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泰讀《資治通鑑》159
唐代有20多個皇帝,很多都死於非命,境遇最慘的,我個人覺得是唐昭宗李曄,各種光怪陸離的事都發生在他身上。李曄上位的時候很年輕,風度翩翩,頗想有所作為,但是生在什麼時代,比個人努力要重要得多,李曄也沒辦法扭轉歷史大趨勢。
從韓建那個狼窩子脫身,李曄好不容易回到長安(見《就是不聽勸》),再次從糞堆裡逃了出來,就剩下那一點點地盤和權力,他仍想清除宦官,李曄天天跟宰相崔胤密謀到底怎麼弄,崔胤的後台老板是朱溫。宦官集團知道後,跟官員集團更加勢如水火,另一個宰相王摶擔心會引發變亂,建議李曄對付宦官不要操之過急,崔胤則把王摶視為政敵,誣告王摶被宦官收買,於是王摶被貶謫,兩個大宦官,樞密使宋道弼、景務修也被流放,後來這三人都被賜自盡。這一輪政治鬥爭後,崔胤權傾朝野,勢震中外,宦官皆側目,恨得不行。
皇帝李曄自華州回長安後,一直悶悶不樂,國事爛成這個樣子,被韓建殺了11個親王,李曄怎麼高興得起來?不高興,李曄就酗酒,喜怒無常,宦官集團再無法忍受,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樞密使王彥範、薛齊偓等大宦官密謀,決定擁立太子李裕當皇帝,讓李曄當太上皇,爭取關中軍頭韓建、李茂貞的支持,這樣 「誰能害我哉?」
皇后給家奴磕頭
900年11月,李曄在禁苑打獵,晚上喝得大醉,親手殺了幾個宦官和宮女,次日早上8點,宮門仍不開,劉季述率禁軍1千,破門進宮,才發現李曄的荒唐事。劉季述跟宰相崔胤說,這樣的皇帝怎麼能管理天下?為了社稷,必須得把這個昏君換了!崔胤怕死,不敢反對。
11月6日,劉季述召集百官,拿出一份以崔胤領銜的奏章,請太子監國。劉季述讓大家籤名,崔胤等人看看金鑾殿周圍的禁軍,只好籤字。劉季述、王仲先率禁軍入宮,將士們大呼,逢宮人就殺,李曄已經被囚禁,嚇得從床上掉了下來,何皇后趕來,向劉季述等人叩拜,說只要勿驚皇上,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劉季述拿出百官籤名的奏章,說既然陛下厭倦寶座,大家都希望太子繼位,陛下去少陽院頤養天年吧。
李曄解釋,說昨天我跟你們一起喝酒,是有點喝多了,但也不至於搞成這樣吧?
劉季述等人回答,說這奏章也不是我們寫的,是百官寫的,沒辦法改了,你先去少陽院待著,等事情稍微安定,就接你回大內。
何皇后比較識相,說「宅家趣依軍容語!」 宅家,就是皇帝,趣,就是趕快,軍容,就是「觀軍容使」,陛下趕快聽人家的吧,別囉嗦了。
何皇后取出傳國玉璽,交給劉季述。劉季述把李曄、何皇后扶上車,還有嬪御侍從一共才十幾個人,送到少陽院囚禁。
劉季述手裡拿著一根銀棍,在地上畫道道,跟李曄說哪一天哪件事你不聽我的,說一件事畫一道,畫了數十道都沒說完,可見劉季述忍李曄已經很久了,每件不爽的事都記在心裡。數落完李曄,劉季述親自把院門鎖了,熔化鐵水禁錮大門。劉季述派兵嚴密看守李曄,在少陽院牆上挖了一個洞,遞送飲食,任何兵器,甚至連一根針一把剪刀,都不能給李曄。李曄要錢帛,不給,要紙筆,也不給,當時天氣已經很冷了,嬪御、公主沒有厚點的衣被,號哭之聲聞於牆外。
劉季述假傳李曄詔書,讓太子李裕繼位。劉季述給百官加爵加薪,重賞禁軍將士,希望得到大家支持,同時把李曄曾經寵信的宮女、侍從、方士、僧道,全都亂棍打死,以此立威。劉季述還想殺崔胤,但是忌憚朱溫,只是解除了崔胤 「度支鹽鐵轉運使」 之職。
劉季述也想爭取朱溫支持,派義子劉希度去大梁(河南開封)晉見朱溫,說願意把大唐社稷獻給他。朱溫猶豫不決,有人建議朱溫不要去長安多管閒事,謀士李振說王室有難,這是我們成就霸業的機會啊,劉季述只不過是個宦官,他敢囚廢天子,如果我們不去討伐,將來怎麼號令天下?等到幼主坐穩了位子,天下之權都歸宦官了,這是把寶劍的劍柄交到他們手上啊!
李振的話,點醒了朱溫,立刻監禁劉希度等人,派李振去長安觀察形勢,但是還沒等朱溫有所動作,事情又起了變化。因為宰相崔胤也沒閒著,他暗中積極拉攏神策軍將領孫德昭等人,孫德昭跟神策軍將領周承誨、董彥弼制定兵變計劃。
走了四人幫,來了三使相
901年1月1日,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進宮朝見,行至安福門,被孫德昭擒獲斬首,孫德昭率兵至少陽院,敲門大呼,說逆賊伏誅,請陛下出來慰勞將士,何皇后不信,說如果是真的,把他人頭拿來,孫德昭獻上王仲先人頭,李曄跟何皇后才破門而出。宰相崔胤帶領百官,迎李曄登上長樂門,劉季述、王彥範均被神策軍將領周承誨生擒,李曄剛想詰責他們,劉季述、王彥範已被亂棍打死。估計大家都不想讓他們亂說話。薛齊偓投井自殺。倒皇四人幫被滅族。
李曄沒有追究李裕的錯,但是將李裕罷黜為德王,不讓他當太子了。發動兵變的有功之臣孫德昭,賜姓李,改名為李繼昭。周承誨改名為李承誨,董彥弼改名為李彥弼,皇帝李曄對李繼昭、李承誨、李彥弼極為優厚,讓他們都「同平章事」,負責長安的保衛工作,時人稱他們為「三使相」。
這次李曄翻盤,雖然李茂貞沒出過什麼力,但他表示了對李曄的支持,親自來長安朝見,李曄封李茂貞為岐王,擔任「尚書令」。這個自李世民之後沒人敢當的職務,李茂貞當了。
宰相崔胤希望趁這個機會,把神策軍的管理權,從宦官集團轉移到文官集團,希望由宰相崔胤、陸扆分別統領左右神策軍,李曄很猶豫,宦官不靠譜,大臣就靠譜嗎?
李曄問李繼昭、李承誨、李彥弼三人意見,「三使相」都不願意被文官管,說我們幾代人在禁軍服役,從沒聽說過書生可以當軍主,還是讓北司(宦官)掌管禁軍吧。於是李曄下定決心,還是讓宦官管禁軍,韓全誨、張彥弘分別擔任左右神策軍中尉,李曄還想讓已經退休的大宦官嚴遵美出任「兩軍中尉及觀軍容處置使」,嚴遵美說我連一軍都管不了,何況兩軍,堅決辭讓。不管嚴遵美是有自知之明還是有知君之明,他不願意再蹚渾水了。
崔胤沒有拿到軍權,擔心宦官再出亂子,就想用藩鎮的軍隊遏制宦官,他讓李茂貞留了3000士卒在長安,由李茂貞的義子李繼筠統領。大臣韓偓反對,說留此兵則家國兩危,不留則家國兩安,崔胤不聽。
搶了郎君的地盤
收服了河朔幾個藩鎮後,朱溫想拿下河中戰區,從南面克制河東,901年1月,朱溫派大將張存敬,率士卒3萬,自汜水渡黃河北上,走小道奇襲河中,拿下絳州(山西新絳)、晉州(山西臨汾),切斷了河東援救河中的必經之路。
河中節度使王珂派使節,走小路向嶽父李克用求援,王珂夫人也寫信給李克用「兒旦暮為俘虜,大人何忍不救!」李克用不是不想救,是沒辦法救,回信給女兒,說現在賊兵拿下晉絳,敵眾我寡,我去救你,大家一起死,李克用建議女兒女婿去長安。
王珂又向李茂貞求救,說他願意把河中獻給李茂貞,王珂警告李茂貞,如果河中被朱溫吞併,他下一步就會吞併關中諸鎮。李茂貞一向沒有遠略,沒搭理王珂。
2月6日,張存敬率宣武軍包圍河中,王珂窮途末路,想投奔長安。河中(山西永濟)跨黃河兩岸,東西兩城靠中間的浮橋相連,但浮橋壞了,河裡又有流冰,乘船東逃十分困難,我真想問王珂一句,你早幹嘛去了?無論是出城逃跑,還是鞏固橋梁,都還是有時間的,但一個領導水平低,是全方位的,王珂不僅決策效率低,團隊的凝聚力也大有問題,河中這時人心離散,王珂晚上帶家族數百人,想坐船渡黃河,他親自下令給守城將士,沒人執行他的安排。牙將劉訓勸王珂,說現在人心難測,晚上橫渡黃河,大家擠來擠去,要是有一個人作亂,就不堪設想,不如先向張存敬投降,再考慮下一步。
劉訓的意思是,萬一有人趁亂給你一刀咋辦?王珂危難關頭,連個為他出死力的部下都沒有,或者王珂對誰都沒信任,覺得投降朱溫,總比不明不白死在黃河灘強。
2月9日,王珂豎起白旗,派人把河中節度使的符信交給張存敬,請求投降。張存敬讓王珂打開城門,王珂說我跟朱公是世交,請朱公親自來,我再開城門。王珂可能是擔心張存敬為了立功殺了他。
張存敬同意,派使節向朱溫匯報。2月12日,朱溫抵達洛陽,聽到消息後,大喜,2月15日抵達虞鄉,這個地方離河中還有幾十裡,王重榮葬在這裡。朱溫去祭奠王重榮,在墳前狠狠哭了一下,河中人民都很高興,覺得朱溫有情有義。
當初朱溫在黃巢手下,很不得意,是王重榮招安了朱溫,王重榮是朱溫加入revolutionary事業的領路人。朱溫媽媽姓王,朱溫把王重榮當作舅舅一樣侍奉(見《請神仙幫你》)。王珂是王重榮的繼子,他說我跟朱溫有「家世事分」,就是這個意思。朱溫去拜祭王重榮之墓,也是表示自己不會把那點意思弄成不好意思的。
王珂想自縛雙手牽羊出城迎接朱溫,朱溫趕緊派人阻止,說太師舅父的恩情,我怎麼會忘記,郎君要是這樣,我將來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舅舅?部屬管自己主公的孩子叫「郎君」,見朱溫這麼懂禮數講義氣,王珂於是以平常禮節出城迎接,「表兄弟」 握手唏噓,並馬入城。自王重榮880年取得河中,傳給王重盈、王珂,歷經21年。
朱溫剛拿下河中,就聽說妻子張夫人病危,他趕緊東歸,王珂全族也被遷到大梁(河南開封)。後來朱溫讓王珂去長安,派殺手把王珂在華州殺死。
六路圍攻太原
拿下河中後,901年3月朱溫大舉進攻李克用,兵分6路,第1路,義武節度使王處直率領義武軍,通過飛狐徑,自北往南攻擊太原;第2路,葛從周率領泰寧、天平、成德3個戰區軍隊,通過井陘,自東北向西攻擊太原;第3路,魏博大將張文恭率領,通過滏口徑,自東南向西攻擊太原;第4路,由洺州守將張歸厚率領東昭義軍,自馬嶺關由東向西攻擊太原;第5路,由侯言率領晉、絳等州兵馬,過陰地關向北攻擊太原;第6路,由氏叔琮率領宣武軍主力5萬,從天井關北上。這6路兵馬,基本就是朱溫這麼多年事業成果的全部展現。
氏叔琮進展順利,接連拿下澤州(山西晉城)、潞州(山西長治)等地,各地河東軍,不是逃跑就是投降,其它各路兵馬也很順利,斬關奪隘,大家4月份聚集在太原周圍。
太原那時還叫晉陽,已經很多年沒有敵人在城下叫囂挑戰了,城中大恐,李克用登城備御,忙得連吃飯喝水都沒時間,當時大雨連綿十幾天,太原城牆很多地方坍塌,守軍隨時修補,河東軍大將李嗣昭、李嗣源常常夜襲宣武軍營地,屢有斬獲,雙方僵持了一點時間後,宣武軍糧草供應不足,因為大雨帶來的潮溼、泥濘、汙染等等,宣武軍爆發瘧疾和痢疾,5月朱溫下令班師。河東軍大將周德威、李嗣昭率精騎5千追擊,殺獲甚多。但是朱溫對李克用,已經形成了戰略包圍。
皇帝再次出奔
宰相崔胤跟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原本是戰略聯盟關係,為了制衡宦官統領的神策軍,崔胤還讓李茂貞留了3千士卒在長安。但是左神策軍中尉韓全誨,傾力結交李茂貞,韓李走得更近,崔胤害怕,對待朱溫更優厚,崔胤跟李茂貞成為政敵。
李曄把軍國大事,都交給崔胤處理,崔胤不忘初心,打算徹底剷除宦官集團。大臣韓偓反對,說做事不要太過分,宦官不可能一個不留,如果把他們逼得太緊,恐再生變化。崔胤不聽,他建議李曄以宮女掌管內廷事務,換掉宦官。宦官聽到風聲,左神策軍中尉韓全誨等人,到李曄面前涕泣求哀。
李曄為了防止隔牆有耳消息洩露,讓崔胤有事寫奏章,文件袋封口,不要再口頭匯報了。宦官則找了識字的美女,送到內宮,讓她們刺探消息,崔胤的密謀全被宦官知道,只有李曄還以為瞞住了宦官。
韓全誨等人大為恐慌,每次聚餐 ,都哭著互相訣別,日夜謀劃如何除掉崔胤。崔胤兼任戶部、度支、鹽鐵三司使,掌管朝廷財政全權,901年6月,韓全誨鼓動禁軍鬧事,說崔胤剋扣將士們的冬衣,皇帝李曄無奈,解除了崔胤三司使中的鹽鐵使。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崔胤發現剷除宦官的計劃洩露了,事情緊迫,崔胤趕緊寫信給朱溫,說自己接到皇帝密詔,讓朱溫來長安接駕。朱溫和李茂貞都有挾天子令諸侯之意,朱溫希望皇帝遷都洛陽,李茂貞希望皇帝遷都鳳翔。崔胤信裡跟朱溫說,你要是不抓緊來,就被李茂貞搶先了。朱溫收到信後,立刻開始動員。
長安的局勢,再次緊張起來,左神策軍中尉韓全誨拉攏李繼昭、李承誨、李彥弼跟李繼筠(李茂貞義子),「三使相」裡只有李繼昭不願意跟韓全誨結盟。皇帝李曄也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因為李承誨、李彥弼等人態度越來越傲慢。
李曄問韓偓怎麼辦,韓偓出主意,讓李曄貶謫幾個宦官,其它人允許改過自新,表示事情到此為止,不會徹底剷除他們,也許能緩和宦官們的緊張情緒。李曄說「好!」下詔讓幾個宦官去外地當監軍,或者守陵。
但是局勢已然失去控制,可能宦官們覺得已經有了李承誨、李彥弼、李繼筠等盟友,不怕李曄和崔胤了;也可能宦官們根本不相信李曄等人了,根本不奉詔行事,李曄無可奈何。李承誨、李彥弼、李繼筠等將領更是驕橫,把皇宮當KTV,每次進宮,就讓小宦官和宮女陪著喝酒唱歌。韓偓沒招了,李曄也只會愀然憂沮。
10月20日,朱溫率軍從大梁出發東進。消息傳到長安,一片混亂。韓全誨、李繼筠等人,率軍將皇宮包圍,逼李曄去鳳翔,李曄給宰相崔胤寫信,說我為了宗廟社稷,只能西行去鳳翔,你們儘管往東走。惆悵!惆悵!雖然李曄信裡寫得悲壯,別管我,你們走你們的。但這兩個「惆悵」顯示,李曄還是希望崔胤想想辦法。但是崔胤早就閃了,連朝會都不去參加了。
10月29日,李繼筠派軍掠奪內庫珍寶財貨、帷帳、各類車駕儀仗禮器,韓全誨則派人把各親王、宮女送到鳳翔。11月1日,李繼筠等各軍在長安大掠,連官員百姓的衣服都被扒光,大家只能穿紙糊的衣服,滿街都是穿紙的人。長安唯一的「綠區」,是開化坊,因為宰相崔胤家住在那裡,不肯跟韓全誨合流的李繼昭,帶著部屬6千多人保護著崔胤,避亂的文武百官和居民都逃往那裡。
11月4日,韓全誨等人率軍入宮,說朱溫率大軍進逼長安,要劫持天子去洛陽禪位給他,大家希望皇上去鳳翔,聚集勤王軍抵抗朱溫。李曄不肯走,拿著寶劍登乞巧樓,韓全誨逼著李曄下樓,剛走到壽春殿,李彥弼已經開始在皇宮縱火,李曄一個人坐在思政殿,翹著一隻腳,另一隻腳踩著欄杆,身邊一個官員都沒有,也沒有一個侍者,真成了孤家寡人,也不知道李曄這時候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李曄不得已,只好帶著皇后、妃嬪、諸親王一百多人皆上馬,慟哭之聲不絕,等大家出了宮門,回頭再望,禁中已是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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