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動詞語法化》馬貝加 著 中華書局
全世界有數千種語言,每種語言都有自己的語法,人類對於語法問題充滿了好奇。
比如,在現代漢語中,我們既可以說「自行車被小王騎走了」,也可以說「自行車讓小王騎走了」。可是,為什麼我們只說「自行車被騎走了」,卻不說「自行車讓騎走了」?
又如,臺港粵人說「我有說過這句話嗎」,溫州人說「吾有講過個句話」(我說過這句話),「有」的用法顯然與普通話不同,但學過英語的人都知道,英語中表示「擁有」義的動詞「have」同樣發展為「完成體」的標記。這種「巧合」是語言接觸的作用,還是有更深層的原因?
這些問題都與目前語言學界研究的熱點問題——「語法化」有關。語法化是指語法範疇、語法成分以及某些特殊的語法結構萌生或形成的過程及現象,典型的是指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或結構演變為表示語法功能的成分,也包括較虛的語法成分演變為更虛的語法成分。語法化成為目前語言學界的熱點,不僅源於人類對於語法形成問題的好奇心,而且是共時語言學研究和歷時語言學研究結合的需要,並與認知語言學的異軍突起關係密切。在認知語言學背景下,語法化成了語言認知研究的重要課題,不僅影響著語言的發展,也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學習和工作方式。這種認識成為語法化研究背後的重要動因。
馬貝加撰寫的《漢語動詞語法化》一書正是在這種學術背景下展開的。該書體現出作者紮實的語料功底和從語料中獲取觀點的能力,既做到了取精用弘,又做到了揭微顯隱,值得中國語言學界的關注。
在眾多的語言學理論視角中,《漢語動詞語法化》主要選用了語用和認知的視角,這反映了作者學術研究的當代意識,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在語料方面,從先秦到近現代關於漢語動詞語法化進程的語料是海量的,如何選擇取決於研究者的學術眼光。
這裡舉一個「卻」的例子。動詞「卻」原本是「退卻」的意思,就歷時演變結果而言,至少有三種詞性:副詞、唯補詞和體助詞。《漢語動詞語法化》一一描述了「卻」多種功能的語義來源和產生機制。僅就副詞而言,就有20多種意義。茲羅列幾種:「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為「再」義;「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李白),為「只好」義;「忽驚映樹新開屋,卻似當簷故種花」(白居易),為「恰」義;「你不是鬼,那死的卻是誰?」(《小孫屠》),為「究竟」義;「那婦人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看管,卻怕怎的?』」(《水滸》),為「還」義。副詞「卻」的各種意義和功能,可以在各類語文工具書中查到。但是要釐清諸多功能的來源,考究彼此之間的源流關係,需要學術眼光和功底。
又如,對「要」的研究,作者探究了助動詞「要」的來源,還追溯了假設連詞「要」的產生過程。下面三個例句,能夠清晰地顯示助動詞「要」與假設連詞「要」的聯繫:
1.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史記》)
2.昭儀曰:「陛下常言不負汝,今竟負約云何?」上曰:「要使天下無出趙氏上者,無憂也。」(《前漢紀》)
3.要君意如此,終始莫相輕。(張說《雜詩四首》)
例1的「要」是助動詞,可解作「想要」,但句義中蘊含著向「若、如」義連詞發展的可能性,例2介於助動詞與連詞之間,例3是確鑿的連詞。
從海量的語料中選擇具有說服力的例句,可以起到不言自明的作用,確實稱得上取精用弘。
「揭微顯隱」體現於作者在漢語動詞語法化研究上的諸多創穫。首先是秉持交際中的語用目的是導致語法化的主要動因。語言在使用中發展、變化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基於該事實的語言學理論和研究無疑更容易得到人們的認可和贏得人們的信服。例如,作者將句法語義機制概括為「擴展」兩字,又將「擴展機制」細分為五種類型,全面概括了語法化的句法語義機制,特別是作者提出了「次類變換」概念。以「沿」為例,可顯示「次類變換」的作用。試比較兩例:
1.娥年十四,乃沿江號哭,晝夜不絕聲。(《後漢書》)
2.而巴漢舟師沿江東下。(陸機《辯亡論》)
例1的「沿江」後面是「號哭」,屬原地動詞,「沿」雖然處於與介詞相同的位置,但還有「向下遊走」的意義,包含「位移」和「路徑」兩個概念。例2的「沿江」後面是動詞性短語「東下」,「下」屬於位移動詞,「運行」概念由「下」承載,「沿」純表路徑意義。正是由於對句中第二個動詞的仔細觀察和辨析,作者建立了準確而實用的區分標準,與此同時,「次類變換」作為「擴展」的一種類型,在語法化中的作用也清晰浮現。這些創穫是作者理論與實踐結合的發現,也是繼承創新的成果。
馬貝加1981年畢業於東北師範大學,是「文革」後首批研究生,數十年寒燈孤室,持之以恆,使她在漢語研究方面擁有了堅實深廣的知識,熟練掌握了漢語語法研究的方法。《漢語動詞語法化》的出版,距離她的前一部力作《近代漢語介詞》已逾十載,由此看來,此書已不僅僅是十年磨劍之作。
至於本文開頭所舉兩例的答案,讀過此書,讀者自會明了。
來源:光明日報
責任編輯: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