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中間來往多麼艱難,要裝出一副不是死人的臉面,還要對一些沒有生氣的人們講述悲劇性的激情的表演。
by 勃洛克
魯迅《野草》: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從本就不高的陽臺望去,正好對著鄰居的兩棵棗樹,紅色已經興高採烈掛在豐盛的碧綠,闔上眼睛想一想它們的味道,是那種甜的儘是回憶嗎?秋日陽光慵懶地撫摸著,有些光澤蠟質的它們,一刻鐘紅色開始變得從容不迫,過濾了僕僕風塵。
隔著牆就是魯迅先生《秋夜》的場景,「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我的目光混沌,不敢與大先生相視,可是更歡喜院子青草茂盛,野趣橫生,最好有兩棵掛滿果實的棗樹。
《野草》裡肯定有大先生的大靈魂和大悲憫,原來是讀不懂得,彼時的血雨腥風唇槍舌戰,先生抽菸很厲害,煙氣穿過胸腔,迂迴反轉從鼻翼嫋嫋唏噓出來。善良的人,總是嚴格要求自己,哪怕被噩夢追逐,也要做個孤獨踽踽而行的魂魄。
知識分子對問題的追索,乃至對自己心靈的嚴刑拷打。作為寂寞粗糲的戰士,大先生《野草》中貫穿最多的是生與死,光明與黑暗,旺盛與腐朽,充實與空虛等等,死亡是終極,探索的目的與過程,無論有沒有得到答案,終究是同樣的結果。
就像世人所追尋的雅,也脫胎於俗,左突右突,一副風輕雲淡,終究歸攏於大俗。魯迅先生的《好的故事》算是柔和的情與詩,船行碧波小河,岸邊的野花枯樹寺院,阿貓阿狗皆都投影於此,船行到哪裡,這些剪影就破碎到哪裡。
所以年輕時讀魯迅的無感,缺少自己閱歷的填充,匱乏感同身受的代入感。人人遇見的問題,高尚庸俗難逃大限宿命,生之彷徨的魯迅無路可走,書外的閱讀者亦是無路可走。至少畏懼死亡的自己,讀了大先生死後的《死後》,依舊畏懼再翻《墓碣文》。
然後是《風箏》,青春消沉飄散,這是大先生給自己種下的未來之蠱,兄弟之誤。考證到底是周作人,抑或周建人的意義不大,時間不會饒過誰,有鬍子的青年更繞不開沒有鬍子的少年。在這種靈魂糾結中懺悔,可能是暫時的解脫,毀滅之蠱的反噬,隨時歸來。
解讀大先生,正是不懂的開始,「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自由徜徉的可能,心靈一般南轅北轍,愈走愈遠,於魯迅更是如此,弗洛姆稱之為軟弱無力。
只能去《野草》中尋魯迅自己,除了貪戀皮囊的我們,大先生在《影的告別》裡鄙夷肉體,靈魂哪裡都不願去,天堂地獄甚至夢幻的黃金世界,到處遊蕩的靈魂,讓貪婪粗鄙的我在陽光下一身冷汗。
那些陰影薄薄地從光明處,倒向暗黑,這是時光的刀鋒,與慾念同行。魯迅先生說真愛這《好的故事》,是他瞧見船過處,那些碎影又重新合攏在一起,仿佛又回到手心,枯樹和花,緊緊攥住的欣喜。
我沒有理解1924年大先生的睿智和勇氣,世界混沌,投機者善舞,影子般在黑暗裡沉默的少數,這大抵是《野草》的成因,先生意味是《新青年》散夥後,高升的,退隱的,前進的,後退的,間或有之,自己則「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
翻翻覆覆地忖度,黃昏與暗夜叢生,底色有了中年油膩的慌忙和絕望,「希望是什麼?是娼妓。她對誰都蠱惑……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 夜更深,願無夢到天明。
繪畫:Betty Goodw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