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一個無神論者宅居在家,很少跟宗教有什麼聯繫,但到了過年就不一樣了。從陰曆12月中旬開始,母親在電話中向我通報她的日常生活,似乎所有的重心都是圍繞著「過年」這兩個字了。
買土豬肉,自己動手醃製鹹肉,買甲魚、青魚乾,貯備瓜子、花生和給壓歲錢的紅包,貼春聯、掛紅燈籠,磨糯米做糖糕,給老房子除塵,房前屋後鏟草、清掃……還有買大紅蠟燭和錫泊,準備這兩樣東西,當然是為了祭祀用的。
我家的祭祀,一年一次,都安排在除夕的下午,年夜飯之前,也是遵循逝者為大的古訓。從上午開始,母親就拴上圍裙,戴了套,開始忙活,冷盆熱炒、雞鴨魚肉一樣都不能少,而且是特地做的。不過也有了改良:雞用的是昂首挺胸的大公雞,記得以前是一定要殺掉煮熟的,只是在雞尾巴上留了幾根長翎,雞背脊處粘了紅紙,很娘地擺出老母雞孵小雞的姿勢,現在麼,活的也行,只是整個祭祀的過程中,這活物不太安靜;魚也不再是一大碗紅燒魚塊了,而是用了活的小鯉魚,像是為了討個鯉魚躍龍門的好口彩,且祭祀過後,小鯉魚就由家裡小孩捧著,拿到河埠頭去放生,也有積德行善的意思。
大年三十的午飯都是草草了事的,照我家的規距,我母親負責準備祭祀用的飯菜,而我站在煤氣灶前操弄年夜飯的各種吃食。但還是得時不時地幫老人家一把,畢竟祭祀在前,年夜飯在後。其實在燒菜的時候,母親已經嘟嚷著,嘴裡念念有詞,含含糊糊的,只知道有招呼逝去的祖宗回家來享用祭祀的意思。爺爺奶奶九十多了,逢到這當口,也柱了拐杖過來幫忙。我的工作是先搬好八仙桌,注意點是得轉換一下桌子的擺法,橫的變成豎的,朝東的一面變成朝北的。然後是奶奶放好銅製燭釺,我母親過來點上大紅蠟燭,插到燭釺上,一瞬間,灰暗的堂屋裡,滿是躍動的燭光,煙霧燎繞之中,八仙桌上一一擺開熱氣騰騰的各種吃食,還有活雞、鯉魚,祭祀算是正式開始了。
奶奶在桌沿上放了磁質小酒盅,且反覆點數,要保證一個不多,一個不少。爺爺解釋過的,酒盅多放了,會招來無處去的孤魂野鬼,少放了,祖宗們老遠趕來,且一年只有一次,到了這兒卻沒他的位置,他會不高興的。想想也確實是這樣的道理,像我們家,除了爺爺上溯的幾代先輩,還有一個「承繼太太」(幹奶奶的輩份,只傳家產,承繼者給孤老太養老送終)。兵荒馬亂的年月,老太太的男人子女都去世很早,留下她一個孤老太太,又不幸地被一貫道(一貫道:民國年間邪教組織)分子灌迷魂湯,騙光了幾大壇銀圓,於是就由我爺爺負責給她養老送終,而她的祖屋就傳給相鄰的我們薛家。因為她是承繼過來的,所以要比一般先輩還得多加關照。「承斷太太伲也吃啊(方言,意為:承繼太太你也吃啊)……」連母親都不會忘記客氣一下,同時又念叨幾句承斷太太在世的最後幾年,眼已經瞎了,可對我這個長房長孫有多麼的好,最後催促我給各位祖宗添點酒。
然後是依次向回祖居來吃年夜飯的祖宗行禮。爺爺奶奶一大把年紀了,可仍舊一絲不苟地趴到地上,「咚咚咚」地磕頭,父親跟著磕頭,母親解下圍裙、袖套,撣了撣衣服上的塵跡,也磕了頭。輪到了我們這一輩,那就是鞠躬了。兒子作為高中生,長輩們還一再提醒他,要他在祖宗們面前許個願,祖宗們肯定會保佑他考個好成績的,兒子也聽話,又雙手合十許了願,且再次鞠躬。之後,除了爺爺奶奶,坐在一邊,陪著祖宗們繼續吃年夜晚,我們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過了約半個小時,奶奶招呼我父親到堂屋裡去,給祖宗們再倒一次酒。這時候,祖宗們的酒大約也喝好,我們又趕緊盛了幾碗白米飯,搬上桌去,生怕他們餓了肚子。酒足飯飽之後,奶奶和母親一道,搬出準備好的幾大籮錫箔,就著燭火點燃了,化在八仙桌邊。
別小看了這些紙做的金元寶銀元寶,那可是祖宗們在另一個世界裡一年的開銷。
就這樣,請祖宗們吃的年夜晚吃好了,作為過年最重要的項目之一的祭祀也結束了,然後,才是我們這些生者的年夜飯真正地開始動起手來。
母親在煤爐上用砂鍋燉鱔筒湯,我站到煤氣灶前乒桌球乓地揮勺炒菜,農村有線廣播播送著鎮長村長們的新春祝福,整個家庭氣氛一下子由肅穆變成了歡快。
記得有一年我是外出旅行過的年。人在旅途,年夜飯是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肯德基裡吃的,但這倒也沒什麼。吃完雞肉漢堡,我用手機給老家的親人長輩拜了年,問了好。等到街道上的鞭炮聲響起,煙花呼叫著衝上天去,我走著走著,心裡突然有一種不安襲來,我知道我這個年少了點什麼,缺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