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大河人家》中的家園意識
《大河人家》是一部時間、空間跨度都比較大的小說,從時間上看,起筆於解放戰爭初期,結尾已至21世紀,作者在這條長約七十年的時間軸上,講述了一個家族四代人的心路歷程與命運起伏,這其間經歷了戰爭的動蕩、民族的交融、社會的轉型等大環境的洗禮,以及物慾的擴張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對人性情感的考驗等等,不僅記錄了時代的發展與變遷,更凸顯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相互依存的密切關係。其中,文中有兩次比較重要的遷移,一次是戰爭時期的舉家逃難,另一次是土地沙化導致的全村搬遷,在我看來,這很容易被忽略的不同背景下的兩次遷移才是該小說最具深意之處,它是主人公一家命運轉折的重要拐點,更是形成他們精神脈絡的重要支點,它也並不僅僅只是故土的流離與親人的失散,更寓意著一代代人精神上的創傷、修復,與堅守。
儘管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樹挪死,人挪活」,但在老百姓根深蒂固的思想裡永遠都是故土難離。《大河人家》一文涉及的元素眾多,但核心始終圍繞家園而展開,這種家園意識既包含「物質家園」,即地理意義上的家鄉,還包含了精神家園。主人公一家從「柳家灣」到「井子灣」再到「黃羊灣」,無一例外都是家園被毀所導致的被動的轉移,而經歷了逃離、創建、毀壞與修復等一系列過程之後,三個家園又分別有著不同的寓意,文中彼此有著親戚關係的柳家、黃家、白家四代人之間,每一代人的精神面貌和人生境遇也因此各有異同。
位於陝北黃土高原的柳家灣是主人公柳保華的故鄉,8歲時,父親柳如海獨自離家不知所蹤,不久之後,由於戰爭家園被毀,從被敵軍轟炸後的房子廢墟中扒出父親遺留下的幾件樂器之後,他便和母親跟隨姑姑一家踏上了逃亡之路。也就是自這時候起,柳如海便像個謎一般只在別人口中出現過——「有人說,柳如海有幾個朋友是從延安過來的,他可能投奔了解放軍。有人說,聽說柳如海在寶日陶亥地區和一些蒙古族人鬧革命。有人說,柳如海在1948年夏天回過一趟柳家灣,四處打聽家人的下落,後來垂頭喪氣地走了,以後就沒再見過他的影子。」
關於柳如海的失蹤、出現,以及他的各種事跡,不斷有人提及,似乎有跡可循,卻又無從處可找。這個人物就像記憶中的故鄉「柳家灣」一樣,成為了一種精神上的烙印,成為了一個永遠找不回卻也永遠忘不掉的符號。然而,儘管作為第一代「大河人家」的柳如海一輩承擔著離鄉者的角色,但他們和故鄉始終是融為一體的。
與一般的思鄉小說不同,《大河人家》中作者自始至終都沒有對故鄉的人文、環境,及風貌進行過多地描述。從開篇背井離鄉的逃難,到後來回鄉找尋失散的親人,故鄉從沒以正面的姿態出現,柳家灣仿佛只是作為一個記憶符號而存在,默默承載著告別、回望與找尋。
「柳保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大,想起窯洞前的那顆老柳樹。上次他回老家尋找柳如海,從老柳樹上砍下幾根不粗不細的枝,帶回井子灣就插在了茅屋的東南角——現在新房的院子裡,沒想到還真成活了。」在第二次搬家的時候,柳保華再一次砍下幾根柳樹枝帶到了新的家園「只有看到院子裡那幾棵長出新葉的柳樹,他才覺得自己還存活在世界上,心裡還記著柳家灣。」作者僅以幾根「柳枝」便寄託了人物對家鄉、對故園的所有情感和依戀,全文沒有刻意說鄉愁,但故鄉卻又早已滲透進一輩輩離鄉人的血液當中,比如陝北特有的方言、稱呼、習慣,以及不時穿插的信天遊。
離開故鄉的時候,第二代人柳保華、黃興旺、白雞換尚未成年,故鄉對他們的來說只有兒時模糊的回憶,回鄉尋父,實際上代表了一種傳統的尋根情結。第三代人當中,只有白子明因逃避現實,回鄉做過短暫的停留。而到了第四代,就已經沒有人再回柳家灣了,而是選擇離家鄉越來越遠,比如黃富國的兒子到了北京,柳建國的兒子則被送去了美國。故鄉對於後輩似乎成了一個漸行漸遠的名詞。
離開故鄉柳家灣是源於解放戰爭時期的逃難。以孤兒寡母為主力的一行七人走了大半個月,一路上經歷了土匪、風沙、離散和傷亡,九死一生,終於在內蒙草原與沙漠邊界處的一片「三不管地帶」落腳。當時,除黃天祥外其餘都是婦孺,柳保華、黃興旺、白雞換表兄弟三人均未成年。而黃天祥選中在此地定居,也正是看中了它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豐富自然資源——「這裡可是寶地呀,沙柳林、檸條林裡能藏身,竹汲灘能開墾種莊稼……黃河離這裡最近處有四五十裡……將來安定下來還可以外出做生意。」於是,他們砍樹搭房、燒草開荒、揮鍬挖井……用了幾年的時間將荒無人煙的沙柳林打造成了一個全新的家園。同時,隨著解放和土改,附近居住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從而形成了村落。
柳、黃、白三家七口人是這裡的第一批居民,甚至「井子灣」的名稱都還是得名於柳保華兄弟三人挖的那第一口井,而在此後的幾十年間,三人也一直擔任著井子灣的主要職務。可以說,井子灣是由他們親手開拓、創建起來,他們見證並參與了井子灣的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盛到衰。與上一輩人不同的是,他們將對故鄉的情感充分移植了到這片新的土地上,他們在這裡成長、奮鬥、戀愛結婚,落地生根、代代綿延。井子灣同樣也見證了他們半生的悲歡與命運的起伏。因此,在柳保華這一代人的心中,井子灣實際承載了更多的情感與寄託。
建國伊始,百廢待興,經歷了家園的被毀,被迫的逃離,作者專門設置了「井子灣」這樣一個從無到有的新的家園,似乎有著更深的含義。
如果說故鄉柳家灣象徵的是生命之根,那麼,井子灣則象徵著生存之路與心靈之所。在作者的筆下,草原即意味著世外桃源,它美麗、富足,遠離戰爭和傷害,充滿著開放性與包容性,這裡的人們淳樸、善良、好客,然而,就是這一片戰爭都不忍波及到的人間綠洲,短短幾年之間卻幾乎毀在了人們日益膨脹的貪慾和對大自然無止境的索取當中。
「漸漸地,人們不再滿足於只在冬季打鹼。夏天,湖水中的鹼不能凝結,著急發財的人們開始想辦法,動用幾十臺大功率抽水機,把湖水抽到事先挖好的池子裡,像曬鹽一樣曬鹼……再後來,化工廠乾脆直接把管道架進鹼湖裡,把鹼水直接抽進熬鹼的大鐵鍋裡。」
貪得無厭的人們對於這種殺雞取卵的行為樂此不疲,讓原本就因過度開墾和砍伐而日益沙化的井子灣變得更加脆弱——「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井子灣已然失去了原有的綠色靚裝,像一件飽經水洗日曬而褪了顏色的舊褂子,白刷刷地搖曳在漫天風沙之中。」人類開始受到大自然的懲罰,沙化導致水源消失,土地乾旱,草原和耕地面積不斷縮小,糧食減產,人和牲畜都即將面臨著吃不上飯的危險,而資源的緊缺又必然導致一系列社會矛盾的產生——「鄰裡之間經常因為草場、地界、牲畜、飲水等問題對吵對罵,甚至大打出手。原本夜不閉戶的淳樸村莊,偷盜糧食、殘害牲畜的案件也多了起來。」而對於柳保華來說,土地沙化對他們一家甚至造成了家破人亡的悲劇。「隨著人口激增、土地退化,背負生存壓力的人們開始爭奪資源,擴張地盤,圍繞草場、土地發生的糾紛越來越多。」柳保華的妻子格日樂就是在井子灣大隊與鄰村生產隊的打草糾紛中意外身亡。
於是,在井子灣全面沙化之前,村莊實行集體搬遷。
面對再一次搬家,保華媽與第一次逃難時一樣表現出了些許猶豫,她心裡掛念的始終是她幾十年未曾謀面的丈夫柳如海,擔心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他。而反應最強烈的則是一家人都生活在井子灣、丈夫也葬在井子灣的柳如霞——「我不搬了,生是井子灣的人,死是井子灣的鬼,我死也不走,死也不走……誰逼我搬,我一頭撞死在誰身上……」相比於對家園的依戀,保華媽和柳如霞的內心深懷著的更多是對親人的牽掛,因為對於身為妻子和母親的她們來說,家人在哪兒家園便在哪兒,這是屬於她們的精神信仰。所以和當年黃天祥勸說保華媽離開故鄉一樣,柳保華同樣用了動之以情的理由才說服她們同意再一次搬離。
失去家園,第一次源於戰爭的破壞,第二次源於生態的被破壞,但二者實質上沒有太大區別,都是源自於人類內心的貪婪,也都有著致命的破壞力。然而,多數人只看到戰爭的可怕,卻輕視了自然生態的惡化對人類生存可能產生的嚴重後果。《大河人家》是一部現實主義題材的小說,但它的價值之處並不僅僅在於揭示了這一點,它所奏響的也並非是一曲家園失守的悲壯輓歌,而是在一代代生命的延續中,勞動人民頑強的生存意識和不斷抗爭、開拓、拼搏、進取的精神,更反映了時代變遷之下,人們對於自我身份和價值的不斷重塑與認定,和對於家園、對於社會強烈的使命感與責任心。
「我是一個老黨員啦,當過大隊長、支書,井子灣的毀掉,我是有責任的,硬生生把人進去瞭不見後腦勺的竹汲灘變成了明沙梁,大家造的孽有我一份,睡不安穩呀。」因此,儘管搬到了新的家園,遠離了荒漠與風沙,但對於早已視之為故鄉的井子灣,柳保華心中一直未能釋懷「離開井子灣的這些年,保華始終夢想著能有一天用什麼方法把沙魔給徵服了,把藍天綠地還給子孫,讓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鄉愁是眷戀,是牽掛,更是責任。」柳保華把內心的希望寄托在了事業有成的兒子柳建國的身上,而生於大草原,長於井子灣,身上流淌著蒙古族血液的柳建國與父親的想法不謀而合,達成共識之後,父子二人連同黃興旺的小兒子黃富國一起,頂住了各種壓力,投入到困難重重的治沙造林項目中。自此,祖孫三代人完成了一種對於家園的「逃離—創建—破壞—再次逃離—修復—重建」的過程。而三代人之間,又隱約存在著一種過渡的關係。柳如海一代雖然主動逃離故鄉,但本質上仍舊與故鄉融為一體,對於異鄉(井子灣或其他),只能算是一種客居的關係。到了柳保華一代,井子灣雖不是出生地,但人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裡度過,娶了蒙古族的妻子,交了蒙古族的朋友,融入了大草原的民風民俗和生活習慣。到了第三代柳建國,身體裡則完全流淌著蒙古族的血液,與此同時又是在漢民的家庭中成長起來,感情深厚。因此,由這樣一家祖孫三代人完成對同一個家園的守護,既打破了傳統的血脈相承的觀念,又突破了狹隘的地域局限,將民族間的親密與融合用如此巧妙的方式表現出來,從而達到一種和諧、共生、多元的主題意義,不能不說是作者的獨具匠心。儘管到了第四代,雖然離故鄉更加遙遠了,但誰能說這不是另外一種更大格局的和諧與共生?
正如柳建國感慨的那般「我們的前輩從血腥中走來,他們穿過黃色的沙漠、灰色的植物帶,奔向的目標是綠色的大草原,人類文明就是沿著這樣的線路在遞進、演變啊。」這理想中的綠色大草原,便是整個人類共同生活的理想家園,文明、和諧、健康、發展。
作者:陳萱(臨沂大學中國文藝評論基地特聘評論員)
《大河人家》簡介
作品時間跨度七十餘年,通過父輩逃荒、新建家園、呵護家園的情感與人生經歷,縱情謳歌了新中國;通過下一輩求學、成長、治理沙漠的經歷,反省沙化與人禍之間的內在聯繫,進而揭示自然界的沙漠治理固然急迫,人心的沙漠治理更加刻不容緩。文本中閃耀著樸實、善良、真誠和豁達的人性底色,是一部深具家國情懷的長篇小說。
赤耳,本名郝澤軍,男,內蒙古鄂爾多斯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公安政法工作,同時辛勤筆耕,自2008年以來先後在國家級、省市級報刊上發表詩歌380餘首、散文11篇、中短篇小說8部、長篇小說1部,出版文學作品《月亮的訴說》《太陽吟》2部。曾獲第十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特別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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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網編輯:申 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