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介跟胡瑗與孫復,並稱為「宋初三先生」。就社會影響力而言,三先生中以胡瑗名氣最大,其次是石介,但因為石介是孫復的弟子,故在敘述三先生的文章中,都把石介排在第三位。
「宋初三先生」被視之為理學先驅,《宋元學案》中,黃百家引用了黃震《黃氏日鈔》上的說法如下:
先文潔公曰:宋興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孫先生、徂徠石先生始以師道明正學,繼而濂、洛興矣。故本朝理學雖至伊洛而精,實自三先生而始,故晦庵有『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之語。震既鈔讀伊洛書,而終之以徂徠、安定篤實之學,以推其發源之自,以示歸根復命之意,使為吾子孫者毋蹈或者末流談虛之失,而反之篤行之實。
黃震說周敦頤、二程的興起,實是受了三先生的影響,儘管理學觀念到了二程變得精密,卻不能磨滅三先生的啟迪之功。而黃震在這裡還引用了朱熹的話,以證其所言不虛,並且黃還稱讚石介和胡瑗的學問為「篤實之學」。
朱熹的《朱子語類》中,有多處談及「宋初三先生」,比如卷四十七中有朱子回答學生「本朝道學之盛,豈是羇纏」的問題時說到:「亦有其漸。自範文正以來已有好議論,如山東有孫明復,徂徠有石守道,湖州有胡安定,到後來遂有周子、程子、張子出。故程子平生不敢忘此數公,依舊尊他。」朱子認為,宋朝理學大興也並非突然發生的事,這要追溯到範仲淹,而後就是三先生,到後來才有了周敦頤、二程和張載。而二程也承認這一點,他們對三先生特別誇讚。
石介撰《石徂徠集》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誼書局刻本,書牌
對於三先生的學問,朱子接著說到:「若如楊、劉之徒作四六駢儷之文,又非此比。然數人者皆天資高,知尊王黜霸,明義去利。但只是如此便了,於理未見,故不得中。」朱子認為三先生對理學雖有初創之功,卻沒有理學觀念。可能後來朱子覺得自己的這句話說得有些絕對,故而《朱子語類》卷三中又錄有他說的另一番話:「如二程未出時,便有胡安定、孫泰山、石徂徠,他們說經雖是甚有疏略處,觀其推明治道,真是凜凜然可畏。」朱子說三先生的經學思想雖然不精密,但在初始階段能有這樣的理念,就足以讓後世敬畏。
看來,「宋初三先生」在他們的理念中已經有了感性的認識,但還沒有提煉出純粹的理學思想體系,賈順先先生在其所著的《宋明理學新探》中稱:「由於『宋初三先生』在理學的形成過程中,還沒有建立起一套系統的理論,只是在這方面或那方面提出和解決了一些問題,所以《宋史》只將他們三人列入『儒林傳』而未列入『道學傳』。」賈順先認為,由於三先生沒有建立系統的理論體系,只是解決了一些實際問題。基於這一點,《宋史》中將他們三人列在了《儒林傳》中,而沒有放入《道學傳》。
石介的性格有如他的名字,年輕時特別的耿介。南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十二中引用了北宋張師正《倦遊雜錄》的一段話:「其固窮苦學,世無比者。王侍郎瀆聞其勤約,因會客,以盤餐遺之,石謝曰:『甘脆者,亦某之願也。但日享之則可,若止修一餐,則明日何以繼乎?朝享膏粱,暮厭粗糲,人之常情也。某所以不敢當賜。』便以食還,王諮重之。」對於這段話,陳植鍔在其所著的《石介事跡著作編年》一書中,將其系在石介23歲那一年。
這一年,石介在南京應天府讀書,因為家裡太窮,常常吃不上飯,王瀆聽到後就要請石介吃頓好的,石介卻一口回絕,說道:好飯人人想吃,但是吃完後,明天就沒這個待遇了。以人的性格,享受容易,吃苦難,由享受轉入吃苦更難。所以他覺得自己吃了這頓好飯後,恐怕就再難咽下粗食,於是他堅定地回絕了。
石介撰《石徂徠集》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誼書局刻本,牌記
石介的這個故事,如果僅讀這一段,倒頗為勵志,然而他的一生始終以這種姿態面世,正是因為這種性格,不但給自己,也給很多朋友招來了極大的麻煩,說得嚴重一點,宋朝著名的「慶曆新政」,基本上就是毀在了他的一篇文章上。
石介的這篇文章叫《慶曆聖德頌》,對於此《頌》的創作動機和經過,歐陽修將其記錄在了《徂徠石先生墓志銘》中:「是時,兵討元昊久無功,海內重困,天子奮然思欲振起威德,而進退二三大臣,增置諫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銳。先生躍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頌吾職,其可已乎!』乃作《慶曆聖德詩》,以褒貶大臣、分別邪正,累數百言。詩出,泰山孫明復曰:『子禍始於此矣!』明復,先生之師友也。其後,所謂奸人作奇禍者,乃詩之所斥也。」
當時李元昊締造了西夏國,最初跟北宋的關係還算不錯,而後交惡,宋朝派兵徵討,但卻沒能戰勝西夏。這件事情對皇帝觸動很大,他決定要整頓朝綱,以此來重振國威,這就是有名的「慶曆新政」。面對此況,石介很是高興,覺得應該寫一篇《慶曆聖德頌》來歌頌盛世,同時他也想以此《頌》歌頌對「慶曆新政」有貢獻的大臣,以貶斥那些阻礙「慶曆新政」的佞臣。但石介的這篇《頌》寫出來之後,他的老師孫復卻跟他說:你快大禍臨頭了。果不其然,馬上有人就用此《頌》來攻擊石介。
對於這件事,相應的歷史記錄還不少,比如當時的田況,在其所著的《儒林公議》中有如下記載:「範仲淹、富弼初被進用,銳於建謀作事,不顧時之可否。時山東人石介方為國子監直講,撰《慶曆聖德頌》以美得人。中有『惟仲淹、弼,一夔一契』之句,氣類不同者惡之若讎。未幾,謗訾群興,範、富皆罷為郡,介詩頗為累焉。」
當時頗受皇帝倚重的範仲淹和富弼,正在努力地開拓新局面,他們的做法當然遭到了保守勢力的反擊,而石介在其所寫的《慶曆聖德頌》中,卻指名道姓地誇讚範仲淹和富弼。等到《慶曆聖德頌》傳誦開來,有人就以石介所寫此《頌》為藉口打擊這二人,最終,範與富被趕到了偏遠的地方。
石介的《慶曆聖德頌》在當時流傳頗廣,蘇軾在《范文正公文集序》中說過這樣一段話:「慶曆三年,軾始總角入鄉校,士有自京師來者,以魯人石守道所作《慶曆聖德頌》示鄉先生,軾從旁竊觀,則能誦習其辭,問先生以所頌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軾曰:『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先生奇軾言,盡以告之。且曰:『韓、範、富、歐陽,此四人者,人傑也。』」
石介撰《石徂徠集》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誼書局刻本,卷首
蘇東坡還在上小學時,有人把《慶曆聖德頌》拿給老師看,東坡站在旁邊偷看,而後他問老師此《頌》中提到的這些人名都是什麼人物,老師跟他說:小孩子知道這些有什麼用!東坡說:他們又不是神,有什麼不可以知道的。老師覺得這個小孩子如此的有眼光,於是向他一一講解,從此東坡就知道了韓愈、範仲淹、富弼、歐陽修這樣的人傑。
對此,陳植鍔在《石介事跡著作編年》一書中評價到:「在蜀眉州眉山這樣僻遠的地方,連普通鄉村學校一個七歲的童子都能誦習《慶曆聖德頌》,足見其當時流傳之廣。」
那麼,為什麼這篇《頌》招來了這麼大麻煩呢?我們先來看看石介為此《頌》寫的一篇序言,該序中有這樣一個段落:「皇帝退奸進賢,發於至聰,動於至誠,奮於睿斷,見於剛克,陟黜之明,賞罰之公也。上視漢、魏、隋、唐、五代,凡千五百年,其間非無聖神之主、盛明之時,未有如此選人之精,得人之多,進人之速,用人之盡,實為希闊殊尤,曠絕盛事。」
石介在此段之前,先回顧了近一段時間內朝中重要人物的更迭,他覺得這是皇帝的高瞻遠矚,誇讚這個舉措是進入宋代以來最英明的決定,而後他在該《序言》中又直接點出了範仲淹和富弼的大名:「時君功德,以為無前之休,丕天之績。如仲淹、弼,實為不世出之賢。求之於古,堯則夔、龍,舜則稷、契,周則閎、散,漢則蕭、曹,唐則房、魏。陛下有之。諸臣亦皆今天下之人望,為宰相諫官者,陛下盡用之。此比雲氣、草木、蹄角、羽毛之異,萬萬不侔,豈可翻無歌、詩、雅、頌,以播吾君之休聲烈光、神功聖德,刻於琬琰,流於金石,告於天地,奏於宗廟,存於億萬千年而無窮盡哉!臣實羞之。」
石介把範與富比喻成遠古至隋唐以來最有名氣的大臣,比如蕭何、曹參、房玄齡、魏徵等,誇讚皇帝重用這樣的賢良之臣,這樣的英名決定,必能垂於萬古。如果石介只是在這篇《頌》中誇讚一些人則罷了,但要命的是,他還在《頌》的正文中貶斥了一些人,王銍《默記》載有如下一段話:「石介作《慶曆聖德詩》,以斥夏英公、高文莊公,曰:『惟竦若訥,一妖一孽。』後聞夏英公作相,夜走臺諫官之家,一夕,乘馬為斃,所以彈章交上,英公竟貼麻,改除樞密使,緣此與介為深仇。⋯⋯後卒有投蕃將發棺之事。」這裡所說的「夏英公」就是夏竦。
石介在《頌》中指名道姓地罵夏竦、高若訥二人是妖孽,這二人對石介簡直是恨之入骨。後來夏竦上了臺,當然要報復石介以及石誇讚過的人。其實不僅如此,高晦叟在《珍席放談》中又稱:「時石守道進《聖德頌》,公(竦)怏怏銜之深。歲設水陸齋醮,設一位立牌,書曰『夙世冤家石介』。」夏竦在做法會時,專立一牌來詛咒石介,足見其痛恨石介到了怎樣的程度。
於是,夏竦開始想盡辦法進行報復,袁褧在《楓窗小牘》中稱:「時韓魏公與范文正公適自陝來朝,竦之密姻有令於閺者,手錄此《頌》進於二公。且口道竦非,為諸君子慶。二公去閺,範拊股謂韓曰:『為此怪鬼輩壞之也。』韓曰:『天下事不可如此,必壞。』」當時韓琦、範仲淹從陝西返回開封,他們很快看到了這篇《慶曆聖德頌》,二人都認為石介的這篇《頌》寫得有問題,恐怕要惹大麻煩。
石介撰《泰山書院記》清光緒十五年問經精舍刻《孫明復小集》本,內頁一
對於此《頌》,南宋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卷四十九中做了如下評價:「《慶曆聖德頌》,後世莫能定其是非。按《烝民》《韓奕》《崧高》《江漢》,皆指一人為一詩,其詞優遊,無克厲迫切之意,故曰:『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惟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御。』抑揚予奪,至此極矣。仲淹方有盛名,舉世和附,一旦驟用,出人主意,比仲山甫宜若無愧,頌之可也。而介所講未詳,乃以二十年間否泰消長之形,與當時用舍進退之跡,盡於一頌,明發機鍵以示小人,而導之報復,《易》所謂『翩翩不富』,『城復於隍』,若合契符,宜其不足以助治,而徒以自禍也。」葉適認為石介太過誇讚範仲淹,這正是後來招來禍患的原因。
到了清乾隆年間,四庫館臣在評價石介的這篇《頌》時稱:「唐憲宗削平淮蔡,功在社稷,愈仿《雅》《頌》以紀功,是其職也。至於賢奸黜陟,權在朝廷,非儒官所應議。且其人見在,非蓋棺論定之時,跡涉嫌疑,尤不當播諸簡牘,以分恩怨。厥後歐陽修、司馬光朋黨之禍屢興,蘇軾、黃庭堅文字之獄迭起,實介有以先導其波。」
四庫館臣認為,石介稱頌國家的功績當然沒錯,但是卻在《頌》中貶斥朝臣,這不是他應當做的事,而更為重要者,石介所貶斥之人,當時還在世,所以,石的這個做法違反了蓋棺定論這個基本概念。後來司馬光、蘇軾等人引起的筆禍,都是因石介的這篇《頌》而發端者,由此可見,四庫館臣對於石介的這篇《頌》頗為反感。而對於四庫館臣的評價,陳植鍔則認為:「這是以清代的文化政策去理解宋朝人,誠非確論。」
也正因如此,石介的所為讓範仲淹等人認為是他壞了朝中大事,因此,後來餘靖、歐陽修等人在向皇帝推薦石介時,範仲淹極力阻止。宋魏泰所撰的《東軒筆錄》中載有此事:「慶曆中,餘靖、歐陽修、蔡襄、王素為諫官,時謂『四諫』。四人者力引石介,而執政亦欲從之。時範仲淹為參知政事,獨謂同列曰:『石介剛正,天下所聞,然性亦好為奇異,若使為諫官,必以難行之事責人君以必行。少拂其意,則引裾折檻,叩頭流血,無所不為矣。主上雖富有春秋,然無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舉,安用如此諫官也。』諸公服其言而罷。」
但對於這件事,歷史上也有不同的記載,比如《儒林公議》卷下則稱:「石介為太子中允、國子監直講,專以徑直狂激為務,人多畏其口。或有薦於上,謂介可為諫官者,上曰:『此人若為諫官,恐其碎首玉階。』蓋疑其效劉棲楚也。」看來,不想讓石介做諫官的人是皇帝。皇帝了解石介的偏激性格,說如果讓石介當了諫官,一旦遇到令石不合心意的事,說不準他會一頭撞死在臺階上。究竟是誰阻止了石介任諫官,這件事變得很難判斷,但有一點卻是真實的,那就是夏竦想盡各種辦法陷害石介。直到石介41歲去世時,夏竦仍不罷休,還想藉此來打擊富弼。
夏竦的做法,首先是命家中的女奴模仿石介筆體,而後篡改石介寫給富弼的信,再後來,夏竦借徐州狂人孔直溫謀反之事,稱在孔家搜出了石介的信。因此,夏竦說其實石介沒死,而是被富弼秘密地派往了契丹,富弼則留在朝中做內應,以此來奪取天下。皇帝竟然聽信了夏竦的言辭,將石介的妻兒關進監獄,而後皇帝又下詔,準備打開石介的棺木,驗證一下他到底死了沒有。死後不得安寧,這在古代是十分嚴重的事。在其他大臣的保奏下,石介的墓總算沒有被挖開,但由此可見,石介的這篇《頌》帶來了何等嚴重的後果。
石介撰《泰山書院記》清光緒十五年問經精舍刻《孫明復小集》本,內頁二
慶曆七年,石介的妻兒被放出了監獄,此時已經家徒四壁,靠韓琦和富弼等人的資助,石的妻兒才得以生活。而直到石介死後的第21年,石介才得以葬回家鄉,在其兒子的請求下,歐陽修給石寫了篇墓志銘。
從石介的個人經歷來看,他性格之特別,不僅表現在那篇惹了大禍的《頌》上,他還最推崇本朝人物柳開。王士禛在《池北偶談》卷一中說:「其文多拗拙,石守道極推尊之,其《過魏東郊》詩,上擬之皋夔、伊呂,下擬之遷、固、王通、韓愈,殊為不倫。」王在這裡評價的是柳開的《河東集》,漁洋認為柳開的文佶屈聱牙,但石介卻大力誇讚,石把柳比喻成司馬遷、班固一流的人物,漁洋認為這種比喻不倫不類。
這位柳開雖然在歷史上有一定的文名,卻同時也是個酷吏,因為他喜歡生吃人肝。《四庫全書總目》在《河東集》提要中說:「開字仲塗,大名人⋯⋯蔡絛《鐵圍山叢談》記其在陝右為刺史,喜生膾人肝,為鄭文寶所按,賴徐鉉救之得免。則其人實酷暴之流。《石介集》有《過魏東郊》詩,為開而作,乃推重不遺餘力。絛說固多虛飾,介亦名心過重,好為詭激,不合中庸。其說未知孰確。」這樣的一位殘暴者,石介卻大力誇讚,讓人頗為不解。石介還寫過《過魏東郊》,詩中誇讚柳喜食人肝事:「兩手拿人肝,大床橫鬥肚。一飲酒一石,賊來不怕懼。」由此可見,石介不但知道柳開喜歡吃人肝,他還在詩中極力地誇讚,可見其與常人的觀念相比,確實很另類。
對於石介的業績,南宋魏了翁在《徂徠石先生祠堂記》中說:「先是天聖以前,師道久廢,自先生從孫明復氏,執禮甚恭,東諸生始知有師弟子;自先生覃思六經,排抵二氏,東諸生始知有正學。」按照鶴山先生的這段說法,石介對學術界有兩大貢獻,一是他恢復了師道尊嚴,二是他排斥佛、道兩家,推崇儒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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