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一種語言讀金庸(十二)

2020-12-16 光明網

  法國博物學家Buffon說過:Le style, c'est I'homme,譯成英文就是Style is the man,也就是中國人常說的「文如其人」。越是風格鮮明的作家,作品中越會表現出強烈的個人色彩。莊子的孤傲,屈原的哀感,杜甫的沉鬱,李白的飄逸,都可以從「文如其人」這四個字中找到答案,金庸也不例外。

  金庸風趣幽默,熱衷美食,喜歡圍棋,善打麻將,這些性格特點和愛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天龍八部》中的珍瓏棋局,《射鵰》中黃蓉為洪七公烹製的美食,《鹿鼎記》中韋小寶給東海小島取名「通吃島」,都說明金庸是箇中高手。

  《鹿鼎記》第四十六回,韋小寶奉康熙皇帝之命,與水師提督施朗率船隊攻打神龍島,施朗拍韋小寶的馬屁,請他給即將安營紮寨的小島取個名字。聰明好賭的韋小寶稍加思索,就想出了「通吃島」這個又滑稽又吉利的名字:

  「要我取名字,那可是要了我的老命了。嗯,這次我坐莊,你是我下手的拆角,咱們推牌九,總得把神龍島吃個一乾二淨不可。這小島就叫通吃島吧。」讀到這裡,我仿佛透過韋小寶看到了背後金庸那頑童一般得意的笑臉。

  閔福德(John Minford)的英譯:

  'That is the island where you are to make camp, Colonel. The place has no name as yet; I thought perhaps you might like to give it one.' Trinket scratched his head.

  'I've never been much good at things like names. In fact I am not much good with words at all. Let's think though. What am I any good at? Cards? All right. Suppose we are playing a game of cards, I am the dealer, you're the fellow to my left, I win, I clean you out... I know! That's it! The main object of our "game" is to wipe out those Dragons, to make a clean sweep of Snake Island. Why not call this place Sweep Island? No, that's not good... Well, what about food? I like food. Suppose that is a meal. After all, war is a bit like a meal. Then, the whole object of the exercise is to eat the Dragons! We'll swallow them whole! Just much up whatever comes our way. Take pot luck -- that's it! Let's call it Potluck Island. Not bad! Don't you think?'

  對比原文和英譯,我們不難發現英譯比原文內容多了很多,閔福德(John Minford)幾乎是按照原文的邏輯重寫了一遍。這是為什麼呢?原因就在於中文裡不論是戰爭還是麻將或者是圍棋,都說吃掉對方,如吃掉敵人一個團,吃掉對手一條大龍等等,因此很自然就過渡到「通吃」。而英文則不然,無法由推牌九直接聯繫到「通吃」,所以閔福德不得不用韋小寶的口吻加了幾句,真地說到了「吃」,這才勉強過渡到「通吃」:「吃飯嘛,我倒是喜歡。假如這是一個宴席,對了,其實打仗就跟吃宴席一樣,我們出兵的目的就是滅了神龍島,就像是吃百樂宴,遇上什麼吃什麼,一口吃掉!哎,就叫『通吃島』好了!」

  閔福徳費盡心思,幾經周折和鋪墊,才將這「通吃」二字譯為potluck。Potluck 是一種鬆散的聚餐形式,也叫百樂宴,參與者自帶食物,眾人分享,可以將每個人帶來的飯菜都品一遍,也算得上「通吃」。這個選擇也很符合韋小寶呼朋引類好賭成性的性格特徵,真是難為閔福德了。說到底,還是中國人把一個「吃」字用得太廣泛,太活泛,太出神入化了,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能與吃聯繫起來:下功夫叫吃苦,受重視叫吃香,人緣好叫吃得開,被拒絕叫吃閉門羹,受連累叫吃瓜落,靠女人過日子叫吃軟飯,佔女人便宜叫吃豆腐,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翻譯中遇到此類情況,只能意譯,或增譯(如上例),或省譯,總之,千萬不可硬譯。閔福德教授數十年的翻譯生涯,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語言轉換的處理方法上,很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鑑。

  再看另一個例子。還是《鹿鼎記》,第二回中,韋小寶初遇草莽英雄茅十八:

  那人微微一笑,說道:「你即當我做朋友,我便不能瞞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毛蟲的毛,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閔福德英譯:

  The man smiled. 'Since you have treated me as a friend, I will not tell you a lie. My family name is Mao, and as I am the eighteenth of that name in my generation, I am often called Eighteen. But people usually call me Whiskers.'

  這裡最具中國特色的就是「茅草的茅,不是毛毛蟲的毛」這一句,只有懂中文的人才知道這是同音字的借用,如果一定要翻譯,可能要花上好幾句,外國讀者還是未必能懂。

  韋小寶得知眼前的茅十八是個官府通緝的江洋大盜,心中頓生惺惺相惜之感:

  「怕什麼?江洋大盜又打什麼緊?《水滸傳》上林衝、武松那些英雄好漢,也都是江洋大盜。」

  閔福德英譯:

  『So what if you are a Notorious Brigand. So were the Outlaws of the Marsh -- and they are my heroes!'

  閔福德省略了林衝和武松的翻譯,使英文更加明白曉暢。其實,即便把這兩個名字翻譯出來,對外國讀者來說也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反倒成了一碗白米飯中的兩顆沙子,影響他們的理解。如果還要解釋清楚這兩個人是誰,不僅需要篇幅,更有可能會節外生枝,糾纏不清。

  一個出色的翻譯,不僅要有語言和文化的修為,還要善於取捨,懂得增減,這樣,才能使翻譯忠實原文,圓潤通暢,渾然一體。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了《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妙玉給賈母獻茶,所用的茶具是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了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有好學的朋友看到並電話詳詢如何翻譯成英文。區區在下,哪裡有這個本事?其實,有霍克斯(David Hawks)、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譯文擺在那裡,我們只要膜拜、欣賞和學習就足夠了。

  霍克斯譯文:

  It was a cinque-lobed lacquer tea-tray decorated with a gold-infilled engraving of a cloud dragon coiled round the character for 'longevity'. On it stood a little covered tea-cup of Cheng Hua enameled porcelain.

  楊憲益譯文:

  Pao-yu watched the proceedings carefully. He saw Miaoyu bring out in her own hands a carved lacquer tea-tray in the shape of crab-apple blossom, inlaid with a golden design of the "cloud dragon offering longevity." On this was a covered gilded polychrome bowl made in the Cheng Hua period, which she offered to the Lady Dowager.

  兩位翻譯大師選用詞彙不同,但都非常準確的描述了妙玉手中的這套茶具——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了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如果說有差別,似乎霍克斯的翻譯更注重器物的形象,而楊憲益則更關注文化涵義。以「海棠花式」為例,對於中國人來說,海棠花有富貴長壽的寓意,曹雪芹安排妙玉用這個茶盤給賈母敬茶應該是有所考慮的,所以楊憲益將其譯為in the shape of crab-apple blossom,保留了海棠花文化涵義;而作為西方人的霍克斯則希望能夠更準確地向外國讀者描述這個盤子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所以他用cinque-lobed(五瓣梅的形狀)這一組合詞,更直觀,更具體。對「雲龍獻壽」一詞的處理也能看出兩位譯者角度的不同。霍克斯明確地告訴讀者那是一條雲中的龍蟠著一個壽字(a cloud dragon coiled round the character of 'longevity'),而楊憲益的譯文則突出了「獻壽」的意思(inlaid with a golden design of the "cloud dragon offering longevity"),將「雲龍獻壽」作為一個設計式樣翻譯出來。

  霍克斯與楊憲益都是翻譯界的泰鬥,他們的譯文,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不分伯仲,只是角度和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已。作為後學晚輩,面對大師的作品,只能高山仰止。儘管仰得脖子發酸,偶爾能有所收穫,心中還是會漾起滿滿的幸福感。(王曉輝)

[責編:田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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