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影事,如夢如幻。
二十世紀初葉,苦難深重的華夏大地上,獨行著一個清癯孤傲的靈魂,他涉獵廣博、學貫中西,於文、詞、詩、歌、書畫、篆刻、音樂乃至戲劇等無不研習並盡善盡美。出家前,他無愧為藝文、美育大師;往生後,他被尊為佛教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世祖;這位傳奇一生的高賢大德就是李叔同(1880-1942年,小名三郎,幼名成蹊,學名文濤,法名演音,號弘一)。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許多年來,國內外有關李叔同(弘一)的研究已然上升為系統之「弘學」,成果迭出,不復贅言。「數盞綠醅桑落酒,一甌香沫火前茶。」透過那些略顯沉重的學術話題,搜尋大師遺下的雪泥鴻爪,不意驚喜地發現,叔同(弘一)茶事亦是清苦雋永。或者說,縱觀其生平,從俗子李叔同到名僧弘一法師,從紛擾紅塵至清涼蓮界,恰如由水入茶,又藉茶復歸於水。
一七令•茶
三津沽水,海河之濱。
清光緒六年農曆九月廿日(1880年10月23日),天津三岔河口東糧店后街地藏庵附近,李叔同誕生於陸家豎胡同的一座三合院內;這天,是「二十四節氣」之「霜降」。儘管未見任何文獻載錄其時辰,但從秋賓、惜霜、黃昏老人、晚晴等一系列字號來看,結合弘一大師莊嚴法相推斷,很有可能降生在「申交酉時」。叔同肖「龍」,八字日柱為「乙酉」,納音「泉中水」;在幹支五行中,「乙」為屬性陰柔的花草之木,宛如一株迎風傲霜的茶花,曲折有情。
如今,天津李叔同故居紀念館內,有兩處居室分別陳列著彩繪瓷質茶壺、茶盞、茶盤並青花蓋碗,精美典雅、歷久彌新;似乎在默默地訴說當年津門望族之如煙茶事,見證著「桐達李家」跨越三個世紀來的風雨滄桑。
據《弘一大師·茶·寶塔詩》(2011年《中老年時報》)載:在大師天津舊宅的書房內,茶几上方牆壁掛有一幅主人手書元稹的《一七令·茶》: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麴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
查《弘一法師·李叔同年譜》,1896年,17歲的李叔同從天津名士趙幼梅(1868-1939年,名元禮,字體仁,號藏齋)學詩詞,喜讀唐、五代作品,尤愛王維。兼習辭賦、八股。
當代學者章用秀《藝術大師李叔同與天津》「李也文名大似鬥」則謂: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李叔同年滿18歲,由母親做主,娶俞家姑娘為妻。俞家早年住在南運河畔的芥園大街,經營茶葉生意,在天津也算殷實人家。
「慕詩客,愛僧家。」一語成讖乎?上述資料表明,弱冠前的李叔同不僅鍾情唐詩,還心儀茶詩,並受母命與茶商之女締結婚姻;聯想到其日後披剃叢林,終老茶鄉,這仿佛是一種冥冥中註定的曠世因果。
釄紈山茶花
中唐時,「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的陸羽「結廬於苕溪之湄,閉關對書。」《茶經》三卷清芬千古。
1898年,青年李叔同奉母攜眷流寓上海。次年,承義結金蘭的「天涯五友」、婁山詩人許幻園(1878-1929年)之請,寄住許氏城南草堂(今滬南青龍橋一帶),齋額「李廬」,室名「釄紈閣」。對此,叔同作聯語明心跡:「隱居求志,閉戶著書。」同年,自署「海上惜霜」的叔同以「蘇體」行楷書節錄《次回先生問答詞》,其中就有「多謝雲英一碗漿,玉纖長沁瀹茶香」之語,這不僅是李叔同傳世墨跡中為數寥寥的「茶」字遺墨,也可能是其較早的茶書法了。此外,旅滬期間,他還寫過一首《山茶花》:
瑟瑟寒風剪剪催,幾枝花放水雲隈。
淡妝寫出無雙品,芳信傳來第二回。
春色鮮鮮勝似錦,粉痕豔豔瘦於梅。
本來桃李羞同調,故向百花頭上開。
右,餘近作《山茶花》詩也,格效東瀛詩體,媿少形貌之似。近讀東瀛山根立庵先生佳作,而拙作益覺如土飯塵羹矣。先生《詠山茶花詩》云:前身嘗住建溪濱,國色由來出素貧。凌雪知非青女匹,耐寒或與水仙親。豐腴坡老詩中相,明豔涪翁賦裡人。莫被渡江梅柳妒,群芳凋日早回春。
1900年春,「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李叔同與鴛湖朱夢廬、仁和高邕之、琴川烏目山僧等海派藝友發起成立了「上海書畫公會」,據寶山袁希濂《餘與大師之系》回憶,他們經常一起「品茶讀畫」。
1905年秋,因生母病喪之後易名「李哀」(後改為「岸」)的叔同東渡日本留學,是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顧影自憐的他在日京小迷樓為自作之水彩《山茶花》題寫了《減字木蘭花》(半闋):
回闌欲轉,低弄雙翅紅暈淺。記得兒家,記得山茶一樹花。
翌年冬,才華橫溢的李叔同與學友一起創立了春柳社演藝部。1907年,春柳社為國內徐淮水災義演《茶花女遺事》募集賑資,英姿翩翩、藝名「息霜」的叔同親自飾演「茶花女」瑪格麗特·戈蒂耶並深受好評。為此,他於東京神田區集賢館作《〈茶花女遺事〉演後感賦》:
東鄰有兒背佝僂,西鄰有女猶含羞。
蟪蛄寧識春與秋,金蓮鞋子玉搔頭。
拆度眾生成佛果,為現歌臺說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絕,中原滾地皆胡塵。
柳弱不堪扶,春愁劇鷓鴣。「春柳」之名,不知是否受過明代王彥泓(1593-1642年,字次回)《疑雨》、《疑雲》、《泥蓮》三集文字之影響。王次回筆下多茶詩詞,身世亦多舛。不無巧合的是,李叔同生日星宿也剛好是「二十八宿」之「柳宿」。這一切,一如叔同友好、南社創辦人柳亞子(1887-1958年,原名慰高,字稼軒)所頌:文採風流李息霜,茶花春柳擅壇常。
出家緣吃茶
「霅之晝,能清秀。」唐代,與杭州天竺、靈隱法緣至深的著名詩僧皎然上人以清麗湖州水就剡溪茗,妙喜之餘放歌道: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加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1912年,民國的第一個秋天,李叔同任浙江省兩級師範學校(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圖畫、音樂教師。棲身「名茶之都」杭州,叔同不時以茶遣興;除了茶,他的山茶情結也再度被喚起,如《冬》:「一簾月影黃昏後,疏林掩映梅花瘦。牆角嫣紅點點肥,山茶開幾枝?」而在1913年,他給友人的書札中,還提及了「曼生泥壺」(紫砂陶茗壺),叔同對茶器之重視亦可窺一斑。
《西湖夜遊記》:乃入湖上某亭,命冶茗具;又有菱芰,陳粲盈幾。
《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一」:只記得有一次到湧金門外去吃過一回茶而已,同時也就把西湖的風景稍為看了一下子。
在錢塘門外,靠西湖邊有一所小茶館名景春園。我常常一個人出門,獨自到景春園的樓上去吃茶。……
在景春園樓下,有許多茶客,都是那些搖船抬轎的勞動者居多,而在樓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在上面吃茶,同時還憑欄看著西湖的風景。
在茶館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慶寺了。
我吃茶之後,也常常順便到那裡去看一看。……
記得那時我亦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
曾有一次,學校有一位名人來演講,我和夏丏尊居士卻出門躲避,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呢!當時夏丏尊對我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我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很有意思。這可以說是我出家的一個遠因了。
景春樓、湖心亭,或獨啜、或對飲,西湖茗約風情躍然紙上。在「中國十大名茶」中,不論何種版本,西湖龍井均名列榜首,蜚聲海內外;殊不知,杭州還出產紅茶「九曲紅梅」(又名九曲烏龍、九曲壽眉或九曲壽梅)。據傳,李叔同曾以「白玉杯中瑪瑙色,紅唇舌底梅花香」句來稱譽九曲紅梅。
斷食不斷茶
《茶經·一之源》: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
1916年底,37歲的李叔同首度入大慈山斷食17天,他曾書贈「靈化」二字予學生,感言「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根據其《斷食日誌》顯示,茶無疑是不可或缺之物;而且,叔同涉及之茶飲品種頗為豐富,計有(綠)茶、梅茶、鹽梅茶、紅茶等。斷食不斷茶,與陸子《茶經》引載之「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苦茶久食,益意思。」「苦茶久食,羽化……」等諸多妙用不謀而合。
《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二」:這一次我到虎跑寺去斷食,可以說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斷食日記》:到虎跑攜帶品:被褥帳枕、米……日記、紙、筆、書、番、茶、鏡。
三日,晴和,五十二度。斷食前第三日。七時半起床。是晨覺微餓,胸中擾亂,苦悶異常,口乾,飲冷水。勉坐起披衣,頭昏心亂,發虛汗作嘔,力不能支,仍和衣臥少時。飲梅茶二杯,乃起床,精神疲倦,四肢無力。……
六日,晴暖,晚半陰,五十六度。斷食正期第一日。八時起床。三時醒,心跳胸悶,飲冷水桔汁及梅茶一杯。……
九日,晴、寒、風,午後陰,四十八度。斷食正期第四日。……自今日始不飲梨桔汁,改飲鹽梅茶二杯。……
十五日,晴,四十九度。斷食後期第三日。七時起床。夜間漸能眠,氣體無異平時。擁衾飲茶一杯,食米糕三片。……又食米糕飲茶,未能調和,胃不合,終夜屢打嗝兒,腹鳴。
十六日,晴,四十九度。斷食後期第四日。七時半起床。晨飲紅茶一杯,食藕粉、芋。……
民國七年(1918年)正月,自虎跑習靜並皈依三寶後,弘一茶事也隨之發生了變化,素簡中蘊涵精進,且看張子華的《李叔同與茶》以及臺灣李璧苑《大師的碗》轉引夏丏尊《弘一法師的出家生活》等文章之感人情景描述:
出家之後不久,得知摯友夏丐尊的父親仙逝,李叔同寫了一封信,為其設計了為其父送終的方式,特別指出:由尊處命茶房一人布置伺候一切……靈前亦須上茶、上供及香燭。
大師的碗底,真空。每回吃完了飯,必學印光大師用茶湯搖盪碗底、口延,真心惜福,慢慢喝下。濾水囊是大師學律獨特的裝備,濾過的水多慈悲,祝福了小蟲再用水,照見了碗底清淨,吸盡了千江一味。
濾水囊即漉水囊,為「比丘六物」之一,「茶道第一人」釋皎然《春夜賦得漉水囊歌送鄭明府》曰:「吳縑楚練何白皙,居士持來遺禪客。禪客能裁漉水囊,不用衣工秉刀尺。先師遺我式無缺,一濾一翻心敢賒。夕望東峰思漱盥,曨曨斜月懸燈紗。徙倚花前漏初斷,白猿爭嘯驚禪伴。玉瓶徐瀉賞涓涓,濺著蓮衣水珠滿。因識仁人為宦情,還如漉水愛蒼生。聊歌一曲與君別,莫忘寒泉見底清。」而在鴻漸《茶經·四之器》中,「漉水囊」亦赫然在列。
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四分律》:「不應用雜蟲水,聽作漉水囊。」《摩訶僧祗律》:「比丘受具足已,要當畜(蓄)漉水囊,應法澡盥。比丘行時應持漉水囊。」《佛制比丘六物圖》:漉水囊「物雖輕小所為極大,出家慈濟厥意在此。」實乃愛生護生之物也,這正是弘一持戒學律之應用實例。
素心證前因
雲水春秋,空門十載。1928年冬,已臻知天命之年的弘一法師由浙入閩,開始了他後半生與海西福建「佛」、「茶」攸關的不解之緣。箇中之吉光片羽,葉青眼《紀弘一大師於溫陵養老院勝緣》和張子華茶文有這樣的記述:
弘一法師移錫閩南,到溫陵養老院凡三次。第一次為乙亥年,住華珍室一二號房,吩咐晨午二餐,蔬菜不得逾兩味。來客相訪,為先通知,期間一十五天。對老人開示,只取日常瑣事。如汲水、破柴、烹茶、燒湯、掃地、洗衣、拂拭几案、澆水種花等操作,謂自己出家以來,皆躬自為之。……
李叔同晚年許多時間是在福建度過的。福建,茶山遍地,茶園景色宜人,他對這裡生活的環境一往情深。與摯友往來時,多互贈茶葉。他曾委託覺徹師給性願老法師送去書聯和安溪茶數盒,性願也回贈上等好茶,回信時非常感激地說:「承賜佳茗,至感。」他也給豐德律師送過永春佛手包種茶等。茶成了他聯繫友人和表示友誼的重要媒介。
不論在吳越錢塘還是和煦如春的鷺島,修行餘暇,弘一法師與遠在天津故邑的次侄李麟璽(1895-1945年,字晉章,禪號雄河居士)聯繫頻繁,他不僅送給麟璽於南方燒制帶有「叔同」款識的白瓷茶杯等,並附信:
廈門天氣甚暖……,與津門八月底天氣相似。榴花、桂花、白玉蘭、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同時盛開。
如月清涼被眾物,以法滋味益群生。另據謝清整理提問之《曇昕(廣義)法師談弘一大師》追思:
在泉州時,曾有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弘一大師告訴我:「我這幾天在想,如果我能喝喝雪峰茶,那我就很好了。」雪峰茶是指南安楊梅山雪峰寺所出的茶。他說完之後,就問我:「你有嗎?」。我說有一點點。他很少向人要東西的,有時人家送東西給他,他也不要。我去把茶葉取來,他泡了茶,喝了一口,大讚:「呵!很好!很好!這茶一喝入口,身心就進入一種很清靜的境界,這茶的功用真好。」稍頓,他又說:「但不能常喝!」(鬨笑一堂)他說:「這茶對過午不食的人不大合適,因茶對消化很有幫助,多吃不得!」(又是一場鬨笑)
會心當處即是,泉水在山乃清。或是身處閩南烏龍茶區,弘公與茶始終不離不棄。茗緣殊勝如此,以至於甬上鄞州書畫家張寧輝在《從茶到水——我看弘一法師的字》中作了如下之絕妙賞析:
我認為他的成字演變過程,用形象的事物來描述的話,就象是從茶到水的演變和覺味。如果用我的眼光去比喻不同時期弘一的書法,我認為早期他的字如同普洱茶,是濃重的;中期他的字如同龍井茶,是清雅的;晚期他的字如同白水,是素淡的,是實實在在的親切,是回歸真善真美。……但法師遺寫的卻是「悲欣交集」。這又如何理解呢?悲從何起?欣歸何處?是否能解釋為我所理解的大師從濃茶到淡水的人生悲欣和對書法的真正體會呢?
袛今休去便休去,若待了時無了時。1935年秋晚,56歲的弘一法師在離開惠安淨峰寺前,望著自己夏天手栽、含蕾未吐的菊花已是盈盈滿畦,不禁佔絕惜別:「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雖為詠菊之作,卻妙有茶意,毓秀清源。光陰七載後,「誓作地藏真子,願為南山孤臣」的弘一大師於民國三十一年壬午(1942年)「霜降」前之九月初四入寂。
素心一瓣證前因,惻惻靈根渺渺神。回顧李叔同少年時茶緣津沽,中年遁隱於西子湖畔虎跑定慧寺,晚年在不二祠溫陵養老院圓寂。其行腳蹤跡所及處,如浙江杭州、衢州、溫州、普陀、寧波、上虞、鎮海,江西廬山,福建南安、廈門、永春、泉州、惠安,甚至東瀛扶桑等地,無不與茶茗淵源甚深。
一朵茶花,穿越時空;一碗茶水,映照古今。「佯狂未必輕儒業」的大唐茶聖陸羽一生躑躅在入世與出世間;「披髮佯狂走」的近代奇人李叔同(弘一)「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兩者之「孤鳳悲鳴」乃至唯美情懷何其相似?
此際茶山麓,慧花映水紅。世紀更替,1980年,時值中華茶文化復甦、弘祖百歲華誕之際,茶人趙樸初居士(1907-2000年)敬奉《弘一大師贊》:
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
無數奇珍供世眼,一輪明月耀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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