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本來應該是我外公。
爺爺到了五十來歲,奶奶才生下第三個女兒,而且之前也沒生下個男娃,為了傳宗接代,就讓我母親招了我父親做郎,所以,照理來說,爺爺應該是我外公,但在我們那地方,叫爺爺和叫外公都是一個「方音」,打小,自從結識了爺爺這個字眼,我就認定了這個爺爺。
爺爺是他兄弟中最蠢的,也是最老實的。很容易讓我想起沒進城前的陳奐生,而且幼時老招爺爺他爸打,奶奶曾不止一次對全家公布,爺爺晚上說的最多的夢話,都是哭著喊:「爹,莫打我,嗚……」。那時候全家都笑,爺爺也晃了晃煙像小孩子一樣走開,有時還不忘狠狠瞪奶奶一眼,我們只是更大聲地笑。
說到奶奶,我想起爺爺和奶奶的那段姻緣。奶奶的身份到頗為尊貴,出身在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由於從小起眼睛不大好,家裡兄弟姊妹又多,所以沒有得到什麼特殊的照顧,就一直耗著。由於這個緣故,一直等到大姑娘時,才有鄰鄉一個厚實的壯年提了幾個南瓜上門提親,這樣,她家裡人才給她找了個歸宿,而這個鄰鄉人,就是我爺爺,當時已經是三十五六歲了,很多次聽奶奶講起,爺爺就傻人有傻福,沒有什麼訂金,幾個南瓜,就討到這麼好一個媳婦。這時爺爺也樂了,擺弄著手中的煙,比平時撣菸灰的弧度還大,順便咧開嘴,露出很稀的平時少見的幾顆牙,倒是像在提他的功績。
爺爺不是讀書的料,也曾上過幾天學,都沒來的及學寫自己的名字就跑了回來,村裡人看他老實,又沒生下個帶把的兒子,有些人看不起他,有次奶奶和鄰居吵架,鄰居指著奶奶的鼻子罵道:「你崽都沒養個,看以後誰來養你,你以後只有討米的份,奶奶只是放開喉嚨更大聲地罵,眼睛哭得腫了很大。還有一次,村裡有個賣鬥笠的,在爺爺的新鬥笠上,把爺爺的名字「蘇業緒」寫成「蘇業豬」。爺爺很開心戴著新鬥笠回家,走一段還不時取下,用手彈鬥笠上並不多的灰塵,他以為路上行人對他投來笑是羨慕他的新鬥笠,只是到了家後,剛放學回來的女兒把鬥笠上的字念給他聽,爺爺說當時他很氣,後來鼓勵我讀書常用到那段歷史,我想爺爺當時不應該只是氣,只是他不懂怎麼形容,但我知道,那是因為一個人做人的最基本的尊嚴被踐踏,這種恥辱爺爺再笨也懂。
爺爺書沒讀成,但他的幾個兄弟讀出來樣來了,也算是村裡的先知,其中有個小爺爺,見過大世面,懂的大道理,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古訓,幾個女兒讀到小學四五年級就紛紛輟學了,只堅持讓自己兒子讀書,認為自己後半生靠的是兒子,所以在爺爺供他的女兒們讀書時,他兄弟笑他傻,拼死拼命給人家做長工,賺幾個錢白白送女娃讀書,她們長大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爺爺沒有被這番大論打動,他常對我說:「隨便什麼都沒有讀書強,書讀到自己腦殼裡,是自己的,別人搶也搶不走。」至於讀書具體有什麼用,爺爺是不知道的。也許只是防止自己女兒的名字不被寫錯,自己能夠挺直腰杆做人。
女兒們都給爺爺爭氣了。大姨從小讀書就很努力,如願當上了老師,後來還升了教授。小姨初中還沒畢業,就隻身外出打工,經過幾年的打拼,也有了個幸福的小康之家。我母親初中讀到一半,就輟學和爺爺一起挑起了這個家庭,後來和爸爸組成家庭,在大姨和小姨的幫助下,蓋起新的水泥樓,還經營起一個店鋪。說也怪,爺爺在他的兄弟間到是最先蓋起大樓的。
女兒們都出息了,爺爺的歲數也大了,但爺爺的背直了。女兒們都很孝順。別人都說爺爺可以享福了,爺爺只是嘿嘿地笑,趕忙遞上自家店裡盒裝的香菸,近八十歲的爺爺還是整日忙碌在田地間,隔三叉五地擔點農家肥到山上去澆菜,田間哪有點雜草,總逃不過爺爺的眼睛。爺爺種的好很多東西:黃的南瓜,綠的豆角,紅的柿子,紫的茄子,白的蘿蔔,黑的麥子,還有稻穀,紅薯等這類農家人的主食,更加不需多講。然而,最令爺爺驕傲過的,當是他在地裡用一根野的西瓜藤栽培出一個大西瓜,想是這活他爹不曾教他,他自己無師自通,確是該好好驕傲一下,若爺爺是個文人,關於勞動的作品恐怕數他出產最多,而且最貼大地的心。
爺爺在田間忙碌的身影,小時侯,長大後,就是現在。依很清晰地在我眼前。以前,是對著爺爺的背影凝望,現在,是喚出那曾經用來凝望的眼睛裡滲出淚,獨處的時候,常想想,那滲出的淚就會很幸福的流著,不用手抹,也不扯衣角擦,只是仰著天,感覺被一雙無形的眼睛注視著,任淚肆意的流著,悄然到了嘴邊,輕輕泯一口,一絲苦澀。一絲懷念,一種滿足。
上半年還可以掄起鋤頭砰碎地裡一個很大泥塊,沒幾個月,就掄不動那鐵塊了,幸而這時候,比我小十五歲的妹妹開始不安分了,吵著要學走路,心情好時,還要歪歪在大人面前表演一段,最後撲到爺爺的身上,大家這會都和著笑,我是多麼希望妹妹能撲到我懷裡的,但我實在不忍和爺爺爭寵。因為這個時候,爺爺真的樂壞了,還把能夠回憶起來的童謠教妹妹一遍遍的唱,直到妹妹在爺爺的懷裡咬著指頭睡去,爺爺才小心把妹妹捧送到母親,突然,我發現剛才有說有笑的爺爺剎那間老了很多,由於不能再下地去,他就坐在堂屋檻上,一袋一袋地抽著煙,那菸葉是他自己種下的餘下部分,已經不多了,我現在是想,爺爺是不是抽完那些煙,他的這一生也就結束了。
爺爺的身體急劇惡化時,我是不知道的,那時候我正在縣城讀書,一個月才回一趟家,家裡人怕影響我讀書,每次在我提到爺爺時,都說情況還好,然後簡單叮囑我,要我好好讀書。
當時爺爺已經是神志有點迷糊不清,並伴有很重的鼻息,眼睛終日合著。到了這步田地,鄰居都體現出一種默契,他們紛紛帶來些橘子、蘋果等水果。來看爺爺,並坐在爺爺身邊道些家常。爺爺依舊眼睛只是閉著,靜靜地坐著,等到母親抱妹妹到屋,當妹妹看到爺爺時,就想伸手去抓,可手被母親管住了,便放開喉嚨喊:爺爺。到是這時候,爺爺努力分開雙眼,用一點微弱的眼光尋找妹妹,鎖緊了眉頭,身子往下猛的一沉,雙腳緊繃著,很用力的踩著地,喉嚨裡發出一個很冗長的聲音,自己認為到發出的聲響可以做為應妹妹的目的,才慢慢放鬆自己的身子。臉上是一個很痛苦的表情。可見做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要耗費爺爺多少精神,可每次只要妹妹在喊,爺爺都要把這個動作做一次。
那個月底,我回到家,邊走邊習慣的喊爺爺,沒有應,我想是他出去走走了,然而母親悄悄叫我到裡屋,從母親的眼神裡我看出了點端倪。很快,我就從爺爺屋裡出來了,原因是我不想在爺爺面前哭,在我進去叫「爺爺」時,爺爺麻目的表情,只有在母親幾次提醒後,才知道自己孫子回來了,身子沒有多少移動,口裡卻發出嗚咽像哭的聲音,我都忘了自己當時哭成什麼樣子,母親也早以落下淚來,我母親真是個好人,這時也只是捧著臉哭,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懂事了,哭過後,就抱著妹妹在爺爺身旁坐了好久,什麼話都沒說,只是聽到爺爺急促的鼻息,很深沉,很沉重,感到很親切。但仿佛感覺到以不同我處於同一世界。
也許是冬天的緣故,三天月假很快就過了,那天才天亮,我來到裡屋和爺爺道別,可事先預備的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輕輕附到我耳邊說:「你到學堂裡放心的好好讀書,你爺爺不要你掛著,八字先生說了,你爺爺最快要到明年二月……」,我感到鼻子抽的一陣,酸酸得又想落淚,這時母親在外邊喊,說是車來了,我只好朝爺爺喊了句「爺爺,我讀書去了」,就出去了。
我不知道當時爺爺有沒有應我,所以我到學校一個星期,還在想這個問題。想等下月回家,一定要問問奶奶,可沒等到再放假,卻等來了爺爺去世的消息。
十五年過去了,現在爺爺早已睡在那片他自己選好的地裡,地裡其他地方長著很綠的莊稼,也曾聽講起過,爺爺是看中那地裡的莊稼好,才認定那地風水好的,如果真是,爺爺是多麼可愛的一個莊稼漢。
站在屋頂就可以看到那邊山背上一個隆起的土胚,在周圍的很綠的莊稼中顯得很起眼,看長點時間,就象海面飄的一片帆,風來了,浪也來了,連帆都趕緊動了下,再看久些,那綠的疑成一片,黑的溶做一團,化做一隻眼睛,正凝望望著我,和這個家,那是會日日長久地望下去。
看著爺爺的眼睛,我多想說:「爺爺,您在天堂可學會了識字,若有,你看了這些,您會知道,我的眼睛正溼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