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資本邏輯中最重要的構序要素是景觀,景觀以吸引人的圖像、聲音、複雜敘事情境和現場塑形的享樂誘惑,緊緊抓住聽眾、觀眾和消費者,以建構一個無意識層面上被感動、被吸引和被誘惑的主觀偽構境以及建構日常生活的偽場境存在,這是景觀的存在論層面。由影像中有形無形的表演構式所形的隱性支配關係,不是影像、文字、演出或城市建築和道路本身,而是通過影像、文字、演出和城市物性設施構序出來的功能性表演背後的意識形態同一性控制,它悄無聲息地滲透在當下建構起來的偽構境和偽場境存在中, 這是景觀雙重偽境中的「看不見的手」。
關鍵詞:居伊·德波 景觀 情境主義國際 情境建構 偽交往
1967年,居伊·德波出版了著名的《景觀社會》一書。他認為,當代資本邏輯中最重要的構序要素是景觀(Spectacle)。景觀的重要性在於,它是情境建構要刻意打破和袪序的東西,也是異軌、漂移和整體都市主義革命的破境對象,我們甚至可以說,景觀概念是德波用來揭示當代資產階級世界日常生活場境存在中隱性奴役本質的決定性批判範式。由於在《文本的深度耕犁》第2卷中,我已經比較詳盡地解讀過德波成熟期的景觀概念,因此這裡擬追述一下景觀概念的歷史性生成線索。
一
1988年,德波在關於《景觀社會》一書的評論中說,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景觀現象出現於《景觀社會》一書發表前的40年,即1927年。這是一個有趣的歷史指認。按照喬納森·加裡的解釋,這一年,弗拉基米爾·茨沃裡金這位俄國出生、美國培訓的工程師為其光電攝像管申請了專利,這使得電視技術成為可能;也是在這一年,「首次上演的電影《爵士歌手》標誌著有聲電影、更確切地說是聲像同步時代的到來」。我覺得,這應該只是一種推測,德波是不是真的這樣想,我們無從得知。同樣在這一文本中,德波明確指認,景觀產業是「電視、電影和出版業」,並且在美國,景觀已經滲透到音樂領域。顯然,在德波的心目中,景觀生產的主要領域是與人的感官直接相關的主觀構境和生活場景,電影和電視是綜合性的音像景觀,出版業則泛指報刊、書籍和其他平面媒體景觀,這裡德波所說的音樂景觀,應該是指美國大眾文化支配人們日常生活隱秘想像空間的流行音樂。在德波景觀概念的影響下,鮑德裡亞打破了景觀的感性視覺中心主義構式,提出超越景觀的象徵符號論以及相應的「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今天,首當其衝的景觀產業,就是無處不在的網絡信息媒介。
依我之見,德波的景觀概念賦形核心——被動性迷入,緣起於1948年布萊希特對傳統戲劇觀的顛覆性批判。在布萊希特看來,亞里斯多德以來的戲劇演出讓觀眾在現場建構的當下情境中無思地認同於劇情,而布萊希特通過陌生化的間離效果,使作為消極旁觀者的觀眾重新成為能動的幹涉者。在法文翻譯過來的布萊希特文本中,德波直觀看到的演出就是spectacle(景觀),而觀眾正是景觀的旁觀者(spectateur)。我以為,這裡有一個重要的細節,即現場演出的複雜場境存在和偽構境轉換成可視性的景觀概念,容易讓人誤認景觀的本質為視覺中心論。其實,在德波那裡,電影電視廣告等音像表象只是建構景觀的外部第三持存(這是我從斯蒂格勒哲學中挪用來的概念。斯蒂格勒在胡塞爾關於意識時間現象學中的第一、第二記憶基礎上提出了這一概念,意指脫離了人的主體記憶的外部記憶載體。他將胡塞爾停留在主體當下聽覺體驗中的第一、第二記憶中的可以連續發生的時間性持存,擴大到人體之外的義肢性第三持存(記憶)中,如CD和數位化貯存器中保存的可重新播放的音像數據。),景觀正是由這些表象作用於人而生發出來的偽主觀構境和日常生活偽場境存在。這就像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商品、金錢一類物性持存的作用,恰恰是掩蓋自身不斷建構起來的將勞動交換關係顛倒為物與物關係的偽場境存在。要想入境於德波的景觀批判構式,一定要從傳統的主客二元認識論轉向馬克思開創的場境認識論和批判認識論,記住這一點格外重要。
我個人以為,德波的批判性景觀概念的現實緣起,並非出自其1957年的《關於情境構建以及情境主義國際傾向的組織和行動之條件的報告》中已經理論化的景觀定義,而是更早的反叛式先鋒藝術實踐。德波在1952年的電影《為薩德疾呼》中,最先將布萊希特的陌生化手法引入電影,通過無影像的返熵作品,讓原先習慣於被動認同電影敘事景觀的沉迷觀眾激怒起來,以暴露電影景觀在現場偽構境中支配與消極被動的無思觀眾之間的內在關聯。電影景觀是德波始終聚焦的對象,後來,他發現了明星在電影景觀臣服關係建構中的核心牧領地位。(牧領是福柯透視資產階級生命政治統治的關鍵性概念,它表徵了意識形態構序人們內心認同支配的無形機制。)這也成為《景觀社會》一書中的重要觀點。其實,在德波那裡,景觀的直接緣起是電影中用影像建構起來的捕獲人心的偽交往情境,而不是戲劇的直接現場演出。景觀不是電影影像本身,而是由這些複雜影像產生的虛擬場境存在之偽構境,觀眾迷入的不是電影畫面和現場的影像,而是景觀偽構境背後的意識形態幻象。德波電影中的反景觀的陌生化手法,是反打的極端化,它不是簡單地解構影像,而是祛序意識形態控制場境。
依我的理解,在德波那裡,景觀概念所生成的理論構境有五層含義:一是可見的影像(文字)外觀,如廣播電影電視的畫面和音效在觀看的當下建構起來的場境,也應該包括平面媒體製作的報紙雜誌,以及從傳統戲劇舞臺掙脫出來的娛樂演出,如果再延伸到現實生活場景中,它也包括城市建築和其他交通物流等設施建構的關係性空間景觀。總之,一切可以作用於人的感官以生成捕捉心靈的表象建構和製作,都是景觀生產。開始,資產階級利用音像產品、平面媒體和大眾流行文化生產景觀,用都市主義客觀地布展景觀的空間場境,今天再依託網絡信息媒介塑形數位化景觀世界的基本構式。今天各種景觀都獲得了網絡遠程登錄和智慧型手機界面的重構,不像影院會關門,電臺電視臺會停播,演唱會會散場,在臉書和微信世界中,景觀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這只是景觀的表象構境層。二是由景觀表象的發生所當下建構起來的人的個體生活和共在的主觀偽構境和日常生活偽場境存在,人們在看電影電視,聽廣播,閱讀文本,轉向城市空間和交通工具時,景觀總是以吸引人的圖像、聲音、複雜敘事情境和現場塑形的享樂誘惑,緊緊抓住聽眾、觀眾和消費者,以建構一個無意識層面被感動、被吸引和被誘惑的主觀偽構境以及建構日常生活的偽場境存在,這是景觀的存在論層面,也是我們在研究景觀概念時,最容易誤認和忽略的方面。三是由影像中有形無形的表演構式所賦形的隱性支配關係,不是影像、文字、演出或城市建築和道路本身,而是通過影像、文字、演出和城市物性設施構序出來的功能性表演背後的意識形態同一性控制。它悄無聲息地滲透在當下建構起來的偽構境和偽場境存在之中,這是景觀雙重偽境中的「看不見的手」,也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下的文學藝術、電視電影敘事、大眾傳媒和城市環境空間布展中的不可見暴力。景觀中這種軟暴力,正是當代資產階級社會統治最重要的基礎,這不同於福柯後來所指認的科學知識與現代權力之間的同謀關係。四是最重要的構境層,即作為景觀軟暴力施暴的關係受動方——觀眾在看電影電視,翻閱報紙雜誌,參與演出現場和身處城市景觀環境時,對景觀雙重偽境的無批判性認同。這個對他者的非暴力的自我認同性,是葛蘭西並沒有真正弄清運行機制的文化霸權理論的根基,也是德波景觀概念中內嵌的批判張力所在。五是破境景觀偽構境控制的關鍵,在於打破景觀表演觀看所建構的偽場境存在中的「偽交往」關係,重新引入主動性和參與性,這就是革命性的情境建構。進入這五個相互關聯的構境層,我們就有可能進入德波的景觀批判構境。
對於景觀,德波有過一段概要性表述,在他看來,資產階級用景觀製造了一種新的社會歷史現實:
在這個歷史中,我們熟悉的內容並不是同樣地為人所熟知,那是因為真實的生活本身只可能以奇幻的形式出現,只可能在現代的景觀世界所強加的顛倒的圖像中出現:在景觀中,所有的社會生活和人為的革命的再現都被寫在權力充滿謊言的語言中,被機器所過濾。景觀是宗教在塵世中的繼承者,是在商品的「豐裕社會」中的資本主義鴉片,是「消費社會」中被實實在在消費的幻象。
在我看來,這是德波對資產階級景觀意識形態批判最重要的一段隱喻性表述。首先,景觀是資產階級製造的新宗教。在赫斯那裡,資產階級交往異化中的準宗教場境是,金錢就是上帝,而到了馬克思那裡,能夠帶來增殖的貨幣——資本才是「普照的光」,德波則將景觀視作新的「能使鬼推磨」的隱性神靈。景觀拜物教是新型宗教。其次,景觀是豐裕的商品世界中害人的鴉片,這是一個十分貼切的比喻。景觀讓所有人陷入瘋狂迷戀中,就像上癮於鴉片一樣。再次,景觀誘惑人陷入瘋狂消費的幻象,它的宗教式牧領和鴉片式沉醉,目的都在於使人永不停歇地進行虛假消費,景觀生產他者欲望隱性控制人的無意識,使日常生活中每個微細層面的選擇和需要都被景觀的毛細血管般的權力所支配。在德波看來,今天的歷史現實中人們生活的場境存在是被景觀顛倒地重構的偽境,所有人的日常生活甚至是革命性的活動,都被景觀機器所過濾。德波這裡的「景觀是宗教在塵世中的繼承者」一語,讓我們想到後來他在《景觀社會》中對費爾巴哈宗教批判觀念的援引。在第一章開篇,德波援引了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第2版《序言》裡的一段話,核心要義是批判基督教神學語境中以上帝之城的幻象取代人之真實感性生活,德波形象而深刻地說,那是一個「偏愛圖像而不信實物,偏愛複製本而忽視原稿,偏愛表現而不顧現實,喜歡表象甚於存在」的顛倒的時代,這段剖析可謂入木三分。如同赫斯在經濟領域第一次延伸費爾巴哈的宗教異化構式一樣,德波將景觀視作現代資產階級日常生活交往中取代商品和金錢的新型神靈,因為它在虛幻的景觀偽境中以虛幻的交往關係取代了主體間的真實關係。在德波看來,景觀支配中最壞的東西,就是無處不在的圖片和電影中迷人的影像再現。在景觀表象中,人們會忘記景觀在則存在不在場,景觀是離開了人的在場的表象存在,而當人迷入景觀建構的偽境時已經是存在本身的場境異化,這也是德波自己拒絕在一切景觀中出場的原因。他那些故意模糊和有劃痕的相片和拼接雜亂的電影影像,就是對由表象異化建構起來的景觀的拒絕。只是在德波轉向馬克思主義激進立場後,作為藝術表象的景觀概念才在「超越藝術」的轉向中,走向資產階級現實社會批判。應該說,在前衛藝術中對景觀表象的反叛並非自德波始,在德波看來,它發端於達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在杜尚的作品和約恩的眼鏡蛇運動等先鋒藝術思潮中,已經成為通行的表象「造反」方式。
二
德波第一次明確說明景觀概念,是在《關於情境構建以及情境主義國際傾向的組織和行動之條件的報告》中那段著名的表述:「情境的構建開始於景觀觀念在現代衰落的對立面,景觀的原則本身——不幹涉——在多大程度上依附於舊世界的異化。」消除景觀偽境的革命,就是情境建構。在一定意義上說,情境主義國際就是為了打倒當代資產階級的景觀世界。不過,這裡對「景觀的原則」的判斷成了「不幹涉」。我理解,此處的不幹涉有雙重構境:一是景觀獨特的隱性支配作用,相對於傳統政治統治中的直接控制和幹涉來說,它恰恰表現為非強制性和不幹涉,景觀的支配技巧正在於這種表面的不幹涉原則背後的更隱秘的幹涉和支配。這是資產階級政治統治手段的革新。二是被景觀支配的觀眾(消費者)也處於不幹涉的無思狀態,面對讓我們追逐幸福生活的廣告式牧領,在一部讓我們感動落淚的電影場境中,在貼心地送到我們智慧型手機和網頁上的貼心服務中,人們很難在這種他性偽構境和實際的消費偽場境存在中說「不」。在德波這裡,景觀所製造的表象異化已經被放大到整個資產階級世界的全面異化上了。可是,景觀概念此時尚未得到具體深入的探討。
我注意到,景觀理論在德波思想實驗中的下一步進展,首先是通過景觀概念向資本主義經濟領域的伸延開始的。與前期的藝術革命思考構式不同,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領域轉換。雖然,德波十分清楚,他對經濟現象的關注已經不再是馬克思和傳統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對資本主義宏觀社會的批判,而是資產階級生產關係從經濟奴役到日常生活場境的全面浸透轉換,並且,與馬克思更多地關注經濟生產領域中剩餘價值的生產不同,德波更關注的是景觀在經濟消費環節中所起的隱性支配作用。我個人認為,相對於戰後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重大現實轉變,特別是後福特主義和福利國家制度,消費在整個商品市場經濟結構中的地位不斷上升,這是一個合理的理論推進。當然,鮑德裡亞後來由此顛倒生產與消費的關係,徹底否定物質生產的基礎性地位是錯誤的。1958年,德波已經意識到,景觀在資產階級日常生活場境中的作用,就是通過虛假的追逐流行時尚潮流生成偽交往場境,在一種特殊的消費意識形態中布展從欲望製造偽構境到瘋狂消費的奴役性場境關係。這是馬克思沒有注意到的與日常生活直接關聯的微觀經濟事件。雖然,這並不是剩餘價值直接生產的領域,卻是資本掠奪剩餘價值的重要戰場。
我以為,最早對偽交往提出批判的理論家是赫斯,在他那裡,作為人的類本質的交往關係異化為金錢關係中的偽交往。也就是說,赫斯發現的人與人的交往類本質異化,在德波那裡,表現為所有人都不願意落伍於景觀幻象,電影電視裡「成功人士」(大他者)的幸福生活我也必須有,景觀他者欲望著的對象就是我的欲望,這是交往類本質異化為消費「偽交往」的一種新的構式。並且,景觀製造的偽交往不僅僅發生在人們看電影電視和廣告的那個主觀偽構境瞬間,而是由複雜的日常生活客觀偽場境存在實現的,偽交往是資產階級生產出來的經濟微觀化場境存在。
正是針對景觀消費意識形態所製造的「偽交往」統治關係,德波才提出:「我們必須使全部偽交往的形式走向徹底的毀滅,並走向真實的直接交往的那一天(在我們更高的文化手段的工作假設中:建構情境)。」在馬克思恩格斯那裡,拜物教批判是要徹底消除商品市場中介的事物化「偽交往」關係,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將會通過消滅商品—市場交換中介重新建立直接的交往關係,而在德波那裡,資產階級世界中的偽交往是由景觀—消費意識形態在人的日常生活場境中構序和塑形的。原來在戲劇—電視表演中被布萊希特意識到的「不參與」的景觀,開始與當代資產階級的市場消費關係連結在一起。在現場觀看的觀眾被迷入主觀構境,走向了日常生活偽場境存在。顯然,這會迅速引起一種景觀批判理論的突變。
我注意到,德波在1960年完成的《定義一種整體革命計劃的預備措施》一文中,充分討論了這種偽交往的消費意識形態本質。(這是德波與「社會主義或野蠻」小組成員丹尼爾·布蘭沙爾合作的文本,原載《情境主義國際》第5期)在德波看來,在今天的資產階級社會中,所有被景觀支配的人「在行動、生活的每一個瞬間,在思想、行為的每一個類型上都是異化的」。由於景觀佔據和支配了人們日常生活主觀構境和客觀場境存在的每一個瞬間和細節,所以人在景觀世界中的生存是全面場境異化的。這與列菲伏爾最早指認的與傳統馬克思主義關注的政治經濟宏大異化關係不同的「小事情異化」批判構境是一致的。
德波認為,資產階級通過掏空生產,將消費景觀化,使日常生活場境所有層面從根本上發生了異化。他分析道:「資本主義,從車間到實驗室,掏空了所有生產性活動的意義,將生命的意義取代為娛樂活動,並且將原來的生產活動重新確定在娛樂提供意義的基礎上。由於在現在流行的道德解讀模式中,生產是地獄,因而真正的生命只能是消費,是對消費品的使用。」「資本主義消費通過經常性的人造需要的滿足,強制推行了一種普遍的欲望的簡化,它保留的需要不再是任何欲望的需要——真實的需要因為無法實現而被壓制(或者以景觀的形式作為替代)。消費者實際上在精神上和心理上被市場所消費。」這是雙重的摧毀:一方面是掏空和摧毀了生產的意義。傳統意義上的物質生產被貶斥,「生產是地獄」,體現生命意義的勞動的創造性被娛樂所替代,生產只是因為娛樂才獲得價值。實際上,此處的娛樂是對資產階級所謂「幸福生活」的戲稱,它的實質就是瘋狂消費和佔有不斷更新的消費品,活著就是為了買得起別墅、不斷更換高檔轎車和奢侈品。另一方面是摧毀和偽造人的真實需要。在資產階級日常生活中,人喪失了自己的最初需要,被景觀製造出來的虛假欲望所控制,在這個意義上,不是人在購買東西,而是市場在消費個體被消費意識形態建構起來的心理偽構境。伍爾芙說,在流行時尚中,從來都不是女孩子在穿衣服,而是衣服在穿女孩子。這當然是消費異化和日常生活本身場境存在的異化。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德波認為,這就是消費景觀化的出場。首先,資產階級對廣告的利用,是消費景觀化最重要的途經。對資產階級廣告的批判性反思,緣起於法蘭克福學派弗洛姆的社會心理分析,在《為自己的人》(1947年)《健全的社會》(1955年)中,他深刻分析了廣告在製造虛假消費中的隱性支配作用。德波認為,「在支持消費的當前宣傳框架中,廣告的根本騙局是將幸福的觀念與物相聯繫(電視、花園家具、汽車,等等),此外還要切斷這些物與其他物之間可能存在的自然聯繫」。這裡的批判構境有兩個層面:一是廣告的秘密在於通過切斷物與物之間的自然聯繫,賦形商品與商品之間新的內在消費體系關聯,這種新型的消費上手性的環顧世界替代了馬克思的勞動生產塑形的周圍世界和海德格爾的操持—交道世界。這是關係存在論和實踐存在論意義上景觀對客體世界的構式和塑形。應該說,這是關係存在論中一次比較重要的進展,也是我們過去在研究景觀概念時忽略的地方。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後來鮑德裡亞《物體系》和《消費社會》構式邏輯的緣起。二是廣告切斷了人的真實需要與物之間的直接關係,取而代之的是廣告幻象製造出來的虛假欲望(「幸福的觀念」之類)。這正是資產階級追逐幸福生活騙局的存在論本質。相對於第一構境層中客體(消費品)之間的構序關係,此處是改寫主體(偽主體構境)與客體(虛假的欲望對象)之間的關係,傳統社會中主體對客體的直接需要已經被景觀偷偷篡改了。
其次,景觀意識形態的支配機制是攀比性的互景觀化。這就是說,除去廣告的隱性支配,更多的是依託被消費意識形態洗腦的消費者之間盲目的相互影響關係建構起來的巨大偽構境和控制關係網絡。這是資產階級時尚潮流的意識形態本質。依德波的判斷,「消費的世界實際上是每一個人相互景觀化的世界,是每一個人分離的、疏遠的和不參與的世界。指揮的領域同樣嚴格指揮這一景觀,它與外在於社會的規則相一致,它也是自動地悲慘地組成的,荒謬的價值被認為是這一規則的屬性」。顯而易見,布萊希特的那個「不參與的表演」,現在被異軌到資產階級通過景觀對當代消費場境的控制中。只不過,現在不是演員在舞臺上表演,而是資本家通過製造虛假欲望的景觀在表演,觀看景觀(表演)的也不再是普通的被動迷入的觀眾,而是無思的消費者。並且,消費者在你追我趕的羨慕攀比中相互景觀化偽構境:廣告中的明星擁有寶馬和奔馳,景觀誇張地說,這意味著幸福生活,那麼我們也想要;電影電視中的她背上了路易·威登,景觀渲染道,這就是貴族氣質,那麼我們也想要。後來瓦內格姆甚至指認了「我羨慕故我在」的生存格言。德波認為,資產階級景觀所製造和不斷再生產的這個社會,「試圖把人們分裂成孤立的消費者,防止其互相交流。日常生活因而是私人的生活,是分離和景觀的領域」。被分離開來的個體在現實的日常生活中沒有真正的交流,只有景觀建構的偽交往場境,所有消費者都在一個相互羨慕偽構境和「相互景觀化」消費牢獄偽場境中,景觀的奴役機制就在於,沒有高舉皮鞭的主人,一切都在追逐幸福和成功的他者欲望中「自動地、悲慘地組成」。可怕的在於,消費者在這種虛假的異化消費中所獲得的他性認同和滿足感偽構境,正是當代資產階級社會統治和新型治安的現實基礎。
然而,這個建立在相互景觀化的偽交往之上的偽需要問題,德波在此沒有深入探討。直到1965年,德波才再次回到這個主題的沉思上來。他指出:
景觀的目標是迫使每個人在到處擴散的生產的有效消費中,去認識和實現自身……這樣一種消費,作為對這些擴大生產的需求的景觀式回答,本質上一直是景觀式的,因為這種消費就是「偽使用」:它只有在作為體系必不可少的經濟交換時,才具有有效真實的作用。因此,真正的需要根本不會被看到;被看到的東西裡面根本就沒有現實。客體先要被展示,為了讓人們想要佔有它;佔有後再為了展示這種佔有而再展示客體。這些被人讚賞的客體被集中到一起,其功能是代表了特殊的地位和名譽,以及「偽個性」,因為這種個性完完全全和這些物一致,這些物就代表了這一個性。
這是景觀賦形的一連串的偽構序和塑形:景觀通過欺騙性廣告展示消費品,製造欲望的誘惑性偽構境,導引是代表了資產階級特殊財富佔有和權勢地位的「成功」,你擁有了金錢就擁有了無窮無盡的消費品。然而德波說,你雖然開著豪車、住著別墅,但這並非日常生活中真實的需要,而是景觀賦形的偽使用,因為你的個性就是消費品的偽個性,手指粗的金項鍊在場,你卻不在場。仔細分析,德波的這段表述也是場境存在論上一個重要的推進:這是一個偽交往—偽需要—偽使用—偽個性的連續異化構式。一是景觀製造了欲望,通過廣告和其他景觀使消費者生成相互羨慕的偽構境和相互羨慕的偽關係場境中的相互景觀化,這就是景觀關係中人與人之間的偽交往。二是景觀化身為所有想走向「成功」夢想的人的本己性需要(一生的奮鬥目標),在這裡,「真正的需要根本不會被看到;被看到的東西裡面根本就沒有現實」,這是欲望異化下的偽需要。三是人們瘋狂地佔有被景觀展示出來的消費品,但這些物品並不代表自身,而是對景觀的應答式的偽使用,就像海德格爾解說「自然」是向存在的湧現。德波認為,消費品對日常生活的塑形和構序,不過是對資產階級景觀意識形態質詢的結果。四是通過消費品來實現自己存在價值的主體,其個性只是景觀建構起來的被他者「讚賞」的「特殊的地位和名譽」,即景觀場境中的偽個性。這是一個幸福生活中的偽個性,而身處其中的人恰恰意識不到,這正是資產階級世界中真正的人間悲劇。
因此,德波認為,與馬克思《資本論》中的經濟貧困下的剝奪不同,景觀支配下的日常生活場境,是被奴役的工人被富裕地剝奪。他說:「消費問題只是商品問題。這是一種等級制的消費……在現代商品化社會中,使用價值的下降和虛假呈現在每個人面前,但它是不平等的。所有人都生活在這個景觀的和真實的商品消費中,生活在基礎性的貧困中,這是因為『這不是剝奪,而是被富裕地剝奪』。」這是極具反諷意味的現象。可能也是過去德波並沒有直接挑明的社會現實,即西方發達國家進入後福特主義和壟斷資本主義時期後,景觀直接支配的消費主體已經不再是資產階級,而恰恰是勞動階層。這裡隱含的構境有三:一是資產階級本身為景觀意識形態的直接踐行者,真正開著法拉利、過著醉生夢死的奢侈生活的人,主要還是處於這個社會頂端的資本家和權貴,但是今天的資產階級意識到,只有讓老百姓買得起汽車(福特T型車和大眾汽車),才能救活深陷經濟危機和矛盾中苟延殘喘的資本主義。二是今天資產階級對勞動者的盤剝,已經不再是簡單的直接剝奪,而是在瘋狂消費中實現的「更富裕地剝奪」,這是無痛的流血。三是景觀統治下追逐幸福生活的主體正是無產階級。應該說,對資產階級而言,當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全部轉換為消費意識形態謊言所建構起來的「幸福生活」偽境時,資產階級的政治統治才是真正穩固的。
德波認為,景觀不僅是資產階級實現消費控制的工具,同時也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全部生活的內在本質。他提出,「在所有人的工作之外,景觀是人們自始至終相互聯繫的支配性模式,只有通過景觀,人們才能獲得社會生活特定的普遍方面的虛假知識,從科學、心理學的成就到流行行為類型再到國際政治名流的會見。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關係恰恰是領導者與執行者之間基本關係的一種調換。它正是對這一異化和物化的文化需要的一個完美回答:景觀所搭建的關係本質上是資本主義構序的牢固支座」。其實,到這裡,《景觀社會》的結論就已經有了,景觀所賦形的偽構境和偽交往關係已經不僅僅是消費的構式邏輯,也成為全部日常生活塑形的根本賦形機制,由此生成當代「資本主義構序的牢固支座」。這是說,景觀在今天資產階級世界中的作用,不再局限於經濟活動中的消費控制,還包括流行的生活方式、虛假的知識傳遞,甚至欺詐的政治交往,景觀已經成為資產階級世界人們所有主觀構境和客觀場境存在中相互關聯的「支配性模式」。這是景觀構式的新型構境異化和場境物化,也因為五彩繽紛的景觀遮蔽了當代資產階級社會真實的奴役關係,才會出現以下倒錯的異化現象:「這個時代被莊嚴地宣稱新鮮實則陳腐的觀念,這個有序鬆散、藉助大眾交流手段確定的孤立和充耳不聞的時代,這個大學教授代表更高形式無知的時代,這個以科學方式擔保謊言的時代,這個由主導的精神不健全支配壓倒性技術權力的時代。」景觀時代是資產階級製造的看起來光亮的黑暗時代。
然而,我們所看到的景觀建構的偽構境和偽場境存在,正好與它布展的意識形態謊言相反。對此,德波氣憤地說,現在的資產階級景觀控制是一種物質與文化統一的「綜合的機制」,它的目的就是「布展資本主義的秩序」。這是德波對景觀的意識形態本質的揭露。此時,德波還沒有生成綜合景觀與集中景觀的區分,但綜合景觀的機制已經涉及。它的直接結果就是,「生活本身被剝奪了,它殘忍地缺席了。人們被剝奪了交流和自我實現的可能性。應該說,人們被剝奪了他們親自創造自身歷史的可能性」。景觀所建構的偽構境在場,就是存在本身的被剝奪:人們不再直接生活,景觀偽構境讓你在日常生活的瘋狂購物中苟且偷生,主體不再直接面對,而是消費者和粉絲在景觀的中介下生成偽交往;人們不再自己創造歷史,而是由景觀幻象製造偽歷史。其實,早在1963年,在《情境主義國際》第8期的編者按《在場之先鋒派》中,情境主義者已經認識到,資產階級「景觀世界裡在社會意義上可見的一切,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遠離社會現實」,並且「大眾景觀的專門化構成分離和非交流的中心」。景觀所構序和塑形的「看見」和「聽見」,乃至所有關於世界的表象,都是虛構的遠離現實存在的幻象。如果說,黑格爾發現了市民社會中原子化個體通過市場交換重新關聯起來,那麼在景觀社會中,大眾之間的交流則是由看起來親近的景觀所賦形的分離。
三
在1966年出版的《情境主義國際》第10期上,德波發表了《景觀商品經濟的沒落和崩潰》一文,對1965年美國洛杉磯黑人反抗運動進行了評論。此時,德波已經開始撰寫《景觀社會》一書。我們可以看到,景觀的概念正在進一步深化。
一是德波已經認識到,對於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來說,景觀已經不僅僅是商品流通領域的騙局,而是一個具有存在論性質的問題。他說,就像馬克思發現商品是19世紀自由資本主義社會定在中最基本的構序元素一樣,今天的「景觀就像商品那樣普遍」。這就是說,景觀正取代商品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定在的「細胞」。這正是《景觀社會》開篇第一條斷言的基礎:「在現代生產條件佔統治地位的各個社會中,整個社會生活顯示為一種巨大的景觀的積聚。直接存在都已經離我們而去,進入了一種表象。」如果說馬克思面對的資本主義經濟現實是人與人關係的經濟物化顛倒,那麼德波眼中的事實卻是已經顛倒的物化本身的表象化再顛倒。在我看來,德波是在本體論的意義上使用表象化一詞的,意指資本主義社會的事物化存在淪為故意呈現出來的表象,一種新的偽存在,或者叫偽場境存在的「二次方」。
二是景觀的布展,本質上是在維繫和塑形商品世界的等級結構,這是一個深刻的新認識。我們都知道,資產階級革命的最大政治成果,是消滅了宗法關係之上的外在社會等級制度,可是商品—市場經濟卻在法人主體形式平等的起點之上,建構出新的生產資料所有關係中的生存等級。德波發現,景觀布展是當代資產階級世界中維繫等級結構的重要工具。他分析道:「既然商品世界建立在階級對立的基礎上,商品本身就是等級制的。商品必然既是普遍性的,同時也是等級制的(因此景觀也必然是普遍性的,同時也是等級制的,因為景觀的功能就是宣傳商品世界),因而結果是商品必然導致了普遍的等級制。不過事實上,這種等級化必須保持在『未言明的』狀態,表現為隱瞞的增殖性的等級制。」
德波的深刻之處在於,他明確指認了資產階級社會的等級制是隱性的社會定在,雖然資產階級民主反對一切公開的等級制度,但卻在「未言明」的狀態下構式了實際存在的經濟和政治等級。景觀的作用恰恰在表象層面遮蔽和鞏固了這一等級。或者說,資產階級和勞動者所進入的景觀構境和場境存在中的「幸福生活」,在本質上是不一樣的。在今天的大數據景觀推送中,成功人士的智慧型手機中收到的廣告與普通勞動者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可能被推銷千萬元以上的遊艇,而普通勞動者可能會是可樂和麥當勞。你每天在智慧型手機上看的每一條圖片和信息,都將成為景觀為你量身定做的欲望對象之精準定位。
三是無產階級反抗資產階級景觀統治的途徑。這顯然是一個新問題,即在景觀批判之上,對無產階級革命能動性的深層次思考。這也是葛蘭西和青年盧卡奇開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在反思革命主體問題上的繼續和深化。在這篇文章中,德波高度評價了美國黑人反抗運動的做法。他認為,這裡出現了一種「新的無產階級意識,即要成為自己活動、自己生活的主人的意識」。與傳統馬克思主義主張不同,勞動者起來反抗資產階級世界,不再是直接打碎資產階級國家機器、奪取政權,而是轉換成反對景觀操控,做回自己日常生活的主人,這是對場境存在自主性的再獲得。德波不會意識到,這也是情境主義國際在現實革命道路上終將失敗的原因。在他看來,「洛杉磯的黑人反抗事件,是在反抗商品,反抗商品和服從於商品規則的、被等級制劃分的勞動者—消費者」。這裡的意義在於,他們不再是像德波等的革命藝術實驗,只是以返熵和祛序的方式反對景觀表象,而是繞過了控制人慾望的景觀。
針對資產階級的景觀統治,德波在1967年發表的《革命組織的最低定義》一文中,明確提出了情境主義國際的新的總任務:首先,「針對整個世界的整體批判,因為在資本世界化的進程中,到處都是社會—經濟活動所產生的殖民化和分裂;因此,真正的革命批判必須是針對世界範圍的」。正因為資本世界化進程中的最新階段是世界性景觀支配,通過跨國公司在全世界的布展,資產階級的景觀統治是世界性的,所以對景觀的批判和拒絕也應該是世界性的。現在,可以將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一語,改為「全世界景觀奴隸團結起來」。其次,景觀對人的存在支配是整體性的,「從信息文化到大眾文化,景觀已經完全壟斷了人們之間的所有交流,通過將他們異化的活動的圖像進行單向度的介入」,所以新型的革命也必須面對整個資產階級世界。如果說葛蘭西和青年盧卡奇已經意識到反抗資產階級統治的總體性革命,那麼這種革命在今天就變成解構圖像、信息文化和大眾文化中景觀偽構境支配和解構日常生活場境存在異化的總體性革命。再次,德波明確說,情境主義國際走向解構景觀全面反對資產階級世界的計劃,從根本上看,就是要有針對性地去除景觀(資本)對日常生活的殖民化統治,或者叫非殖民化破境:「開始和結束都在於對日常生活的總體的非殖民化;因此,它的目標不是通過大眾實現對現存世界的自我管理,而是不間斷地對世界的變革。它帶來的是徹底的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和對商品和僱傭勞動的超越。」
當然,「資本對日常生活的殖民」,是德波改寫列菲伏爾日常生活批判最重要的理論斷言。終止這種資本通過景觀對日常生活的殖民,就是要靠前述馬克思主義革命觀的異軌。今天西方社會中新型革命的目標不再是政治經濟關係的直接改變,甚至也不是列菲伏爾的一般日常生活批判,而是日常生活的非殖民化。因為對商品和僱傭勞動的真正超越,恰恰是在日常生活中對景觀微觀殖民的超越。
應該說,德波對當代資產階級世界中景觀現象的批判,有其深刻和合理的方面,這是我們研究資本主義社會新問題的一個重要入口,但是我認為,德波的景觀批判理論從根本上說仍然是不科學的。德波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的批評和超越,存在著嚴重的破綻。整個情境主義國際的藝術家對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掌握不夠深入,特別是歷史研究和經濟學理論上的積累和認識都普遍不足。約恩曾經在1960年出版了一本《政治經濟學批判》著作,其中,他不自量力地全面批評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過時了」,可他自己提出的觀點卻違背了經濟學常識,根本不值得反駁。
德波的《景觀社會》一書是他多年來革命實踐和理論構序的結晶之作。德波自己說:「《景觀社會》第一次出版是在1967年11月,由布歇-夏斯特爾出版社在巴黎出版。1968年的動亂使之一舉成名。」1973年,他根據這一文本拍攝了著名電影《景觀社會》(88分鐘)。在他看來,「電影的景觀,就是偽交往的形式之一」,從1952年的《為薩德疾呼》開始,對這種偽交往景觀的批判,始終是德波直接踐行的革命場域。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項目編號: 2015MZD026] 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
張一兵:南京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主任,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文章來源:《馬克思主義與現實》 2020年第4期
編輯:王雨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