到,更不會遇到顏憶歡。
一起遲到是最能增進革命友誼的事。如果遇到的是其他人,也許他們會聊聊遲到的原因,也許會抱怨學校的早自習制度,也許會猜測老師在不在教室,無論如何都是有話題的。
可惜遇到的是顏憶歡。
班裡唯一能跟他成績不分伯仲,卻是最不熟的同學。兩人不熟的癥結不在蔣行川,他跟班裡大多數同學都關係不錯,反而是顏憶歡,跟任何人都保持著一種淡淡的距離感,很多人背地裡都說她清高孤傲。
一路沉默著到了教室,班主任已經站在了講臺上,看到兩人微微一愣。這兩個輪番坐鎮第一名的尖子生一起遲到,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蔣行川和顏憶歡並肩站在門口,金黃色的陽光從背後打進來,給兩人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一米八五和一米七的身高,稜角分明和清麗素雅的臉,在這一刻竟然有了幾分天作之合的味道。
畢竟遲到的是好學生,老師溫和地開口道:「快進去吧。」
早自習的班裡混雜著各種學科的聲音,大多是語文和英語。蔣行川剛坐下,還沒把書包塞到抽屜裡,同桌男生便湊過來,一臉戲謔地笑道:「小心擠爆抽屜裡的奶。」
蔣行川開玩笑地給了對方一拳,伸手到抽屜裡掏出一盒熱牛奶和一塊蛋糕,微微皺眉,對同桌說:「我吃過了,給你吧。」
同桌也不客氣,拿起蛋糕邊剝包裝紙邊誇張地嘆息:「可惜那些天天給你送早餐的姑娘們,白白便宜了我們閒雜人等。」
蔣行川微笑,餘光瞥到教室斜對角的顏憶歡。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一小部分側臉,她已經開始認真讀書了。
顏憶歡成績很好,語文尤其出色,中考以語文成績全省第一、總成績全省第十的名次考進了百川中學高中部。據說她家庭條件不是很好,百川中學為了留住這個優秀生源,特意為她減免了大部分學費。
百川中學作為全省最好的中學,雲集了全省幾乎所有優秀的生源,包括那些優秀的富二代和官二代,蔣行川就在其中。
顏憶歡應該屬於那種優秀但家境普通的群體,但她又好像不屬於任何一個群體。她似乎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除了成績。
高中的女孩子們已經知道打扮了,漂亮的不漂亮的,有錢的沒錢的,都紛紛開始在意自己的外表,想辦法不著痕跡地修飾:比如頭髮不紮起來而是披在肩上,比如偷偷把肥大的校服改得修身一點。
十六七歲的美好,是任何教育體制都壓不住的燦爛奪目。
可顏憶歡沒有,她其實長得挺好看,但從來不在自己身上花心思。永遠扎著一成不變的馬尾辮,露出光潔秀氣的額頭,校服拉鏈永遠規規矩矩地拉著,只露出乾淨整潔的襯衣領。
顏憶歡從不參與女孩之間的八卦,也不會和同班活潑的男生開玩笑。她幾乎沒什麼表情,也不愛講話,每天除了伏案學習就是獨自去操場散散步。
蔣行川不了解她,也不喜歡她,倒不是因為她身上「生人勿近」的疏離感,而是一種莫名的排斥。
可能是男人面對對手時本能的敵對情緒,誰讓她的成績也那麼優秀呢。蔣行川想著,低頭翻開英語書。
2
馬上就要聖誕節了,百川中學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氛,有人戴上聖誕帽招搖著走進教學樓,有人偷偷在課間把玩憨厚可愛的聖誕玩偶,同學之間還流行互相送手套或者襪子。
雖然聖誕節照常上課,也沒有什麼慶祝活動,但一種奇妙的、莫名的興奮情緒還是悄悄瀰漫開來。
平安夜那晚的一場雪,徹底點燃了這種情緒。
剛過冬至,天黑得很早,最後一節自習課剛開始,墨藍色的天空中突然零星飄起了雪花,不一會兒就在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有人喊了一聲「下雪了」,教室裡一瞬間就炸了。幾乎所有人都爭相往窗外看,興高採烈地互相打鬧著。
蔣行川沒有參與打鬧,不過也沒學習,他靜靜坐在位子上看著喧鬧的同學們。眼神無意間一瞥,看到了角落裡的顏憶歡,她仿佛什麼都沒聽到一樣,還在埋頭讀書,一條長長的耳機線順著耳朵通到校服口袋裡。
果然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淡淡地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放學鈴聲一響,大家立即嘻嘻哈哈地衝出了教學樓。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不知道是誰扔出了第一個雪球,一場轟轟烈烈、不分班級,甚至不分年級的雪仗很快開始了。
像是一場狂歡,致平安夜、致聖誕節、致青春的狂歡。
混亂中,顏憶歡也被扔了好幾個雪球。她輕輕撣掉身上的雪,小心地往停自行車的地方走著。
其實是不反感的,只是自己沒辦法融入到這种放縱恣肆的開心裡去。顏憶歡仰頭看天,今夜無風,橙色的燈光下,片片雪花打著旋緩緩往下墜落。
真美,她輕輕舒口氣,往凍得通紅的手上哈了口氣,掏出手套戴上,推著自行車向外走去。
走到校外騎上車,馬路上的雪有部分已經變成冰了,顏憶歡騎得很小心。但防不勝防,為了躲閃一對嬉鬧的情侶,她轉了一下車把,瞬間失去平衡,「咚」一聲狠狠摔在了地上。
顏憶歡的眼淚瞬間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太疼了,隔著厚厚的絨褲她都能感覺到膝蓋處鑽心地疼。
她維持摔倒的姿勢趴在地上半天沒動,直到眼淚回流,痛感微緩,才輕輕試著動了一下。
還是疼。
顏憶歡正在思考今晚還能不能回家,頭頂上方突然傳來沉沉的聲音:「沒事吧?」
顏憶歡詫異地抬頭,是蔣行川。
橙色的燈光下,他正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顏憶歡微微怔了兩秒鐘。蔣行川彎腰伸手給她:「我扶你起來。」
她扶著他艱難地站起來,緩緩開口:「謝謝。」
「還能走路嗎?」
顏憶歡毫不猶豫地回答:「能。」說完抬腳要走,可剛走一步就疼得腳一滑,差點歪倒。
蔣行川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你今天肯定是騎不了車了,把自行車停在學校,一會兒我送你回家。」
顏憶歡本能地拒絕:「不用,我自己可以。」
「得了,別逞強了,你等我一會兒。」蔣行川不由分說把她的自行車推進學校,隨即招手叫一輛黑色轎車開過來。
顏憶歡輕輕說了聲「謝謝」,坐進了車後座。蔣行川坐在她旁邊,兩人的書包橫亙在中間。
蔣家的司機很有禮貌,問明地址後便一言不發地專心開車。蔣行川問了兩句她的傷,見她回答簡潔,便扭頭看向窗外不再說話。
車裡很舒服,也很溫暖,不過是隔著一層玻璃,跟冰冷的外面卻像兩個世界。顏憶歡出了一會兒神,低頭檢查自己的書包是否摔壞了,突然發現蔣行川的書包拉鏈壞了。
黑色的Nike雙肩包,雙拉鏈設計,其中一個拉鏈的拉片斷了,欲掉不掉地掛在書包上。
「蔣行川,你的書包拉鏈壞了。」顏憶歡出聲提醒。
蔣行川扭頭看了看,不在意地說:「可能是剛剛打雪仗的時候弄壞的,沒事。」
「我幫你取下來,免得一會兒掉了找不到。」顏憶歡伸手取下壞掉的拉鏈拉片,遞給蔣行川。
「算了,不要了,實在不行換一個新的。」
顏憶歡表情僵了一下,點點頭沒再說話。
顏憶歡家離百川中學不遠,很快就到了。車子停在一片低矮陳舊的居民樓前,蔣行川扶著顏憶歡下車,送她到黑洞洞的樓道口。
蔣行川跺了跺腳,沒有燈亮起來。
「燈早就壞了。」顏憶歡有點窘迫地解釋道,他一向養尊處優,可能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樣破舊的住宅。
蔣行川面色如常,仿佛面對的是跟自己家一樣的別墅,開口問道:「要扶你上樓嗎?」
這麼老舊的小區,肯定是沒有電梯的。
「不用,我家住一樓。」
蔣行川點點頭:「那你小心點。」說完轉身要走,顏憶歡突然叫了他一聲:「那個……今天謝謝你。」
蔣行川回頭,她扶著樓道門站著,路燈微弱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第一次對他微笑,帶著淡淡的羞澀。
他也微笑,眼睛裡卻沒什麼笑意:「沒事,你不用多想。」
顏憶歡微怔:「什麼?」
「假如今天摔倒的是其他人,我也會這麼做的,大家都是同學。再說我喜歡日行一善,給自己攢點人品。」
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斂去,恢復素日的冷淡:「那謝謝你的日行一善。」
他點點頭,上車離開。她仰頭看了一會兒雪花,輕輕嘆口氣,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黑洞洞的樓道。
顏憶歡進門的時候,奶奶剛把飯端上桌,看到她愣了一下:「小歡,腿怎麼了?」
「雪天路滑,不小心摔倒了,沒什麼事。」她走進臥室放書包,又出來幫奶奶端菜。膝蓋很疼,臉上卻得保持微笑,以免奶奶擔心。
家裡只有她和奶奶兩個人,爸爸和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其實她原本不叫顏憶歡,叫顏歡,媽媽給她取的名字,取「歡顏」之意。
七歲之前她的確是常常有歡顏的,爸爸媽媽很恩愛,也很疼她。但七歲那年爸爸和媽媽先後查出身患重疾,前後不過兩個月時間,兩人都住進了醫院。
顏憶歡只有奶奶、外公和舅舅,外公癱瘓在床,住在舅舅家。舅舅家也不寬裕,家中有一個病人就過得很吃力了。她只能跟奶奶相依為命,奶奶那時剛過六十歲,是個退休的老會計,為了掙錢又出去重操舊業。
為了給爸媽治病,家裡的積蓄很快就花完了。不過爸媽也沒支撐多久,爸爸很快就去世了,一個月後媽媽也不行了。
彌留之際媽媽流著淚摸著小顏歡的臉,艱難地說:「歡歡,爸爸媽媽都不在了,你還怎麼歡顏……以後就叫顏憶歡吧,記住爸媽在時的歡樂。」
於是,她從顏歡變成了顏憶歡,從此生命裡再也沒有了歡顏。
3
高一升高二時要進行文理分科,蔣行川選了理科,顏憶歡選了文科。蔣行川霸佔了理科第一的位置,顏憶歡則牢牢坐著文科第一的寶座。
雖然課業繁重,蔣行川還是習慣擠出時間打籃球。一個午後,他抱著籃球和路逸天從教學樓往籃球場走。
路逸天比他低一級,兩人因為打籃球結緣,久而久之成了好朋友。兩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子一起打球,成為百川中學一道亮麗的風景,引得無數少女跑去觀看。
剛剛走到行政樓的拐角處,兩人突然聽到一個拖長音的男聲:「於菁菁,去哪兒啊?」
路逸天腳步一頓,停了下來,蔣行川也停下腳步,奇怪地問:「怎麼了?」
路逸天還沒回答,一個壓抑著憤怒的女聲就響了起來:「崔顥,你又想幹嗎?」
路逸天拉著蔣行川緊走兩步到拐角處的樹叢後,蔣行川看到一個男孩正拿著只蟲子衝一個清秀的女孩搖晃:「這次可沒有路逸天幫你了吧。」
女孩低低驚叫一聲,轉身疾走。男孩壞笑著追上去,把蟲子扔在她身上。女孩頓時嚇得尖叫起來,六神無主地拍打著衣服。
蔣行川有點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阻止,身邊的路逸天比他動作還快,已經撥開樹叢準備過去了。突然從行政樓裡走出了一個女孩,徑直向這邊走來。蔣行川愣了一下,是顏憶歡。
顏憶歡走到於菁菁身邊,伸手拿起她身上的蟲子,拍拍她:「別慌,蟲子我拿下來了。」
於菁菁停止尖叫,望著顏憶歡,一時回不過神。
顏憶歡淡定地把蟲子扔到地上,抬腳碾碎,轉身對崔顥說:「欺負女同學倒不算什麼大錯,可是剛剛你捉蟲子的時候踩倒了教導主任親手種的花。還有,斜前方有一個攝像頭。」
崔顥回頭看了一眼花壇,又抬頭看了眼監控攝像頭,低低罵一句「靠」,轉身跑了。
於菁菁感激地說:「謝謝你。」
顏憶歡笑笑,拍拍於菁菁的肩膀說:「你怕它們什麼?抬腳就能踩死的東西,何必讓別人抓住把柄。」
於菁菁愣了下:「把柄?」
顏憶歡認真地說:「你恐懼的東西就是把柄。」說完,顏憶歡轉身走開,於菁菁還站在原地發呆。
蔣行川嘴角不露痕跡地揚了一下,他一直以為顏憶歡是沒有溫度的,沒想到在他們都看不見的地方,她還能像個小太陽一樣去溫暖別人。
蔣行川想著,沒注意身邊的路逸天大步走了過去,經過於菁菁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不屑地說:「真沒用。」
於菁菁看見他先是微微一怔,聽到他的話,氣得聲音都顫抖了:「……跟你沒關係。」
路逸天「哼」了一聲,說:「那你下次不要在家裡哭啊。」
於菁菁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蔣行川走到路逸天身邊,疑惑地問:「她在家裡哭,你怎麼知道?」
路逸天一時語塞,搶過蔣行川懷裡的籃球:「快去打球吧,一會兒就上課了。」
4
高二下學期,百川中學所在的省會城市舉辦戲劇節,鼓勵全市企事業單位踴躍參加。學校決定高一、高二部分別出一個優秀劇目參賽。
高二的老師們經過商討,確定了劇本和參演人員。劇本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顏憶歡和蔣行川因為成績優秀、外形不錯,被定為男女主角。
教導主任將蔣行川和顏憶歡叫到辦公室,宣布了這個結果。蔣行川皺皺眉,雖然他對演話劇沒什麼興趣,但事關全校榮譽,還是點頭應允了。
顏憶歡咬咬下唇,輕輕地說:「張主任,我不想參加。」
教導主任愣了一下:「為什麼?」
「我想認真讀書,不想在別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主任噎了一下,頓了頓笑笑說:「顏憶歡同學,你的想法我同意。但這是學校的規定,你也是老師們公選出來的。」
顏憶歡依舊搖搖頭:「謝謝老師,可是我真的沒有時間。」
「……好吧,不勉強你,你可以回去再考慮考慮。」
顏憶歡離開後,主任充滿希望地看向蔣行川:「蔣行川,要不你回頭勸勸她。」
蔣行川點點頭:「我試試吧。」
趁著中午休息時間,蔣行川將顏憶歡叫了出來,將主任的話重複了一遍,顏憶歡依然拒絕:「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排練。」
蔣行川看著她一副水波不興的模樣,一股無名火突然湧了上來,他一字一句地說:「顏憶歡,你以為我很想跟你演嗎?」
顏憶歡無所謂地笑笑:「那你正好解脫了。」
說完,顏憶歡轉身要走,身後的蔣行川有些生氣:「你不覺得自己有點自私嗎?」
顏憶歡聞言腳步一滯,慢慢轉身看著他:「自私是只顧自己,我是連自己都顧不過來了。」說著嘴角竟然有了一絲笑意,「再說,君子成人之美,孫筱芙一直想做女主角。」
蔣行川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抬手遮住午後刺目的陽光,微微眯起眼睛。剛剛他是眼花了嗎,為什麼她轉身的時候,他竟然覺得她的眼裡有一片粼粼波光?
兩個月後,全市戲劇節開幕的前一天,學校裡舉行彩排表演,組織高一和高二的同學集體觀看。
蔣行川站在臺上,向臺下掃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角落裡的顏憶歡。她抱臂坐在臺下,臉上沒什麼表情,黑亮的眼睛像一汪深潭。
蔣行川收回目光,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一絲莫名的心虛。他定定神,不再看臺下。
顏憶歡看著臺上的蔣行川,他本就生得俊美,舉手投足又有修養,穿上戲服後更像一個王子了。
一個看起來離她很近,卻永遠遙不可及的王子。
顏憶歡輕輕嘆口氣,他演得真好,可再好也終究是戲。她從來沒奢求過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樣的愛情,那是衣食無憂的男孩女孩才能擁有的奢侈品。
演出結束,同學們互相簇擁著走出報告廳。顏憶歡不想跟大家擠一條窄窄的過道,一個人靜靜坐在位子上,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往外走。
流年不利,剛出門就碰到了從後臺出來的孫筱芙和蔣行川。
高一時他們是同班同學,孫筱芙是蔣行川眾多愛慕者中最漂亮的那個。雖然這次和蔣行川對戲很開心,但這個女主角是顏憶歡不要了才輪到她,總讓她有些意難平。
孫筱芙看到顏憶歡,立即挽起身邊蔣行川的胳膊,迎上前去:「顏憶歡,我們演的怎麼樣?」
不待顏憶歡回答便自顧自笑道:「大家都說挺好的。」
顏憶歡點點頭:「大家都說挺好的,那就挺好吧。」
孫筱芙微微一愣,隨即不甘心地說:「就算你演女主角也未必比我好。最近我和行川排練,天天形影不離,戲裡的感情都是真情流露。」
顏憶歡笑了笑,戲謔地說:「那就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吧。」說完大踏步轉身離開,留給兩人一個瀟灑的背影。
她的步子邁得很輕快,剛剛轉身前,她看到蔣行川正不露痕跡地將手臂從孫筱芙手裡抽出來。
孫筱芙像是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被噎得說不出話,氣得重重一跺腳。
蔣行川忍俊不禁,顏憶歡難得伶牙俐齒地嘲弄別人,沒有像往常一樣,仿佛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
這樣的她比平日多了些生命力,有點意思。
5
一年後。
高考最後一門的結束鈴聲響起,百川中學門口翹首以待的家長們幾乎同時輕輕呼出一口氣。
終於結束了。
不一會兒,從各個教室裡潮水般湧出無數考生,歡呼著向門口跑來,隔著幾十米都能感受得到那種毫無顧忌的放肆。
顏憶歡一眼就看到了門口的奶奶,急忙走過去攙住奶奶:「不是叫你在家裡等我嗎?」
奶奶舉舉手裡的袋子:「我買了你最喜歡吃的排骨,順便來接你回家,考得怎麼樣?」
顏憶歡調皮地笑了笑:「奶奶,我你還不相信嗎?上北大沒問題。」
奶奶佯作生氣打她一下:「上不了北大,我可不管你了。」
顏憶歡笑著接過奶奶手裡的塑膠袋:「今天我沒騎車,我們坐公車回去吧。」
人行道綠燈亮了,顏憶歡扶著奶奶過馬路。綠燈時間只有十幾秒,奶奶行動不便,顏憶歡只能隨著奶奶的速度慢慢走,眼看還有幾米就能到馬路對面時,信號燈變成了紅色。
今天校門外的車子格外多,每輛車都速度很快,仿佛被高考的激情傳染了一樣。顏憶歡和奶奶被擠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中間,一時手足無措。她有些焦急地看向車流,希望能找一個空當過馬路。
但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幾乎沒有空隙可鑽。一輛輛車子從她們身邊飛馳而過,帶起一陣陣熱風和飛揚的塵土。顏憶歡只能緊緊護著奶奶,生怕她被車刮到。
突然一輛黑色轎車停了下來,司機示意她們先過。顏憶歡顧不上多想,感激地向車子點點頭,扶著奶奶快走幾步過了馬路。
看著車窗外遠去的女孩背影,車後座的蔣行川收回目光。後面的車已經開始不耐煩地按喇叭了,他淡淡地吩咐司機:「走吧。」
今天的司機跟他關係不錯,邊開車邊笑道:「你可真善良,看那女孩和老太太可憐……」
「可憐嗎?」蔣行川打斷他的話,他沒想到會有人用「可憐」來形容顏憶歡。
司機想了想:「挺可憐的,有種孤兒寡母的感覺,說實話我都有點憐香惜玉了,那小姑娘長得挺好看……」
「開你的車吧。」蔣行川聽他越說越不像話,笑罵了一句,隨即把目光移向窗外,陷入沉思。
今天的顏憶歡確實跟往常不一樣,似乎柔弱了很多。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她一向是冷淡的、驕傲的,眼睛裡總是波瀾不驚,或是深不可測。
可剛剛的顏憶歡站在馬路中間,一隻手護著不知道是奶奶還是外婆的老人,一隻手遮在額前擋風。
車流帶起的風吹亂了她的長髮,吹散了她的衣襟。她焦急地看向車流,似乎想找一個空隙過馬路,卻被一輛挨得過近的車差點颳了個踉蹌。
那時他的車剛剛從校外的停車場開到這裡,幾乎是下意識,他就叫司機停車了。
這樣的顏憶歡讓他覺得陌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就當日行一善吧。蔣行川不願多想,向後靠過去,輕輕闔上了眼睛。
幾天後,蔣行川和顏憶歡站在教師辦公室,手裡各自握著一張錄取通知書。蔣行川手裡那張來自清華,顏憶歡那張來自北大。
謝過各科老師後,兩人正準備離開。語文老師突然叫住顏憶歡:「怎麼去讀經濟了呢?可惜了你這麼好的文筆。」
顏憶歡笑笑:「讀經濟的話,畢業以後可以掙更多錢。」
蔣行川微微皺眉,這個人,還真是現實。
走出校門後,蔣行川和顏憶歡簡單道別,蔣行川正要上車,身後顏憶歡突然叫了他一聲:「蔣行川。」
蔣行川回頭:「什麼?」
顏憶歡衝他微微一笑,是從未有過的燦爛奪目:「沒什麼,北京見。」
蔣行川怔了一下,也笑道:「北京見。」
6
說是北京見,開學後兩人見面的機會並不太多,雖然兩所學校挨得很近,但他們基本是各忙各的。偶爾到對方學校蹭課時會一起聽聽課,下課後在食堂裡一起吃個飯,聊聊近況。
大一暑假,蔣行川約顏憶歡一起回家。
剛出高鐵站,蔣行川就看到了站在出站口的姑姑,立即激動地跑了過去。小時候爸媽忙於做生意無暇管他,他所有的家長會幾乎都是姑姑去開的。
姑姑年輕時是一名記者,幾年前跟著姑父移民國外,很少回來。這次回國和他們一起過年,他知道後高興了好幾天。
姑姑拍拍他的肩膀:「小川,長得這麼高了,我都摸不到你的頭了。」蔣行川笑了笑,姑姑以前最喜歡摸他的腦袋。
他屈膝半蹲:「現在就能摸到了吧。」
姑姑笑著拍他:「這麼沒正形。」
他也笑著站直,攬過姑姑的肩膀,突然想起同行的顏憶歡,立即回頭找她。卻看到她站在他身後,怔怔地看著他姑姑。
「顏憶歡,你怎麼了?」蔣行川奇怪地問。
顏憶歡沒理他,慢慢走過來,依舊盯著蔣行川的姑姑:「蔣阿姨……是你嗎?」
姑姑愣了下:「你是……?」
「我是顏歡,那年你採訪過我……」
姑姑突然斂起笑意:「顏歡?」
顏憶歡點頭:「我一直想把錢還給你,可一直找不到你,沒想到在這裡遇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那筆錢沒用嗎?」
「沒來得及……」顏憶歡頓了頓,輕輕地說,「後來我爸媽就去世了。」
姑姑沉默了一會兒:「這樣啊……那你現在好嗎?」
「挺好的,謝謝你當年幫我。既然你是蔣行川的姑姑,」顏憶歡笑了笑,「回頭我把錢給他吧。」
說完,顏憶歡拖著行李箱慢慢走開,走了幾步突然回頭:「蔣阿姨,真的謝謝你。」
回家的車上,姑姑一直看著窗外發愣,蔣行川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姑姑,你怎麼會認識顏憶歡?」
姑姑嘆了口氣,扭過頭來:「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記者,專門跑民生新聞。偶然聽說一個小女孩的父母都得了重病,她天天往返醫院和家之間照顧爸媽,我覺得很感人,就跑到醫院去採訪她。
「她爸媽得的都是很重的病,住在同一家醫院的不同科室。她每天從家裡帶飯到醫院,從一個樓層跑到另一個樓層,伺候爸媽吃完飯,再給他們按摩、陪他們說說話才離開醫院,回家還要自己做飯、做家務。
「我到醫院的時候,她剛給爸媽送完飯,一個人坐在角落的花壇上吃爸媽剩下的包子。我打開攝像機開始採訪,問了幾個問題,覺得這小姑娘挺可憐的,但也沒想太多。
「採訪結束前,我隨口問了她一個問題,我說,如果你爸媽有一天都走了,你打算怎麼辦?她遲疑了一會兒說,留一個行嗎?
「當時我就流淚了,第一次覺得自己特別殘忍,對一個孩子問出這樣的問題。臨走前,我跑到醫院附近取了一萬塊錢給她,想著能幫一點是一點。
「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她爸媽都走了。這些年也不知道她怎麼過來的,應該很不容易吧,還一直想著還我錢。」
「你知道嗎?」姑姑苦笑了下,「這件事之後我就不太想當記者了,這世界上多得是我們想像不到的黑暗。很多人掙扎在底層,為了活著用盡全力,卻還是不能如願。可能是我比較軟弱吧,真的承受不了,於是就當逃兵了。」
蔣行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還有嗎?」
姑姑奇怪地問:「什麼?」
「當年那段視頻。」
「有,我都留著。」
回家後,蔣行川看到了那段十年前的視頻。
八歲的小顏歡和現在模樣差不多,依然扎著馬尾辮,只是頭髮有些蓬亂,像是自己笨手笨腳扎的。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粉色帽衫,縮在角落的花壇上,往嘴裡一口口塞著包子。姑姑每問一個問題,她就簡短地回答幾句,語氣淡淡的,沒有太多悲傷,像是已經麻木了。
最後,他聽到姑姑說:「如果有一天爸爸媽媽都走了,你打算怎麼辦?」
畫面裡的小顏歡愣了一下,慢慢咀嚼著口中的包子,艱難地咽下去,抬頭看著鏡頭,膽怯又茫然地小聲問:「留一個行嗎?」
畫面突然歪了一下,像是拿攝像機的人手滑了一下,然後陷入一片黑暗。
蔣行川的心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難受得說不出話。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外面已經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裡。橙色的路燈次第亮起來,給猙獰的夜色增加了幾分溫柔。
蔣行川定定地看著窗外,十幾年來,他的世界一直是有光的,溫暖明亮,他從來不知道另一個沒有光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八歲的她曾那麼卑微地請求「留一個行嗎」,可老天卻一個都沒有給她留下。
他不知道她經歷過這些,他一直以為她只是普通的窮而已,住在老舊的居民樓裡,穿著樣式簡單的衣服。他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就經歷了最殘酷的離別和死亡。
幾天後,顏憶歡約蔣行川出來,遞給他一個信封:「這是還給你姑姑的錢,替我謝謝她。」
蔣行川接過信封,欲言又止。
顏憶歡見狀笑了笑:「別安慰我,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說完揮揮手,「過去了。」
蔣行川真誠地說:「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顏憶歡點點頭:「一定。」
7
大二開學後不久,顏憶歡將扎了十幾年的馬尾放了下來,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
蔣行川說:「比原來溫柔點了。」
顏憶歡笑道:「我以前很兇嗎?」
「不是兇,」蔣行川想了想,「是冷。」
顏憶歡笑笑沒說話,她不是冷,只是不知道怎麼融入到別人的快樂裡去。
也許是大學氣氛比高中輕鬆的緣故,兩人的關係比原來近了些。蔣行川才發現顏憶歡並不像他以前認為的那麼清高,她雖然不愛說話,但聊到感興趣的事時也會妙語連珠,和自己的許多觀點也很相似。
也許能和她成為朋友,蔣行川想著。
不過大三下學期開學沒多久,顏憶歡就變得很忙,很少能看到她的身影,有時去她學校聽課都找不到她。
蔣行川有些奇怪,但也沒想太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說不定是戀愛了呢。
一個晚上,蔣行川從外面回學校,深秋的夜風已經很涼了,他攏攏圍巾,加快腳步,突然看到路邊有一團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