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
如 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
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
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
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
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
——《傳習錄.上.徐愛錄》
中國人信仰什麼?
小編曾經讀過一些中國留學生和駐外人員的自述,不管他們是在澳洲、美洲、歐洲還是中東,總有許多當地人問他們: 「你信仰什麼宗教?」
我們中國人總是會自豪地宣稱: 「我什麼教都不信。」每當這種時候,當地人就會用一種在動物園裡看猴子的表情看他們。
有一個阿拉伯人聽到這個回答後, 竟然失聲叫道:「天哪! 沒有信仰你是怎麼活的?」
其實,從嚴格意義上講,我們中國人也是有信仰的。
因為廣義而言,只要對這個世界做出一套完整而自治的解釋,並讓一個群體相信和奉行,它就是信仰。
所以,問題也許不在於信仰的有無,而是在於我們所相信的這個東西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它是在教導我們追求精神上的成長,還是在慫恿我們追求物質上的成功?它是告訴我們人生短暫一死永滅,所以人活著就是要及時行樂,還是告訴我們在變幻無常的世俗生活背後還隱藏著某些神聖和永恆的事物,所以人生的意義就在於尋找宇宙和生命的真相?它是教會我們敬畏天地、敬畏生命、關愛他人、心存良知,還是教會我們敬畏權力、膜拜金錢、冷漠自私、利益至上?它是讓我們活得一天比一天充實、自在、喜悅、安寧,還是讓我們始終活在一個空虛、焦慮、痛苦、不安的狀態之中?
當然,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哪一種信仰足以成為「包治百病」的心靈解藥,但至少某些信仰更具備解毒功能,而某些信仰更容易釋放心靈毒素,這一點只要稍加思考,還是不難發現的。
在此,我無意為世界上的各大主義和 宗教製作一個好壞優劣的排行榜,我只想強調一點:不管你信什麼主義或什麼教,都必須是你經過思考、判斷後做出的理性選擇。
倘若你信仰的東西未經檢驗、比較和考察,只有一套狹隘的觀念, 那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你——你並沒有在精神上真正成人。
一個人在精神上成人的最重要標誌,就是要意識到,他人或社會賦予我的思想和觀念,只是諸多可選擇的觀念體系中的一種,它是可以受到質疑和檢驗的。人類對物質的認識歷程德國哲學家施泰格繆勒說過:「在20世紀,一方面唯物主義哲學(它把物質說成是唯一真正的實在)不僅在世界上許多國家成為現行官方世界觀的組成部分,而且即使在西方哲學中,譬如在所謂身心討論的範圍內,也常常處於支配地位。但是另一方面,恰恰是這個物質概念始終是使這個世紀的科學感到最困難、最難解決和最難理解的概念。
在牛頓被蘋果砸中的那個時代(古典物理學時期),所有人都認為,我們周圍的世界是獨立存在的,它由各種物體(比如桌子、椅子、行星、原子等)組成。
無論我們是否去觀察它們,這些物體一直都在那兒存在著。這就是唯物主義哲學的世界觀,也是我們絕大多數普通人的生活常識。
從牛頓力學和常識來看,一張桌子的長短、形狀和質量是桌子本身的固有屬性,決不會因為我們看不看它、是站著看它還是跑著看它而改變。也就是說,在這種世界觀之下,物質還是很乖的,絲毫不讓人頭疼。
然而,隨著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出現,原本很老實的物質就開始變臉了。
按照相對論,你站著看一張桌子和跑著看一 張桌子,它的長短、形狀和質量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同一個物體,對於選取了不同觀察條件的觀察者而言,就有不同的長度、形狀和質量。
理論上講,觀察結果可以因觀察者及觀察條件的不同而有無數個,且每一個都是真實的。
對此,羅素舉過一個形象的例子。他說,假如你坐在一列90米長的火車上,以光速的50%駛過一個站臺。
這時,在站臺上的人看來,這列火車只有70多米長,你也變小了,而且行動變得很笨拙,車上鐘錶的走時也會減慢20%。
假如站臺上的人能聽見你說話,那麼你的聲音也會變得含糊不清、十分緩慢,猶如唱片卡住了一樣。同理,站臺上的人對你來講也會全部變形。
既然物質可以由於觀察條件的不同而隨意「變形」,那它還有什麼「獨立存在」的客觀屬性可言呢?
相對論的出現,在宏觀尺度上打破了物質具有「絕對客觀」屬性的觀念,等於剝掉了它的外衣;而緊隨其後的量子力學,則在微觀尺度上徹底顛覆了物質的基本實在性,形同脫掉了它的內衣,並迫使它開始了一場瘋狂的裸奔 其瘋狂程度甚至連愛因斯坦都不敢相信、不能接受,以至於終生排斥量子力學。
物質的瘋狂裸奔是從原子開始的。
在量子力學誕生之前,人們以為所有的物質客體都嚴格遵守牛頓力學的三大定律,比如行星一直在其軌道上運轉,子彈沿著精確的路線飛向靶標;而原子的內部結構,也被認為是縮微的太陽系- 電子繞著原子核飛速旋轉,就像行星圍繞太陽旋轉一樣。
然而,1913年,一個叫尼爾斯.玻爾的丹麥年輕人突然提出一個理論,認為電子根本不存在一個清晰的運動軌跡,它會在這一刻運行在這個軌道,下一刻運行在另一個軌道,而且這樣的跳躍不用經過其中的任何空間。
也就是說,物質會突然間從無到有,又會倏忽從有到無。不僅是電子,所有已知的微觀粒子,包括原子,我們都不可能知道其具體的運動規律。
說白了,我們日常體驗到的硬邦邦的物質,已經變成了一群不可捉摸、隨處亂竄的幽靈。 這個劃時代的科學發現,就是著名的「量子躍遷」。
1926年,玻爾的學生海森堡進一步提出,我們不可能知道一個原子或者一個電子在什麼位置上,同時又知道它在如何運動。你不僅不可能知道,而且,具有確定的位置和運動的原子這一概念,本身就是無意義的。你可以問原子在哪裡,並得到一個答案,也可以問原子如何運動,並得到一個答案,但你不可能同時知道二者的答案。
這就是量子力學的另一個基本理論:測不準原理。
如果上述理論已經讓你有點暈的話,那麼玻爾接下來的這句話,肯定會讓你抓狂: 「原子的詭異世界只有被觀察時才變成具體的實在。換言之,沒有觀察時,原子就是一個幽靈;只有當你看它時,它才變成物質。」
倘若一個東西只有在我看它時才變成東西,那它算什麼「東西」? ! 是的,假如你是一個只願意相信常識的人,那你肯定會很困惑,物質為何會依賴我們的觀察才存在呢? 其實,困惑的不光是你,偉大的愛因斯坦比你還糾結,所以憤然說出了一句名言:「上帝不擲骰子。」
然後就跟玻爾掐架,掐不贏就跟量子力學說拜拜了。
對此,玻爾倒是表現得相當淡定,他說: 『要是誰第一次聽說量子論時沒有發火,那他就是沒弄明白量子論。」
在量子力學中,微觀粒子的主要特徵被描述為「波粒二象性」:一個電子或光子,有時候會表現得像一個粒子,有時候則表現得像一個波。它是粒子還是波,取決於實驗和觀察。當它表現為粒子時,就是一小塊濃縮的物質,你可以把它理解為咯咯碰撞的小球;當它表現為波時,就是一種不定形的運動,能夠擴散和消失。 一個東西怎麼會既是粒子又是波呢?難道,我現在坐的這把硬邦邦的、實實在在的椅子,就是由這樣一群如同幻影的原子幽靈組成的嗎? 按照量子力學,我只能回答你:是的。
為了形象化地說明微觀粒子的這種「兩可」狀態,量子力學的創始人之一薛丁格,在1935年設計了一個有點殘忍的實驗(當然只是思想實驗) : 一隻貓被關在一個盒子裡,盒中還有一個裝毒劑的瓶子,瓶子受控於一個粒子衰變的裝置。在觀察者進行觀察之前,粒子是否發生衰變是無法確定的,所以毒劑被釋放與否的概率就是1:1。
這也就意味著,這隻悲慘的貓隨時處於一種非死非活、又死又活的「疊加態」中。
非得等到一個觀察者出現,才能搞定這隻貓的死活——你一看它,它要麼就全死,要麼就全活。
這就是著名的「薛丁格貓實驗」。我第一次讀到這個實驗時,驚愕程度不亞於聽說鳳姐嫁給了一個美國高富帥。
不過,當我想起《傳習錄》中的一個故事時,我就釋然了。其實,早在薛丁格惡搞那隻貓的四百年前,王陽明就已經表述過類似思想了。 這個思想源於一個小故事。 故事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巖中花樹」。
巖中花樹:王陽明的整體論世界觀
王陽明被指為主觀唯心主義的重要證據之一,就是這個故事。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日:「天下無心外之物, 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日:「你未看此花時, 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傳習錄》卷下)
在王陽明看來,當一朵花在山中寂寞開無主、沒有被任何人觀察到之前,它是處於一種「潛隱」 (寂)的狀態,直到有人來看它,它的形狀和顏色才會「一時明白起來」,也就是瞬間從「疊加態」變成了「現實態」。
我想,任何一個量子物理學家,或者任何一個承認量子論的科學家和普通讀者,在看到這個故事時,都不會覺得王陽明荒謬,更不會把他一棍子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當代著名物理學家保羅.戴維斯說過:「人們對世界的常識性看法,即把客體看作與我們的觀察無關的『在那裡』確實存在的東西,這種看法在量子論面前完全站不住腳了。」
另一位物理學家約翰,惠勒(「黑洞」術語的發明者)也說過:「實在的確切性質, 要等到一個有意識的觀察者參與之後才能確定。」
當然,我並不認為王陽明已經在五百年前就無師自通地弄懂了量子力學,也無意證明中國古人的學問和智慧已經高超到足以取代科學。我只是想說: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獨霸對世界的解釋權,更沒有權利把他的解釋強加給任何人;相反,任何人都有權利通過自己的思考和判斷,選擇真正對自己有益、並且對他人和社會也有益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正如我們在上節所討論的,王陽明希望建立的意義世界,其實並非唯心,也非唯物,而是一個心物統一的整體的世界。
事實上,當代的前沿科學也一直在努力建構一種 「整體論」的世界觀。誠如當代量子理論物理學家大衛.玻姆所言:「現在最受強調的是不可分的整體性,在整體的世界中, 觀察工具與被觀察的東西不是分開的。
王陽明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並不是想否定規律、法則和萬事萬物的存在,而只是想表明一任何規律、 法則和事物,都不可能脫離人的認識能力而存在;同樣,人的意識也不能脫離這些東西而單獨存在。
正如他所說的:「夫物理不外於吾心, 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傳習錄》卷中)
可見,在王陽明這裡,主體與客體,內心與外物,本來就是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且,恰恰是由於人的自由意識和創造意識的介入,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不管是事君(在職場盡責)、事親(在家庭盡心)、仁民(關愛他人)、愛物(珍愛萬物),還是日常生活中看似瑣屑的視聽言動——才能被賦予整體性的意義,從而獲得存在的價值。 關於王陽明這種整體論的世界觀,不要說我們,就算那些整天跟在他身邊的學生,腦子也經常轉不過彎兒。
有一次,一個不開竅的同學就問他了:「先生, 您常說心物一體,按我的理解,我自己的身體是全身上下血氣流通的,所以叫作同體,可要是我和他人,那就是異體了,至於禽獸草木,那就隔得更遠了,怎麼能叫同體呢? 王陽明說:「你只是在人與萬物感應的淺表層次上看,當然看不出同體。其實,何止人與禽獸草木同體,即使天地也是與我同體的,鬼神也是與我同體的。這位同學一聽,更加摸不著頭腦。 王陽明問他:「你看這個天地之間, 什麼是天地的心?」 同學答:「曾經聽說人是天地的心。 」 「人又以什麼做心?」 「只是一個靈明。 接下來,王陽明說了一段非常經典的話。這段話,幾乎所有介紹陽明心學的書都會摘引: 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吉兇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 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 (《傳習錄》卷下)
這段話既是對「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最好詮釋,也充分展現了王陽明的整體論世界觀。
如果說王陽明是主觀唯心主義,那他怎麼會說「離卻天地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呢?又怎麼會說「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呢?
同學們,你們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