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年愛懷舊,這幾天忽然想起了老宅上曾經的茅簷老屋,還有老屋裡幾隻大小不等、長短不一的舊板凳,說它又老又舊是有理由的: 先說那隻稍寬而一頭厚一頭薄的板凳,看上去好像一頭高一頭低似的,這還是屋裡一隻像樣的板凳,光滑的板面上沒有油漆,長期的磨擦變成了木頭本色的明亮,可能爺爺奶奶乃至曾爺爺奶奶們都坐過吧;另一隻厚而卻窄的板凳,四條腿肥瘦不一,給人一種頭重腳輕、看似不穩卻也能坐的感覺;再一隻便是小巧玲瓏、板面上溝壑縱橫的最小板凳,黢黑髮亮,滿面皺紋,像是在悄無聲息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好像還有一條能坐2人的高腿長凳,名曰」大板凳」,只有人多時才搬出來應急一下;唯一能透露點現代信息的是二嫂陪嫁的」坐床子」,四四方方有些檔次。老屋裡的這幾隻舊板凳,不僅滿足了一家人半個多世紀的居家所用,同時也接待了上下幾代人親 朋賓客的訪坐。因此我對這幾隻名不見經傳的舊板凳情有獨鍾、甚至還對它們有些敬畏心情,為什麼呢?正如一首《板凳》小詩描述的那樣:
四腿叉地腰板強,平穩屹立任你扛。
造福世人默弓背,不予沙發論短長。
詩寫的很形像,既歌頌了小板凳的忍辱負重和勇於擔當,居功甚偉;也比喻了勞動人民與世無爭、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堅強。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社會若都有了這種精神,何愁人不棟梁!家不小康!國不富強!!
回憶的思潮在胸中澎湃激蕩,昔日的風雲在腦海自由翱翔……
一大早,母親打開堂屋門,挪著裹足的小腳,蹣跚著走向西屋牆下的雞圈,拿開擋圈門的半塊磚石,雞鴨們急急忙忙魚貫而出,」咯咯咯」的一邊叫著一邊搧著翅膀,亂鬨鬨地尋食覓水,母親適時的撒出一把玉米類的雜糧,引來雞鴨們忙亂搶食,母親再低頭瞅瞅雞圈裡是否還有夜裡下的雞蛋鴨蛋;父親這時從西屋北間的牛屋裡牽出性口拴到院外的石槽上,然後往槽裡倒上青草或麥草,拌上豆沫料,牛驢們便低頭槽中安祥地大嚼起來;睡在大門外柴垛旁的小黃狗,鑽出草窩伸了伸懶腰,悻悻地圍著雞鴨瞧了瞧,回頭無聊的出外打野去了。
我是家裡起床最晚的一個,下得床來,看到母親已坐在堂屋門邊的板凳上做雜活,或紡線、或縫縫補補,嫂子們在東廂鍋屋裡忙著做飯,院子西北腳支一盤石磨,那是農家推煎餅、磨麵不可或缺的物件。
吃飯的時候,全家人從沒在一張桌上吃過飯,桌子小、板凳也不夠呀,嫂子們便在鍋屋圍著鍋臺吃,或端在磨盤上吃,好在沒有什麼菜,鹹菜鹽豆而已,不佔地方。我則在堂屋裡吃飯,而且喜歡坐那隻最小的板凳,小巧玲瓏,像是量身定做似的。吃飯時,我總是把那隻小板凳橫放在衝門的下位,不管是家人還是有客人,那裡都是我不變的位置。因為這有家訓,父母親時常交待: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辨東西南北,坐分上下左右,就是要按老少長幼輩分序座,千萬不能愈越。否則就是不懂道理,不知規矩,會讓人家恥笑的。因此我總是坐在最下位。如自家人吃飯,我的任務是邊吃邊負責給父親盛飯,不時奔跛於堂屋和鍋屋之間;如有客人在,我的任務更重,一頓飯來來回回要跑多趟,久而久之也習慣了,還覺得是義不容辭呢。不過在陪客時也學到了不少」學問」。客人們圍桌坐定後,見父親總是先客氣地說:「今天沒有什麼菜,」雞毛蒜皮」的,嘗嘗鹽味、過個飯時罷了。」一番客套話,說的客人好感動:」這就很好呀,看多豐盛,真是麻煩啦」。其實哪有什麼菜,大多是四個盤子,鹹菜、鹽豆、豆腐、豆芽;好一點的加個雞蛋,如果有肉魚,那就是很講究的貴客了。母親平時給我講的更具體:「在桌上吃飯、吃菜時要注意吃相,不能只顧自已搶著吃,要先讓客人,自已再動筷,而且筷子只能夾自已面前的菜,萬不可滿盤亂夾,否則人會說你吃的慫,沒教養。」這都是致理名言,到現在也未改變。
有一年春天,母親帶我去東莊瞧(看望)比我大些的洪敏四叔,他在學校不知怎麼頭被弄破了,四叔平時活潑好動。回來後母親便坐在門旁的板凳上,叫我坐在旁邊的那隻小凳子上,藉機對我數落開了: 」看你四權多」響快」呵、會說話,會辦事,你以後見人不要像啞巴似的,要主動打招呼:吃飯了嗎?或什麼的,若是夏天就嚷人家來喝口水、涼快涼快,若是寒天就嚷人家來烤烤火、暖和暖和,這才顯得有禮貌、懂事」。我做在哪裡一聲不吭,更不能走,只聽母親越說越激動,有一種狠鐵不成鋼的味道,最後一句是詰問、也是交待似的大聲命令道:」聽見了沒有」?我敢忙答應」聽到了」,聲音卻細得像蚊子叫。看母親不再言語,又做自己的活去了。我覺得應是結束了,便怏怏起身,怯怯離開堂屋,小心穿過院子,出了大門便一溜煙跑了。不知怎麼回事,當時母親的那一番話,還真管用。那個聽得似乎無奈、記得卻很清楚的場景,一直縈繞在惱海裡揮之不去。在以後的歲月裡,也潛意識的有意無意地實踐了母親的教悔。
說起來我家的幾隻舊板凳雖然其貌不揚、默無聲息,但它確是恪盡職守、忠於主人的典範,也應是有功勞的。
我第一次去上學,就是手提那隻最小的板凳,跟在扛著桌子的母親身後,怯生生地來到學校,小心翼翼地擺好桌凳,此後便天天坐在桌前的小板凳上,聆聽先生的教悔,打開閉鎖的心靈,仰望窗外的陽光……,哪怕今天坐在柔軟的紗發裡,也沒忘記當年的情景,心裡仍思念和敬畏那只可親可愛的小板凳。
在老屋的門邊,母親常坐的是那隻板面厚薄不均但比較寬的板凳,面前擺一架紡線車,右手搖轉圓型條復狀車頭,帶動紡車另一頭的鐵錐似的錠子,錠子上套著從秫楷梃上弄下來的秫庫筒,線頭纏在秫庫筒上,線的另一頭連在母親左手攥著的棉箍裡(彈好的棉花分成的一個個稍微加工後的小棉卷),隨著紡車的轉動,一條橫8字型傳動線便帶著錠子和秫庫筒同時轉動起來,於是棉線就從棉箍裡糾纏著牽拉出新線,待新紡出的線延長到胳膊長度時,右手即停車再倒一下,左手的新線條就順勢脫開錠子頭,隨著左手上揚就纏到了秫庫筒中央;隨即右手再啟動紡車,左手就趁勢將紡出的新線纏繞到錠子的秫庫筒上,這樣周爾復始,秫庫筒上的棉線越積越厚,最後纏裹成一個餒圓型的線穗子,把紡成的線穗子取下來放好,接著從頭開始,慢慢又紡出一個線穗子……,在」嗡嗡」響的紡車聲裡,母親一直坐在紡車前的板凳上,不停的搖車紡線,一坐就是一個上午,如若急用的話,晚上還要帶燈忙活一陣,一天下來能紡一個、兩個或幾個線穗子呢。這是家裡的一項重要副業生產,農閒時紡線織布,除自已家用,還能賣出去賺些錢貼補家用呢,當時許多家庭都有這種紡線車,許多婦女都會紡線,甚至男的也有會紡的,我就見我家二哥紡過線,坐在板凳上,搖著紡車一絲不苟,技術還是上乘的,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還在紡呢。
一九五三年的一天, 我剛上小學四年級,家裡來了一位不常來的客人,這位客人家中富足,衣食無憂,是位略通文墨的學究。我雖然已是四年級了,也不懂之乎者也的含意,只是小心地坐在桌子旁的小板凳上,小心地陪著坐在首席的不常見的客人吃飯,席間先生的煌煌宏論,我自然不解,沒有文化的父親也只能洗耳恭聽。不過父親求知慾是有的,見學究客人知識豐富,於是順便尋問下」泰山石敢當」的含意。我家西屋西南牆拐角豎有一塊斑剝陸離的長方型塊石,風吹雨蝕,字跡模糊,隱約顯現」泰山石敢當」幾個字,這塊石碑靠在牲口槽後邊「洋口」北旁的西屋西南拐角下,誰也不曾注意,我們小孩子更是司空見慣地熟視無睹。細心的父親看到面前這個有學問的客人,自然不肯錯過機會,便提了出來,學究先生聽後臉上起了凝重,並尋問碑在哪裡?父親便領著出了大門,往西一拐幾步就看到了那塊不起眼的石碑。學究先生幾步走到碑前,細細看了一會,摸著沒有鬍鬚的下巴,蹲在地上陳思半天,哼嘰幾聲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也許他說的文文乎乎我們聽不懂,仍不死心的父親再次尋問這碑是什麼意思時,只見他莞而一笑,神秘的看著遠處說:」沒有深交是不宜多言的。」接下來便默聲無語了。也許父親的理解這學問太大,咱是聽不懂的。我覺得氣氛尬尷,便想許是我們農戶人家是不須知道這麼多的,說白了就是你不須要懂。我後來慢慢意識到,這位學究可能跟本也沒弄懂,但又不好認輸,只好故弄弦虛、故作神秘地唐塞一番,既掩飾了自己的沒學問,也算交待了事,護住了面子。不過他所坐的那隻板凳卻記住了這樁尬尷的往事。今天寫板凳,就要寫出而且記住這樁因無文化而受屈辱的往事。今天看來「泰山石敢當」不就是驅邪擋煞的那點事嗎?可是沒文化你就不懂啊!
當然浩如煙海的往事不能寫的面面具到,幾件突出的大事是不會忘懷的。如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天真地想弄明白我大哥犧牲的時候,他的戰友門來家慰問時,哪有那麼多的板凳坐呢?也許他們就靠在門邊旁,悼念死去的戰友;或許就蹲在門坎上,安慰烈士的親人;甚或他們乾脆就站在院子裡,對天發誓:「要為犧牲的戰友報仇」!那幾隻板凳根本就無人去坐,立在哪裡見證了這哀痛悲壯的鐵血歷史,見證了戰友們無私難忘的深厚情誼。
是的,這種難忘的戰友深情,這種深厚的家國情懷,永遠埋在革命戰士的心裡,忘不掉、抹不去。1971年吧,一次我周末回家,剛到父親屋裡坐下,父親一臉喜悅、高興的對我說:」你劍一叔前天到咱家看我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個板凳上,和我啦了頓把飯功夫呢……」我一驚:」真的嗎」?我激動得不由自主地從板凳上站了起來,這大出我的意外。我至今從未見過這位德高望重、功勳卓著的共和國功臣,重任在肩的二叔,解放前在隱蔽戰線工作,功勳卓著,解放後一直在公安部裡任要職,日理萬機,怎麼能有空回來,而且又不忘來看望犧牲戰友的家庭呢?原來劍一二叔是出差東南沿海、視察福建前線路過徐州,順道來家省親的,在邳縣還會見了他的戰友、邳州重要的民主人士、運師副校長李覺民先生呢……。
老家的老屋沒有了,老屋裡的那幾隻舊板凳也早不見了蹤影。今天雖時時面對形狀各異的紗發,但卻熟視無睹,總忘不了老屋裡那幾隻」四腿叉地腰板強,不與沙發論短長」的舊板凳。
「 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今天不是奈不住寂寞的無病呻吟,而確有許多感觸和史實要記,看上去雖然都是些不起眼的甚至不屑的小事,但「不因事小而不為」,更何敢有隻言片語的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