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接上一篇:都鐸玫瑰之七:鷸蚌相爭,都鐸得利!
引言:
在英國歷史上,亨利七世有「賢王」之稱;但同時,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暴君。他大搞貿易保護,用行政幹預市場,開創特務統治,用揭發告密、刑訊逼供、密室審判等方式製造大量冤假錯案,分批次處決貴族並沒收其財產……
可謂是英國史上的「朱元璋」!
正文:
血腥殘酷的玫瑰戰爭在持續了三十年(1455年-1485年)後,終於在亨利·都鐸手中結束了。
由於長期的戰亂、疾病以及經濟衰退等因素,英國人口從1348年之前的高峰(近600萬)銳減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即200萬左右。此後,由於國內政治穩定,經濟繁榮,人口恢復增長。
隨著人口的增長,勞動力和社會需求也跟著增長,從而刺激了經濟的發展和農業生產商品化過程,促進了城市和貿易的復興和發展,並引爆了英國的房地產市場。
用今天的話來說,英國由於休養生息,出現了明顯的城市化趨勢。
這使得英國人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並有力促進了英國人形成新的激動人心的世界觀,尤其是促生了從文藝復興以及宗教改革思想中發展出來的人文主義思想。
都鐸王朝就處於這樣一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
從這個時代開始,英國不再偏於一隅,而不可避免地與歐洲大陸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產生越來越多的緊密聯繫。因此我們就很容易理解,都鐸王朝成為了英國歷史上的一個關鍵分水嶺。
神聖的傳統、充滿機會與變革、民眾的愛國主義精神和人民對社會的焦慮交織在一起,使得都鐸時代成為英國歷史上一個承上啟下的關鍵時代。
刀光劍影,權謀詭計,豔情謀殺,宗教迫害,黨爭傾軋,和平演變,陰謀顛覆,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可以說是人頭滾滾,血流漂杵!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亨利七世上臺時,英國經過長期的nozuonodie,已經衰落成一個老少邊窮的落後國家(當然,有蘇格蘭和愛爾蘭這倆難兄難弟墊底,它還不算倒數第一)。特別是英國與曾經的競爭對手法國相比,各方面的國家實力差距越拉越大,顯然不可能再像愛德華三世或亨利五世那樣通過對外戰爭轉移矛盾。
亨利七世在對外關係上長期堅持的政策基準是:「不是角逐歐洲霸權,而是謀求擴增貿易利益」,換成中國人容易理解的表述,就是「韜光養晦,不爭霸」。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亨利七世進行了一系列勵精圖治的政治經濟改革。
前文提到,黑死病使得英國以羊毛紡織業為主的資本主義萌芽迅速發展,湧現了一批新興資產階級和新貴族,這些新貴的經濟實力在迅速增長,但是政治地位仍然低下。後面相繼登場的權傾朝野的紅衣主教沃爾西以及都鐸王朝的第一權臣託馬斯·克倫威爾就是典型的代表,雖然地位顯赫,但是因為出身低賤屢遭舊貴族嘲笑,甚至當面羞辱。
雖然大批封建舊貴族在玫瑰戰爭的互相殘殺中或陣亡或被處決,但封建舊貴族仍然具有較強的殘餘力量,並佔據政治高位。
面對這種形勢,都鐸王朝的國王們果斷選擇與新興貴族和資產階級聯盟,打擊舊貴族。
為什麼會如此呢?
如果選擇與舊貴族結盟,舊貴族們一個個傲嬌得很,國王對他們好他們會覺得是應該的,絲毫不會有任何感恩戴德的意思。如果讓他們的實力恢復到一定程度說不定還會造反,重回玫瑰戰爭的老路;而新貴們沒有高貴的血統與古老的傳承,根基不穩,心態上也謙卑得很,國王提拔他們,會使得他們無比感激而投桃報李。
在十六世紀,歐洲的主要工業部門是毛紡織業。在當時歐洲的國際貿易體系中,英國的毛紡織業不如尼德蘭(相當於今天的荷比盧等低地國家,安特衛普是當時全歐洲毛紡織工業的中心)和北義大利,優勢產業是綿羊畜牧業,即提供羊毛原料。
如果按照十八世紀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給後進國家開出的「藥方」,依照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原則來發展,把英國全部搞成大牧場,英國人集體當放羊娃,是符合英國自然稟賦與比較優勢的最佳選擇。
英國恰好是反其道而行之。
亨利七世說,老子才不願意給尼德蘭佬和義大利佬一輩子打工呢,我們英國要搞羊毛生產、紡織和成衣加工的全產業鏈。
因此他大搞貿易保護,頒布產業政策,用行政手段幹預市場,三番五次通過國家法令,禁止羊毛特別是優質羊毛的出口,甚至還禁止半製成品呢絨出口,並不遺餘力地推出各種措施,鼓勵國內毛紡織業的發展。
隨後,亨利七世與尼德蘭締結了」大通商」條約,將英國廉價的呢絨等工業品傾銷至尼德蘭,從而加速了尼德蘭呢絨業的衰落,推動了英國呢絨業的大發展,促進了以倫敦–安特衛普為中心的對外貿易的加強與擴大。
正是基於這一點,亨利七世贏得了「商人的國王」的稱號。
從亨利七世之後的三個世紀,貿易保護以及行政手段幹預市場成為英國的基本國策。
第一次分析這段歷史的時候,突然有一種「童話裡都是騙人的」的感覺。
我們所知的經濟學,其發端就是亞當·斯密和大衛·李嘉圖等這些已經工業化的英國城裡人,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創立並發展的「古典經濟學」,提倡的就是什麼「看不見的手」、政府不要幹預經濟、比較優勢、自由貿易等等自由主義經濟理論。在這之前三百年的英國經濟運行狀況,基本沒有什麼人提啊,仿佛已經被遺忘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這背後隱藏的歷史真相是:英國靠貿易保護和政府干預把本國工業搞起來以後,忽悠別國鄉下人不要搞貿易保護和政府干預,這樣再按照「市場公平競爭原則」,別國的農業經濟體當然就競爭不過英國的工業化經濟體了,英國就可以一直當霸主了嘛!
歷史上唯一始終踐行自由主義經濟的歐洲人是荷蘭人(其實還有猶太人,不過還是不提了,一提全是血與淚啊!)。他們之所以可以這麼做,是因為在別的國家還傻乎乎土裡刨食的時候,荷蘭早在公元十二世紀已經在搞工商業並成為歐洲貿易中心了。荷蘭人早跑了好幾百年積累起競爭優勢,而且它國土狹小軍事底子偏弱,當然大家都公平競爭對荷蘭來說是最有利的,荷蘭也正是憑此一度成為世界霸主。
不過,荷蘭人在獲得市場支配地位後也迅速變臉,用各種手段打擊競爭對手,特別是產業結構跟他們類似的英國佬。英國佬則在十七世紀至十八世紀的時候大耍流氓,公然依靠踐踏自由貿易規則的手段積累實力,最終依靠軍事手段打殘了荷蘭人,才將世界霸主的桂冠搶到手。
英荷戰爭
當年荷蘭提倡貿易自由的時候,英國始終反對貿易自由,用各種行政軍事強制手段保護本國工商業,打擊荷蘭競爭對手。
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終於打敗了荷蘭發展成世界頭號貿易強國之後,要把持全球貿易體系,才將基本國策變為大力禁止貿易保護,提倡貿易自由化。
也正是這一時候,古典主義經濟學大師們紛紛粉墨登場。
歷史事實告訴我們,就沒有所謂的「純經濟學」,經濟學特別是其中的「顯學」,都是為了政治目的服務。如果後人單純學習經濟學,而不結合該經濟理論產生的時代背景,不了解其來龍去脈,很容易就落入別人布好的套路裡,而誤入歧途。
是不是突然有一點明白,為啥發達國家就那麼幾個,後發國家沿著發達國家「指明的道路」,無論再怎麼努力,也很難成為發達國家的原因了,因為他們都存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擔心,所以故意把後來者往溝裡帶。令人不禁生出感慨:「城裡套路深,我要回農村」。
不過,英國再怎麼隱藏自己的發家史,有心人還是能發現的。在英國之後的後發工業國德國、法國、美國都是看穿了英國的忽悠伎倆,頂住各種壓力,效仿當年英國的貿易保護和政府干預措施埋頭發展,等自己發展起來了又不約而同地鼓吹自由貿易了。而對英國最知根知底的美國人,更是把這一套路發揚光大,並將其精神發揮到了極致。
讀到這裡讀者不要誤解,作者的觀點是反對古典經濟學理論。恰恰相反,古典經濟學理論太對了,但正因為其正確性,後發國家如果始終堅持市場原教旨主義,必然誤入歧途。
古典經濟學理論說白了,就是創造一個公平環境,讓各種經濟體「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在國內競爭中,可以保證優勝劣汰,留下來的都是最有效率最具競爭力的經濟實體;而在國際競爭中,這個所謂的公平環境就變成了叢林環境,先發國家的大企業大公司就如同早已進化出利爪獠牙的猛獸,後發國家必須用市場之外的手段將自己用堅硬的殼保護起來,才能獲得壯大自身的機會,否則與先發國家處在同一個自由競爭環境中,就是「人為刀殂,我為魚肉」的命。
另有一個諷刺的例子從反面說明這一點。中國經濟發展起來後,成了全球一體化(說白了就是全球自由貿易)的最大獲益方,而發達國家則紛紛自我打臉,置原先自己提倡的自由貿易原則於不顧,貿易保護主義紛紛抬頭。這也說明,發達國家始終都沒有將「市場」和「計劃」兩種手段嚴格區分過,從來都是根據自身的利益需要靈活運用。
對於經濟學的討論暫時告一段落,我們再回到都鐸時代。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使得資產階級的力量不斷增強。發達的商品經濟對建立在封建土地基礎上的舊經濟產生了瓦解作用,間接削弱舊貴族的力量。王權控制著各種貿易往來,初步形成了保護工商業的重商主義經濟政策,統一的勞動力和商品市場初步形成,城鄉關係從對立到一體化過渡。
都鐸時代,君權與議會達到了空前的協調一致,共同維繫著英國政治機器的運作,以至於某些西方學者把都鐸議會稱作「奴性十足的國王馴服工具」。
那時的英國議員們基本是這麼開議會的:國王贊成的我堅決贊成,國王反對的我堅決反對。
在地方上,國王任命的各郡治安法官的職權被擴大了,變成了中央王權的「雜役女傭」,全權負責一切地方管理。政治統一結束了國內封建貴族割據一方各自為政的局面,使得統一的國內市場形成,各地區的經濟聯繫得到進一步加強,使得英國的工業和手工業迅速發展起來。
可能各位讀者有些奇怪,為何曾經跟國王對著幹的議會變得如此順從,而曾經叛亂不斷的貴族們好像銷聲匿跡了呢?難道說,亨利七世就是傳說中冒著王霸之氣,貴族們紛紛俯首帖耳,口中高呼吾王「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怎!麼!可!能!!
舊貴族集體噤聲的真實原因是:凡是造反的、要造反的、想造反的,甚至看起來像是要造反的那些舊貴族們,都被用各種藉口安插了叛國的罪名給咔嚓了,剩下的都匍匐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自然就沒聲音了。
讀者們是不是想起了一個人?沒錯,那就是比亨利七世早生了一百多年,大殺開國功臣的明太祖朱元璋!
亨利七世,另一個時空的「朱元璋」
是不是畫風轉換得有點太快有點不適應?沒關係,我們從頭講起。
亨利七世發動叛亂推翻理查三世獲得王位的過程,無論披上怎樣的華麗外衣進行粉飾,本質上仍然是被舊貴族們擁立上臺,可以說是與蘭開斯特王朝的開國國王亨利四世獲得王位的過程如出一轍。
相對於亨利四世的根正苗紅,亨利七世的父母兩系都來源於私生子,血統上就不算純正。坐在王位上的亨利四世成天心驚膽戰,生怕那一天就被掀下王位身首異處,亨利七世心中的焦慮與恐懼比起亨利四世,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加冕典禮上,雖然國會把亨利七世誇得跟救世主似的,但是亨利七世從戴上王冠的那一刻起,心裡盤算的都是怎麼避免重蹈蘭開斯特王朝的覆轍,消除貴族們的叛亂隱患。
亨利七世很喜歡從歷史經驗中尋找靈感。可是,英國歷史就是一部貴族叛亂的歷史,亨利七世想來想去,最後只能歸結到一條釜底抽薪之計:只有把這幫英格蘭舊貴族都給滅了才能一勞永逸。
如何把舊貴族們都給滅了又不激起反抗呢?二十世紀關於納粹德國搞迫害,有個著名的段子:
「剛開始他們來抓共產黨人,我沒有站出來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黨員;接著他們又來抓社會黨人和工會會員,我沒有出來說話,因為我兩者都不是;後來他們來抓猶太人,我還是沒有出來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最後當他們來抓我的時候,已經沒人能站出來為我說話了。」
沒錯,亨利七世也是玩得這手。貴族力量再強大,相對於國王也是弱小的,怕的只是他們聯合起來反抗。因此亨利七世採用分批次、分化而滅之的策略。
不過,他具體是怎麼做的呢?
首先,誅除約克家族的餘黨是必須的。英國長期經歷內戰人心思定,因此這項政策沒有什麼人反對。約克家族也很配合,作死般地跳出來作亂,完全不得人心,自然都被亨利七世名正言順地全部給消滅掉了。
其次,削除貴族們的兵權。
英國之所以叛亂頻發,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貴族們趁著國王大權旁落期間,紛紛組織各自的私人武裝,這一情形和同東漢末年朝廷失勢天下群雄蜂起是一樣的道理。愛德華三世推行的軍國主義政策幾乎使得英國全民皆兵,英格蘭男子人人都是戰士,貴族們招募私兵十分容易,並且戰鬥力很強。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雖然英國之前的歷史上也有多次內亂,但愛德華三世之後的內亂之禍遠超以往。
亨利七世效仿當年金雀花王朝的開國國王亨利二世,解散了封建大貴族們的私人武裝,實施招募僱傭軍制度。同樣基於人心思定的大環境,對於個別不服的貴族安個叛國的罪名咔嚓掉,大家也不會有太大意見。
中國歷史非常類似的一幕在北宋初年,宋太祖被「黃袍加身」擁立上位,同樣面對叛亂的潛在危險,同樣經歷唐末以及五代十國武將反覆叛亂,長期戰亂人心思定,因此通過「杯酒釋兵權」輕易解除了開國功臣的兵權。
杯酒釋兵權
失去了私人武裝,舊貴族就成了沒牙的老虎,而國王通過把一部分流浪無業者招募入伍,既解決了由於圈地運動導致的日趨嚴重的失業問題,又可以用來鎮壓失業人群引起的各種治安問題,還可以使破落騎士有機會加入僱傭軍為國王效力,真是一舉多得。現在只有國王才有軍隊,而貴族們都失去了武裝,只能任人宰割。
為了實現對貴族的專政,還得有強力的政治工具。
金雀花王朝時期,英國國王雖然對貴族叛亂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國王與貴族也是命運共同體。國王和貴族同是諾曼人,如果貴族都被消滅,國王根本無法進行有效地統治,早就湮沒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汪洋大海中。
都鐸時代,一方面經過了幾百年諾曼人已經基本被同化,與盎格魯撒克遜人已經不分彼此,另一方面教育的普及使得繞開貴族建立官僚體系成為可能。而且,都鐸王朝的血統可是來自威爾斯的凱爾特人,跟這幫諾曼貴族可沒有什麼太多的親近感。
正如朱元璋一樣,亨利七世也意識到,要想搞政治清洗,直接聽命於王權的特務機構那是必須的。
於是,英國版的「東廠」「錦衣衛」紛紛出爐,英國進入特務政治的「黑暗時代」,血腥的政治大清洗拉開了大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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