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澳洲山莊」樓盤,密密麻麻地分布著數百棟爛尾樓。馬敏莊老人已在這裡居住了20餘年。她曾期待在這裡度過自己理想的退休生活,20餘年來,這種期待變得越來越不現實。她收藏著當年山莊還沒徹底破落時的照片,她特別喜歡自家門前的花圃,一張照片背後整齊地寫著「2005年,山莊門前玫瑰花」。
在廣州黃埔區金坑村旁的一個山頭,數百棟殘敗爛尾樓密密麻麻地分布於此。大部分樓宇仍是毛坯狀態,甚至還沒封頂。即使已經完工的樓盤,也因日久失修而形同廢墟。曾經精緻的社區花園要麼雜草成林,要麼被開墾為農田。這裡是澳洲山莊,一個爛尾近20年的大型樓盤。在這片「廢墟」裡,仍然居住著少數不願放棄的「業主」,馬敏莊就是其中之一。從66歲到87歲,她有20餘年的人生,是在這片爛尾樓裡度過。
她也是唯一一名在澳洲山莊開盤後,一直在此生活的住戶。她見證了這裡開盤時的盛況,也見證開發商資金鍊斷裂後,配套設施逐漸拆除乃至消失,目睹了本來嶄新的房子,日漸淪為廢墟的全過程。馬敏莊,廣州人,生於1933年,現年87歲。退休前,她是暨南大學的學者,山莊的住戶都稱尊她為「馬老師」。1950年,馬敏莊考上中山大學,後來被保送至北京大學讀研究生。
畢業後,馬老師響應建設西北的號召,主動請纓前往蘭州大學,從事無機化學研究工作,在那裡一待就是25年。20世紀50年代的蘭州,城建水平比同級城市要遜色不少,「車站孤零零地佇立在黃土荒野上;燒煤爐所產生的廢氣四處瀰漫」,這讓久居南方的她,始終無法習慣。80年代初,中年的馬老師返回南方,在暨南大學工作至退休。
勞碌半生的馬老師,期盼著在一個安靜、空氣清新的環境裡,開啟退休生活。1998年的一天,澳洲山莊的看房者,在暨南大學門口,接到了包括她在內幾十位看房者。一行人來到澳洲山莊高處,俯瞰樓盤:白色洋房佇立在綠林中、新鮮空氣沁人心脾、完善的商業區域、美麗的水庫……她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澳洲山莊契合了她對退休生活的全部想像,總價11萬元購房價格,以當年標準來看也很優惠。她從積蓄裡拿出3萬8元做首付,向開發商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了朝向花園的一個單位。「沒想到,之後就爛尾了……80歲高齡、長期獨居的她,將生活過得有條不紊。除了極端天氣外,仍堅持每天在山莊早晚各走一個來回,遇到居民和保安也會停下來閒聊。澳洲山莊的道路,都是一段段破敗的坡路,坑窪積水、雜草叢生,還常遇到毒蛇。
她回憶起剛住進山莊的那幾年,和現在比就像是夢一樣的日子。雖然當時地鐵還沒開建,但居民和親友能通過樓巴頻繁走動,整個山莊人氣旺盛,欣欣向榮。山莊裡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業主經常自我組織一同爬山野炊、爬山、釣魚。每天開門就能看見鮮豔的花壇,空餘土地也讓業主種起喜愛的花種。
物業服務和商業配套,以現今標準來看也十分全面:山莊遊走著社區接駁小巴,水電工提供上門服務。在那對電商還陌生的年代,不少商鋪都提供送貨服務。水庫設施是當年的一大賣點。除了允許釣魚,還有水上餐廳。馬老師經常帶著孫子去坐船遊玩。「水裡頭一提起來,就一大串魚。」時隔十餘年,她還清楚記得那些場景。那些年,她與其他親戚住戶經常邀請親友前來遊玩,逢年過節更是打地鋪才住得下。
澳洲山莊分為A到E區,以及別墅區,幾個區域互有交集。其中A區、B區、以及馬老師所在的C區房子基本完工,但大多未能完成質量檢測,無法授予房產證,而D區與E區上百棟樓盤只有水泥支架,甚至只是一塊平地。在山莊生活的住戶,主要居住在毗鄰公路、完工率最高的A區。C區雖然破敗不堪,但起碼封頂了。部分D區和E區的業主堅持住進水泥架一樣廢墟裡,自費為房子進行了程度不一的修葺。
山莊的入住業主就這樣零零散散分布在廢墟的各處,與野草為伴,與瓦礫同生。對馬老師來說,樓盤爛尾的跡象是逐步呈現的。首先是2003年,山莊往返廣州市區的樓巴開始收費了,然後班次逐漸減少直至取消。隨後一兩年,山莊內部的小巴、水電工、保安也逐漸被裁,便捷的物業服務逐漸無人響應。花園、水池,以及新蓋的D區、E區都遲遲沒完工,這時居民終於意識到,樓盤爛尾了。
澳洲山莊的衰敗就像是多米諾骨牌,餐廳、商鋪、攤販逐漸倒閉拆除,物業和保安終日不見人影,停水停電越來越頻繁,就連買菜,都得走上幾十分鐘山坡道路,才能在周邊村民處採購,小偷聞風而來任意破門盜竊。維權代表之一,從事金融行業的勞先生,是最早意識到開發商資金鍊出現問題的住戶。「當時澳美(開發商)讓我們把給他們的月供改成向銀行按揭,利息由開發商承擔。」勞先生意識到,開發商的資金鍊出大問題了。
居民的生活越來越不便,更多的人選擇離開。2005年前後,比馬老師更年長的表親與哥哥先後搬離山莊,住進養老院和搬去深圳。鄰居們也逐漸撤離,周邊越來越空。最終,C區一度只剩下她一人。所有的親戚,包括原來住在山莊的哥哥與表親都讓她離開,兒子更是一直勸她回廣州生活。她權衡再三,還是眷念著山莊的靜謐,不顧家人反對,堅持住在山莊。
「我自個能走,我也不依靠他們,所以我不需要他們給我做決定。他們都說你一個人住在那不放心。我說我行,我也不怕我一個人,我也習慣這樣生活」。兒子與兒媳最終認可了母親獨立生活的想法,但堅持每周都來山莊看望她,同時為行動日漸不便的母親,送來可食用一周的飯菜和飲用水。電信部門至今沒給這區域的爛尾樓連接信號,這裡的居民自行搭建了信號接收器。兒子給她也安裝了一套,但只能接收電視信號,無法使用WiFi。
失去人氣和管理的澳洲山莊,大自然開始接管一切:家門口的花園被齊人高的雜草侵佔,在人行道上偶爾能看眼鏡蛇、竹葉青等毒蛇爬行。哪怕只是在戶外站著,也會被無數蚊子與螞蟻侵襲。既然沒人協助,那就自己動手。在城市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馬老師與其他住戶一樣,拿起農具割除雜草開墾土地,種起了雞蛋花樹、黃皮樹、桑樹以及喜愛的蔬果,在路旁潑灑雄黃驅趕蛇蟲,硬生生地在廢墟過上田園生活。
至2019年,爛尾樓附近開通了地鐵站,陸續有「新住戶」入住。入住20餘年,馬老師終於見到了和自己一樣年邁的鄰居。從山莊高處能看到地鐵列車進入金坑地鐵站。在樓盤爛尾後,她也曾悔恨不已,積極地參與各類維權活動。雖然活動曾多次引發輿論關注,但因為山莊的情況複雜,業主的情況各不相同,總體上收效不大。隨著自己到了耄耋之年,也逐漸退居二線。馬老師偶爾在散步時會碰著開發商老闆胡耀智,偶爾還會和他聊幾句。
胡耀智在澳洲山莊開盤時就已經住進來,還親自監工和接待看房客。胡耀智這親力親為的行為,讓當時的未來業主們產生好感:「老闆都住進來了,這裡質量肯定過得去」。業主勞先生推測,相對於其他地方,在他能掌控的澳洲山莊讓他更有安全感。胡耀智被多次列為失信被執行人,2018年再次被限制高消費。他因此也基本沒有再外出吃飯,吃喝全在自己別墅內解決。
2019年,胡耀智再次組織業主大會,在會上訴苦說山莊幾塊地被另一開發商方興公司騙走了。然而,大部分業主們認為兩個開發商相互勾結,對他已沒了當年的友好態度,將他視為一個不可信的人。馬老師回憶胡耀智曾對她說,相比連房子都沒蓋的業主,她們已經很幸運了,起碼還有房子住。這句讓人不舒服的調侃,卻讓她有點認同:比起連房子都收不到的業主,她起碼能在這裡享受了21年退休生活。
她仍然保持大學時期的閱讀和練字的習慣,閒餘時間不時翻閱書籍、練字。經歷戰爭磨難、北上工作、中年返鄉、爛尾樓退休,馬老師自覺這一生總的來看還是比較幸運的,似乎每段人生都有一個任務,自己一直在運轉,沒有停下的機會。「我要是離開這裡,肯定時不時想起澳洲山莊這些年的日子,但我不會懷念的,因為這裡稱不上是家。」
已經87歲的馬老師對獨居生活也逐漸力不從心。她和山莊其他老年住戶一同,在山莊周邊物色好養老院,等無法自理生活時就搬過去。她認為,自己在山莊的生活已經進入倒計時了。近日,關於澳洲山莊的輿論又熱了起來,不少業主期待著,它能有和「昆明爛尾樓」一樣迎來復工續建的結局——但馬老師對此已不太關注,在這裡居住了20餘年後,她已做好了離開的準備。(攝影&撰文 | 黃宇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